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今天我们来聊一聊《许三观卖血记》的故事。
许三观是城里丝厂的送茧工,这一天他回到村里来看望他的爷爷和四叔。
爷爷说:“我儿,你也常去卖血?”
许三观摇摇头:“没有,我从来不卖血。”
“你没有卖血,你还说身子骨结实?我儿,你是在骗我。”
许三观问四叔:“是不是没有卖过血的人,身子骨都不结实?”
四叔说:“在这地方没有卖过血的男人都娶不到女人…身子骨结实的人都去卖血,卖一次血能挣三十五块钱呢,在地里干半年的活也就挣那么多。这人身上的血就跟井里的水一样,你不去打水,这井里的水也不会多,你天天去打水,它也还是那么多……身子骨要是不结实,去卖血会把命卖掉的。你去卖血,医院里还先得给你做检查,先得抽一管血,检查你的身子骨是不是结实,结实了才让你卖……”
许三观在村里路上碰见两个人,年纪大的有三十多岁,小的才十九岁,他们是去卖血。
许三观问他们:“你们挑着西瓜,你们卖完血以后,是不是还要到街上去卖西瓜?”
十九岁的根龙说,“我告诉你,今天我们不卖瓜,这瓜是送给李血头的。李血头就像是我们村里的村长,村长管我们人,李血头就是管我们身上血的村长,让谁卖血,不让谁卖血,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数。有时候卖血的人一多,医院里要血的病人又少,这时候就看谁平日里与李血头交情深了,谁和他交情深,谁的血就卖得出去……”
许三观跟着他们去卖血了。
他们走到了一座木桥前,桥下是一条河流。他们喝了很多很多河水。
许三观问:“这水浸到了血里,人身上的血是不是就淡了?”
根龙和阿方说:“淡是淡了,可身上的血就多了。”
他们三个人来到了医院的供血室,那时候他们憋尿憋的脸都通红了,像是怀胎十月似的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着,阿方和根龙还挑着西瓜,走得就更慢。
李血头对许三观说:“按规矩是要抽一管血,先得检验你有没有病,今天我是看在阿方和根龙的面子上,就不抽你不一管血了……再说我们今天算是认识了,这就算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卖一次血能挣三十五块,他们可以给自己吃顿好的。三人到胜利饭店吃饭,每人点了一盘猪肝,二两黄酒。
阿方问许三观:“你卖了血,是不是觉得头晕?”
许三观说:“头倒是不晕,就是觉得力气没有了,手脚发软,走路发飘……”
阿方说:“你把力气卖掉了,所以你觉得没有力气了。我们卖掉的是力气,你知道吗?你们城里人叫血,我们乡下人叫力气。力气有两种,一种是从血里使出来的,还有一种是从肉里使出来的,血里的力气比肉里的力气值钱多了。”
许三观问:“什么力气是血里的?什么力气是肉里的?”
阿方说:“你上床睡觉,你端着个碗吃饭,你从我阿方家走到他根龙家,走那么几十步路,用不着使劲,都是花肉里的力气。你要是下地干活,你要是挑着百十来斤的担子进城,这使劲的活,都是花血里的力气。”
根龙说:“也不能说力气比你多,我们比你们城里人舍得花力气,我们娶女人、盖屋子都是靠卖血挣的钱,这田地里挣的钱最多也就是不让我们饿死。”
许三观说,“我今天算是知道什么叫血汗钱了,我在工厂里挣的是汗钱,今天挣的是血钱,这血钱我不能随便花掉,我得花在大事情上面。”
(二) 婚后传来噩耗,许三观为一乐卖血还债
许三观在他叔叔的瓜田里一坐就是一天,傍晚时候,许三观站了起来。
许三观说:“四叔,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卖血挣来的三十五块钱怎么花?我想给爷爷几块钱,可是爷爷太老了,爷爷都老得不会花钱了。我还想给你几块钱,我爹的几个兄弟里,你对我最好。四叔,可我又舍不得给你,这是我卖血挣来的钱,不是我卖力气挣来的钱,我舍不得给。四叔,我刚才站起来的时候突然想到娶女人了。四叔,我卖血挣来的钱总算是花对地方了……“
