讲者
高光坪
麻省大学医学院李伟波罕见病研究中心主任,红瑞基因治疗中心主任、教授
美国基因与细胞治疗学会前主席
今天很高兴给大家分享一下我在基因治疗领域的一些想法。我想跟大家分享我自己在AAV基因治疗中的一些体验,那就是我觉得AAV是需要内外双修的,因此我今天的讲题主要集中在AAV作为基因治疗的载体,在递送基因这方面我们有哪些工作需要做。
归结起来一句话:AAV是一个高价值的房地产,它的每一分土地都要争,每一个碱基对未来基因治疗药物的发展都非常重要。所以我希望给大家分享,我们是怎样做AAV的基因工程,怎样从概念验证到临床研究,再到临床转化的。
我们为什么要关注AAV?
基因治疗主要是两种方法,一个是In vivo,这种情况下基因治疗的药物像其他的药物一样,直接打到人体内发挥基因的作用;另外一种叫Ex vivo,这种情况下把人的细胞取出来进行基因改造、扩增再打回体内,这样打进去的细胞就成了活的药物。
从中国的第一款基因治疗药物今又生到现在,整整20年过去了,在这20年当中共45个基因治疗的产品被各个国家的监管机构批准,在这四十多个产品中有15个是我刚才讲的Ex vivo,有30个In vivo。从递送平台来讲有17个是Non-viral,有28个是viral。特别重要的是,最近几年我们有8个AAV基因治疗的产品被批准。
AAV的特点是什么?总结起来有四点:第一,它的效率高;第二,安全;第三,持久性;第四,可以调控。
AAV最大的优势是持久性,但是持续时间也会受各种因素的影响。小结一下,一种来自非免疫,这种情况主要与target细胞和非target细胞的半衰期、表观遗传、细胞应激,还有其他的因素特别是患者的生活方式、是否饮酒、是否有体力劳动有关;另外一种是来自免疫性的,包括先天性免疫、适应性反应,也包括旁观者效应。
基因治疗除刚才小结的这些方面,因为AAV不是插入性的,还要考虑人接受基因治疗的细胞的持久性,我给大家整理了各类细胞的耐久性——感光细胞是最久的,第二神经元,第三神经胶质细胞,第四肌细胞,最后是肝细胞。
从下面可以看到它们的半衰期,这些明确提供了发展基因治疗药物上的想法。因为这个原因大家可以看一下,目前13种疾病的基因治疗的发展过程中,各类药物的发展现状是不一样的,第一张图是公司数量,第二个是药物研发管线,第三个是在进行临床试验的药物,第四个是被监管机构批准的药物。
大家可以明显看到一个结论:中枢神经是最热门的靶点。
我刚才讲了AAV是一个内外双修的好东西,第一它的外表很重要,穿什么衣服决定它是一个什么性格的人,所以它是递送的主要工具。我从事AAV的研究是在九几年开始的,当时我加入了我的博士后导师James Wilson的实验室,那个时候我们就开始希望用分子生物学的方法分离更多的AAV。
这个方法产生后,我们挖到一个“金矿”,当时分离了100多种AAV,其中大家最熟悉的就是AAV9。这是当时的实验记录本,这是当时用PCR分离的AAV9。AAV9最大的功能就是可以穿透血脑屏障或者递送到全身的组织中。
我2008年到麻省大学后,在Flotte院长领导下我们继续做自然AAV的发现。我们在2020年发表了一篇文章,这是AAV2的衍生体,它转染效率比AAV2高13倍。我们现在分离了很多其他的AAV,也属于AAV2的衍生体,转染效率达到或者远远超过了AAV9。
我今天的演讲主要是聚焦在内修。内修什么意思?我们的载体基因组是基因递送药物的重中之重,这个药物的每个碱基对都非常重要,我们要寸土必争。
尤其是下一代基因治疗药物,一定是调控的药物,而不是越多越好。所以怎样调控基因表达成为我们今后主要的挑战。