许三观看上了丝厂漂亮的林芬芳,还有炸油条的“油条西施”许玉兰。
许玉兰已经有了男朋友,名叫何小勇,还见了父母。但许三观还是追求了许玉兰。许三观劝许玉兰的父亲说:“你只有许玉兰一个女儿,许玉兰要是嫁给了何小勇,你家就断后了,生出来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得姓何。要是嫁给了我,我本来就姓许,生下来的孩子也不管是男是女,都姓许,你们许家后面的香火也就接上了,说起来我娶了许玉兰,其实我就和倒插门的女婿一样。”就是这么一个不着边的的理由,许玉兰的父亲不经过许玉兰的同意,就答应了许三观的提亲。
许玉兰的心里放不下男友何小勇,许玉兰对何小勇说:“何小勇,你就到我家来做倒插门女婿吧,要不我爹就把我给许三观了。”
何小勇说:“你胡说八道,我堂堂何小勇怎么会上你家倒插门呢?以后我的儿子们全姓许?不可能。”
一个月以后,许玉兰就嫁给了许三观。她要一件大红的旗袍,准备结婚时穿,许三观给她买了那件旗袍;她要两件棉袄,一件大红一件大绿,准备冬天的时候穿上它们,许三观给她买了一红一绿两块绸缎,让她空闲时自己做棉袄。她说家里要有一个钟,要有一面镜子,要有床有桌子有凳子,要有洗脸盆,还要有马桶……许三观说都有了。许玉兰这时候觉得觉得许三观其实不比何小勇差。
许玉兰在五年时间里生下了三个儿子,许三观给他三个儿子取名为许一乐,许二乐,许三乐。
有一天,在许三乐一岁三个月的时候,许玉兰揪住许三观的耳朵问他:
“我生孩子时,你是不是在外面哈哈大笑?”
“我没有哈哈大笑,”许三观说,“我只是嘿嘿地笑,没有笑出声音。”
“啊呀,”许玉兰叫道,“所以你让三个儿子叫一乐,二乐,三乐,我在产房里疼了一次,二次,三次;你在外面乐了一次,二次,三次,是不是?”
城里人在私下里议论,他们说一乐这个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许三观。一乐的父亲会不会是何小勇?一乐的眼睛,一乐的鼻子,还有一乐那一对大耳朵,越长越像何小勇了。
许玉兰坐在门槛上哭诉“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让我今世认识了何小勇,这个何小勇啊,他倒好,什么事都没有,我可怎么办啊?这一乐越长越像他,就那么一次,后来我再也没有答应,就那么一次……“
许三观听了这话,身上的血全涌到脑袋里去了,他一脚踢开了里屋的门,对着坐在外屋门槛上的许玉兰吼道:
“你他妈的给我回来!”
许三观的吼声把外面的人全吓了一跳,许玉兰一下子就不哭了,也不说话,她扭头看着许三观。许三观走到外屋的门口,一把将许玉兰拉起来,他冲着外面的人喊道:
“滚开!”
然后要去关门,他的三个儿子想进来,他又对儿子们喊道:
“滚开!”
他关上了门,把许玉兰拉到了里屋,再把里屋的门关上,接着一巴掌将许玉兰掴到了床上,他喊道:
“你让何小勇睡过?”
许玉兰捂着脸蛋呜呜地哭,许三观再喊道:
“你说!”
许玉兰呜呜地说:“睡过。”
“几次?”
“就一次。”
许三观把许玉兰拉起来,又掴了一记耳光,他骂道:
“你这个婊子,你还说你没有偷汉……”
许玉兰说,是何小勇强奸了她。
许三观觉得自己累了,他就在一只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开始伤心起来,他说:
“九年啊,我高兴了九年,到头来一乐不是我儿子;我白高兴了……我他妈的白养了一乐九年,到头来一乐是人家的儿子……”
许三观以前经常对许玉兰说:“一乐像我,二乐像你,三乐这小崽子像谁呢?”
许三观说这样的话,其实是在说三个儿子里他最喜欢一乐,到头来偏偏是这个一乐,成了别人的儿子。有时候许三观躺在藤榻里,想着想着会伤心起来,会掉出来眼泪。
从那以后,许三观在家里什么也不做,不再帮许玉兰一点忙。想以此来惩罚许玉兰。
三乐和别的孩子打架,一乐用石头砸破了方铁匠儿子的脑袋,城里人议论:“听说是用铁榔头砸的,脑壳上砸出了好几道裂缝,那孩子的脑壳就跟没拿住掉到地上的西瓜一样,到处都裂开了……听说是用菜刀砍的,菜刀砍进去有一两寸深,都看得见里面白花花的脑浆,医院里的护士说那脑浆就像煮熟了的豆腐,还呼呼地往外冒着热气……陈医生在方铁匠儿子的脑壳上缝了几十针……那么硬的脑壳能用针缝吗……不知道是怎么缝的……是用钢针缝的,那钢针有这么粗,比纳鞋底用的针还要粗上几倍……就是这么粗的钢针也扎不进去,听说钢针用小榔头敲进去的……先得把头发拔干净了……怎么叫拔干净?是剃干净,又不是地上的草,那脑壳本来就裂开了,使劲一拔,会把脑壳一块块拔掉的……这叫备皮,动手术以前要把周围的毛刮干净,我去年割阑尾前就把毛刮干净了……”
城里人还说:“方铁匠的儿子被陈医生救过来了,陈医生在手术室里站了有十多个小时……方铁匠的儿子头上缠满了纱布,只露出两只眼睛、一个鼻尖和大半个嘴巴……方铁匠的儿子从手术室里出来后,在病房里,不声不响躺了二十多个小时,昨天早晨总算把眼睛张开了……方铁匠的儿子能喝一点粥汤了,粥汤喝进去就吐了出来,还有粪便,方铁匠的儿子嘴里都吐出粪便来了……”
方铁匠问许三观要钱治病。许三观说,一乐是何小勇的孩子,要出也是何小勇出。于是许玉兰去见了何小勇,这时候,何小勇已经有了妻子,生了两个女儿。许玉兰站在何小勇家大喊,说一乐是他的孩子。
何小勇的妻子和许玉兰扭打在一起。回家后,许玉兰在家门口不停哭诉。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今生让何小勇占了便宜,占了便宜不说,还怀了他的种;怀了他的种不说,还生下了一乐;生下了一乐不说,一乐还闯了祸……”
许三观在里面低声喊:“你他妈的回来,你还要把我做乌龟的事喊叫出去……”
许玉兰继续哭诉:“一乐闯了祸不说,许三观说他不管;许三观不管,何小勇也不管,何小勇不仅不肯出钱,还揪我的头发打我的脸,何小勇伤天害理,何小勇不得好死!这些都不说了,明天方铁匠带人来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一乐、二乐、三乐听到母亲的哭诉,就跑回来站在母亲面前。
一乐说:“妈,你别哭了,你回到屋里去。”
二乐说:“妈,你别哭了,你为什么哭?”
三乐说:“妈,你别哭了,何小勇是谁?”
邻居也走了过来,邻居们说:
“许玉兰,你别哭了,你会伤身体的……许玉兰,你为什么哭?你哭什么?”