现在讲到基因组,必然要提到基因治疗的方法,一个方法是基因替代,第二个是基因沉默——这主要指当出现功能或毒性增强的时候,需要把毒性基因沉默掉。
今天我用三个例子,从基因组设计、从药物设计的角度向大家介绍,需要注意什么事情。
SMA药物Zolgensma肝毒性何解
第二代产品这样进行改良
这是谢军教授和他的博士后团队——谢清和陈秀鹏。
我们当时瞄准的是基因治疗药物Zolgensma。Zolgensma的机制是基因替代,目前已经给约3500位病人进行了注射。它是一个非常有效的药物,但有一个缺点是存在肝毒性。
当时谢教授和团队就在想,怎样能够降低毒性——其中一个想法就是把活性提高。他们设计了7种不同的载体来比较,确实把载体的活性和基因表达的活性都提高了。
他认为,活性提高以后,如果降低剂量可能会更有效更安全。他就选择了两个,一个是用Zolgensma作为基准,另一个则是表达最好的。
第一个我们发现,Zolgensma在90天内能延长小鼠的生命的比例只有大概百分之十几到二十几。而这篇论文被Nature Biotech撤稿也就是这个原因,这也意味着实际上Zolgensma在人体成功翻译可以说是个奇迹。但是如果把更强的载体打进去,结果发现老鼠死得更快。只有低剂量的状态下,才会跟原本的Zolgensma差不多。
从这里面我们得到的结论是,Zolgensma或者高表达会造成毒性。
那这个毒性的原因是什么呢?我们发现小鼠打到第8天后出现黄疸,肝脏里出现病理变化、渗入和细胞死亡,我们仔细看它的肝功特别差,表达水平超过正常生理水平。结论是基准载体会导致肝损伤,增强的SMN1表达会使情况更差。
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首先我们要证明它确实是肝毒性,我们来看从载体基因组设计的角度怎么做这个事情。
我们知道miRBS很短只有24个碱基对,如果载体到了没有表达miRBS的地方,它就会表达transgene;但如果到了表达miRBS的地方,就会被杀掉,然后transgene没有表达,这应该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方法来实现组织专一性。
于是,我们把miRBS加到Zolgensma和载体中,发现可以消除肝毒性,动物会正常生长,这就证明肝脏毒性是让Zolgensma增强表达的主要原因。
然后我们来解决下一个问题,知道是肝脏毒性后,我们怎么解决这个肝脏毒性,除了用miRBS之外有没有其他方法。
我们过去的递送经验非常重要,可以实现组织特异性,也可以实现细胞特异性。我们想,能不能把基因表达做成基因特异性?
所以谢教授设计了一个载体,这个载体是用SMN自己的启动子表达,这样表达水平很高,而且从疗效的角度讲远远超过BMK,可以实现80%-100%的存活。而且生长曲线也可以看到明显的区别,除此之外通过翻正反应测试、网格悬挂测试还可以看到,运动功能在早期有明显的改善。
小结一下,我们把这个产品叫做第二代Zolgensma,我们实现了延长生命周期、消除肝毒性、提高运动功能等需求。另外,Zolgensma会引起小鼠的心脏毒性,所以我们也提高了心脏功能,使得周边组织也实现了基因表达的专一化。
改善ALS症状——基因沉默的案例
这是用基因特异性启动子的第一个应用,但是谢教授在他第二个项目给博士后Fang Wang做研究时想到,既然SMN1是一个运动神经元的基因,我们可不可以用它来做基因沉默?
所以他们设计了基因沉默的构建,用两个miRNA scaffold来进行沉默,然后用SMN1的启动子来调控。大家可以看到,他们可以在存活率很低的模型里面实现了104天的寿命延长。
而且如果在家族性ALS发病前针对SOD1这个基因进行沉默,可以延缓疾病发作62天,这些是非常关键的数据。如果我们仔细看它的表达——这是SOD1的表达,在PBS的情况下它的表达水平很高,如果进行基因沉默则会降低,最底下是野生型。而且在全身各个组织都能非常有效地沉默SOD1的表达,按照启动子的强度和生理分布来实现这个目标。
最重要的是它有表型矫正,用体积描记法(Plethysmography)测量呼吸功能,大家可以看到用药后这些动物的呼吸功能有明显改善。呼吸功能的丧失是ALS最痛苦的事情,所以我们希望这个药物能够继续做下去,对病人有所帮助。
我们继续问下一个问题,上述情况是在发病前给药,但如果到90天时疾病已经开始,或者到120-125天时疾病已经到了很严重的晚期,我们还能延长这些小鼠的生命吗?结果是很明显的,依旧可以延长生命,而且打药后体重维持平衡,而没有打药的动物会慢慢停止生长,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重要的是这些基因沉默后,会不会影响内源性小RNA的表达谱。
第一个问题,我们用AAV表达非常高的复制数量,实际上只占到内源性RNA的不到0.1%,所以对内源谱没有表达。另外是Guide strand和Passenger strand的比率,Guide strand是在RNA沉默中起作用的分子,97%都是Guide strand,很小一部分是其他的,miRNA的加工非常重要,96%都是按照预期方式进行加工。
现在与基准比一下,这些是过去已经发表过的用AAV或者ASO在不同的时间给药延长生命的时间。但是我们现在这个分子,它延长生命的效果远远甩其他分子几十条街,这是非常重要的突破。
小结起来,从给药预防或者在早期治疗,我们的药物可以打满分,后期治疗我们的药物也能够延长生命。
刚才讲了用启动子,下面给大家分享的是只改变ITR的案例。
大家不要小看这个ITR,给大家看一个数据,我们分离了两个新型AAV:AAV8和AAVrh.39,其他都一样,只嵌进ITR,大家看结果,我们可以提高25倍的表达。
这说明AAV的每寸土地每个碱基对都有它的作用。我觉得目前我们对AAV理解的太少,这给大家一个启示。
我们问下一个问题,ITR里究竟哪个部分起作用,为什么会这么有效?
我们发现了一个新的元件,叫做ITR-proximal region,就是IPR,它是100个到120个碱基对左右,它加到里面有什么作用?我们先看In vitro,对比PGK启动子和只放IPR的表达,大家可以看到在细胞里IPR高于PGK启动子4倍,增强效果是非常强的。然后用AAV2的IPR或者AAV8的IPR、AAVrh.39的IPR,加或者不加各自的IPR打到肌肉里,大家可以看到没有IPR和加了IPR的结果对比,加了IPR能看到显著增强了转导。
86年,四代科学家
寻找Canavan病的解法
最后给大家分享我自己的经历。
我在1989年进入罕见病研究,我的博士论文课题是Canavan病的基因替代疗法,这个病是Canavan博士1931年在麻省总医院发现的,这个病不仅在阿什肯纳兹犹太人中比较普遍,而且在普通人口中发病率约1:300。
这个疾病的典型特征是脑白质营养不良,病人一般只能存活到5岁左右,最重要的生物标志物是NAA,只要尿液里有NAA,一定是Canavan病。这是2013年我在奥兰多开一个Canavan会议,和十几个孩子们照的照片,但是2016年我回去开同样的会议,就只有几个孩子存活,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我心里都很难受,这推动我和我的团队尽快研发药物。
这个疾病主要的问题是脑白质的海绵状变性,大家看到的这个像瑞士奶酪一样的结构,是脑白质空洞性病变造成的。我的导师Matalon博士,最早发现了Canavan病的生物化学缺陷,问题出在哪个地方呢?NAA在神经元里产生,运送到少突胶质细胞进行加工,加工主要用到的酶叫天门冬氨酸酰化酶,然后降解释放出乙酸和其他成分,给髓鞘形成提供一些材料。但是如果有这个基因突变,NAA就没办法加工,造成一系列问题。
我在1989年开始做这个病的研究,1993年在Nature Genetics发表我的博士论文,发现了基因和致病突变,这就使基因治疗成为可能。
我们在宾大的工作发现了AAV9可以穿透血脑屏障,我的同事、临床科学家Gessler博士开始修饰这个基因,做了密码子优化,打到动物里去发现它对基因表达提高了整整5倍,而且对降低NAA非常有效,比原来降低效率高10倍。