二乐对邻居们说:“是这样的,我妈哭是因为一乐……”
一乐说:“二乐,你给我闭嘴。”
二乐说:“我不闭嘴,是这样的,一乐不是我妈和我爹生的……”
一乐说:“二乐,你再说我揍你。”
二乐说:“一乐是何小勇和我妈生出来的……”
一乐给了二乐一个嘴巴,二乐也哇哇地哭了起来。许三观在屋里听到了,心想一乐这杂种竟然敢打我的儿子,他跑出去,对准一乐的脸就是一巴掌,把一乐掴到了墙边,他指着一乐说:
“小杂种,你爹欺负了我,你还想欺负我儿子。”
一乐突然挨了许三观一巴掌,双手摸着墙在那里傻站着。这时许玉兰伸手指着他哭诉:
“我命苦,一乐这孩子的命更苦,许三观不要这孩子,何小勇也不要,一乐这孩子好端端地没了爹,一个爹都没有了……”
邻居出了馊主意,让一乐去找何小勇,说不定何小勇会心软给钱。但何小勇没有心软。
方铁匠又来催钱。许三观没有。隔了两天,方铁匠他们来了,拉了两辆板车,来了七个人,他们从巷子口拐进来以后,差不多把巷子塞满了。抄了许三观家。
许三观看着他和许玉兰十年积累起来的这个家,大部分被放上了那两辆板车,然后摇摇晃晃、互相碰撞着向巷子口而去。当板车在巷子口一拐弯消失后,许三观的眼泪也哗哗地下来了,他弯下腰坐到了许玉兰身旁,和许玉兰一起坐在门槛上,一起呜呜地哭起来了。
许三观在自己空荡荡的家里睡了一个晚上之后,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说什么也要把被方铁匠搬走的再搬回来,于是他想到卖血了,想到十年前与阿方和根龙去卖血的情景,今天这个家就是那一次卖血以后才有的。现在又需要他去卖血了,卖血挣来的钱可以向方铁匠赎回他的桌子,他的箱子,还有所有的凳子……
卖血的李血头成了共产党员,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没有收许三观的礼,许三观卖了血,照例去胜利饭店点了一盘猪肝,二两黄酒,补一补卖出去的血。许三观还了钱,家里的东西也被还回来了。这个家又是个家了。
许三观突然大叫一声:
“完了。”
这声喊把方铁匠他们吓了一跳,许三观拍着自己的脑袋,把自己的脑袋拍得噼啪响,方铁匠他们发呆地看着许三观,不知道他是打自己耳光呢,还是随便拍拍。许三观哭丧着脸对方铁匠他们说:
“我忘了喝水了。”
许三观这时才想起来他卖血之前没有喝水,他说:
“我忘了喝水了。”
“我卖了两碗,这两碗的浓度抵得上三碗。我忘了喝水了,这些日子我是接二连三地吃亏……”
那时候许玉兰正坐在她父亲的家中,她坐在父亲每天都要躺着午睡的藤榻上抹着眼泪,她的父亲坐在一只凳子上眼圈也红了。许玉兰将昨天被方铁匠他们搬走的东西,数着手指一件一件报给她的父亲,接着又把没有被搬走的也数着手指报给她的父亲,她说:
“我辛辛苦苦十年,他们两个多小时就搬走了我七八年的辛苦,连那两块绸缎也拿走了,那是你给我陪嫁的,我一直舍不得用它们……”
就在她数着手指的时候,方铁匠他们把东西搬回去了,等她回到家中时,方铁匠他们已经走了,她站在门口瞪圆了眼睛,她半张着嘴看到昨天被搬走的东西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她十年的辛苦全在屋里摆着,她把桌子、箱子、凳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才去看和她十年一起辛苦过来的许三观,许三观正坐在屋子中间的桌旁。
许玉兰问许三观:“你是向谁借的钱?”
许玉兰伸直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指一直伸到许三观的鼻子前,她说话时手指就在许三观的鼻尖前抖动,抖得许三观的鼻子一阵阵地发酸,许三观拿开了她的手,她又伸过去另一只手,她说:
“你还了方铁匠的债,又添了新的债,你是拆了东墙去补西墙,东墙的窟窿怎么办?你向谁借的钱?”
许三观卷起袖管,露出那个针眼给许玉兰看:
“看到了吗?看到这一点红的了吗?这像是被臭虫咬过一口的红点,那是医院里最粗的针扎的。”
(三)许三观内心不平,酿下错误,再次卖血
许三观想起了林芬芳,辫子垂到腰下的林芬芳嫁给了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生下一男一女,然后开始发胖了,一年比一年胖,林芬芳就剪掉了辫子,留起了齐耳短发。
许三观看着她的脖子变短了,肩膀变粗了,看着她的腰变得看不清楚了,看着她手指上的肉如何鼓出来……他还是把最好的蚕茧往她那里送,一直送到现在。
许玉兰经常对一乐、二乐、三乐说:
“你们知道丝厂的林芬芳吗?她做一身衣服要剪两个人的布料。”
林芬芳摔断了右腿,躺在家里,许三观去看望。看着林芬芳的大腿从裤衩里出来的地方,他的手在那里捏了捏,他问林芬芳:
“大腿根疼不疼?”