但要我要提醒大家,密码子优化是个双刃剑。我们在密码子优化这个过程中要考虑两个问题,它虽然会增强表达,但会影响到CpG motif。所以在基因治疗载体设计过程中,一定要达到两者的平衡,既要有高表达,同时不能过于增加CpG motif。
这个问题怎么解决,说起来容易其实并不简单。大家知道我们开始做基因治疗都送到外面公司去帮你做密码子优化。我们希望知道任何小鼠的每个组织、每个器官的密码子usage的规则,我们用数据库来深度学习每个组织它怎样去使用密码子usage,由此我们开发算法,用算法来优化报告基因。
我们发现,通过学习建立肝脏特异性、中枢神经特异性,或者肌肉特异性算法,确实比起野生型和其他商业工具,有效增加了它的表达十几倍以上,但这个并不重要。
刚才讲了CpG motif是导致先天免疫反应的主要原因之一,所以我们还要看这个算法在设计过程中有没有考虑降低CpG motif,大家可以清楚的看到,我们非常有效的降低了CpG motif,同时还达到了高水平的表达。
有了这些工作后,Gessler博士开始在小鼠里实验。我们先在幼鼠当中,这个动物一般活不过4周,我们在小鼠出生第一天注射后,一年后分析,小鼠完全和正常老鼠一模一样,从组织学、神经影像学的角度是一模一样。
我们做了神经纤维束成像,就是弥散张量成像(DTI),可以看到神经纤维束,这是Canavan病模型的,这是正常小鼠的,这是基因治疗的——一看这个图像就知道接受治疗的小鼠已经接近正常小鼠,跟患病小鼠完全不同。
我们还做了静息态功能性磁共振成像,做了19个脑区的连接性分析,对比患病、正常和接受基因治疗的小鼠,能看出有明显的改善,经过治疗的小鼠更加接近正常小鼠。
我们在想如果这么早打进去,它的稳定性怎么样。大家可以看到,无论在小鼠发育的新生、幼年、成年、壮年等任何时期开始治疗,在一年的过程中都非常稳定,这就是为什么基因治疗用于中枢神经很关键。
我们还做了神经代谢组,通过分析可以看到,对比野生型、患病和基因治疗的小鼠,治疗小鼠根据治疗年龄段的不同,显著接近于野生型。
这一张是髓鞘形成,图上显示的是髓鞘,对比第7周和第10周的结果,可以看到基因治疗小鼠在4周后完全跟野生型一模一样。大家看到NAA的降低也是同样的顺序,在2周后开始降低,4周后完全成了野生型。
这一张是单细胞RNA测序的结果,发现基因治疗后小鼠的少突胶质细胞、星形胶质细胞、小胶质细胞更接近野生型。
这一张是用代谢成像看NAA的分布,大家一看就知道,这个是患病小鼠,这个是对照载体治疗小鼠,这个是野生型,这个是用天门冬氨酸酰化酶治疗的小鼠,可以看到明显的改善。
于是我们和佛罗里达大学的Barry Byrne教授进行了合作,做了一个2岁患者的同情用药。从肝功和生长曲线,还有NAA水平都有明显的效果,神经成像的结果也有明显改善。
这个孩子是同情用药或者叫扩展使用——左边是这位病人治疗前的状态,右边是治疗15个月后。多么开心的一个小男孩,这是两年后我们见面的场景,而这是5年后他已经9岁时的场景。这个孩子如果不用基因治疗已经不行了,他眼睛过去看不见,但现在我一进去他就能看到我。
最后总结一下。Canavan病在1931年被发现,我的导师在1988年发现它的生化缺陷,我在1993年克隆这个基因发现突变,用了62年时间。然后我花了20年时间到宾大找载体,在我们这边(UMass)第一个研究生开始做概念验证,我们又花了4年的时间去优化它,最后报批FDA做扩展使用,前后总共加起来是86年的时间,四代科学家把这个药做成。
重要的是,在2017年4月25日,我们进行了第一个临床试验,效果非常好。2018年我们授权给了一家生物制药公司,他们现在治疗了大概9个病人,这是其中一个病人,家长经常与我联系跟我分享他们孩子的情况。
孩子在治疗前不能翻身不能爬,在基因治疗的10个月后有能力去玩扮演医生的游戏,而没有接受治疗的病人是不可能做到的。
在基因治疗一周年之际,她的父母在网上发了一个视频,大家可以看到,孩子说出了第一声“妈”——这对病人的母亲多么重要,然后她还可以开始推着轮椅到处跑。
这是最近的发展,她完全能数到十位数。还有这个,是她开始自己走路的场景。对我自己来说,这些录像不管看多少遍都是非常动情的时刻。
我在Canavan病这个领域,1989年开始做研究,2017年第一次在病人当中试验,到今天看到病人这个情况。我觉得,不管自己付出了多大代价,多少时间、多少白天黑夜都是值得的,因为对病人来讲,我们让他变得不一样了,这是我们作为基因治疗研究者最大的幸福,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