林芬芳说:“大腿根不疼。”
林芬芳话音未落,许三观霍地站了起来,他的双手扑向了林芬芳丰硕的胸脯……许三观和林芬芳睡了觉。
许三观从林芬芳家里出来,仿佛是从澡堂里出来似的身上没有了力气。他觉得林芬芳对他真是好,他去摸她的脚,她让他摸了,他去摸她的大腿根,她让他摸了,他跳起来捏住她的两个奶子,她也让他捏了,他想干什么,她都让他干成了。许三观心想应该给她送十斤肉骨头,送五斤黄豆。光送些肉骨头和黄豆还不够,还得送几斤绿豆,绿豆是清火的,林芬芳天天躺在床上,天气又热,绿豆吃了能让她凉快一些。除了绿豆,再送一斤菊花,泡在水里喝了也是清火的。
他又碰见了卖血的阿方和根龙。
许三观对阿方和根龙说:“我看你们要去卖血,不知道为什么我身上的血也痒起来了。”
阿方和根龙就说:“你身上的血痒起来了,就是说你身上的血太多了,这身上的血一多也难受,全身都会发胀,你就跟着我们一起去卖血吧。”
卖完血后,三人照例去胜利饭店每人点了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阿方对许三观说:“你要记住了,你卖了血以后,十天不能和你女人干事。”
许三观问:“这是为什么?”
阿方说:“吃一碗饭才只能生出几滴血来,而一碗血只能变成几颗种子,我们乡下人叫种子,李血头叫精子……”
许三观这时候心都提起来了,他想到自己刚才还和林芬芳一起干事了,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都要瘫痪了,他问阿方:
“要是先和女人干了事,再去卖血呢?”
阿方说:“那就是不要命了。”
林芬芳的老公找来许玉兰,说许三观强奸了他的老婆。
回家后,许三观被许玉兰跳脚大骂。许玉兰收走了许三观卖血,买东西,剩下的三十元。
许三观没有做声,许三观被许玉兰抓住把柄以后,不能像以往那样神气了。以前家里的活都是许玉兰在做,家外的活由许三观承担。许三观与林芬芳的事被揭出来后,许玉兰神气了一些日子,经常穿上精纺的线衣,手里放一把瓜子,在邻居的家中进进出出,嗑着瓜子与别人聊天,一聊就是两三个小时,而这时候许三观却在家里满头大汗地煮饭炒菜,邻居经常走进去看许三观做饭。
这下,许三观开始给自己赎罪了。
(四)生活困苦,许三观再次卖血
当三乐八岁,二乐十岁,一乐十一岁的时候,整个城里都被水淹到了,最深的地方有一米多,最浅的地方也淹到了膝盖。在这一年六月里,许三观的家有七天成了池塘,水在他们家中流来流去,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能听到波浪的声音。
水灾过去后,荒年就跟着来了。
许三观对儿子们说:“我们喝了一个月的玉米稀粥了,你们脸上红润的颜色喝没了,你们身上的肉也越喝越少了,你们一天比一天无精打采,你们现在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只会说饿、饿、饿,好在你们的小命都还在。现在城里所有的人都在过苦日子。你们到邻居家去看看,再到你们的同学家里去看看,每天有玉米稀粥喝的已经是好人家了。“
这一天晚上,许玉兰煮玉米稀粥时比往常多煮了一碗,而且玉米粥也比往常稠了很多,她把许三观和三个儿子从床上叫起来,笑嘻嘻地告诉他们:
“今天有好吃的。”
知道我在粥里放了什么吗?”
三个儿子都摇了摇头,然后端起碗呼呼地喝起来,许三观对他们说:
“你们真是越来越笨了,连甜味道都不知道了。”
这时一乐知道粥里放了什么了,他突然叫起来:
“是糖,粥里放了糖。”
二乐和三乐听到一乐的喊叫以后,使劲地点起了头,他们的嘴却没有离开碗,边喝边发出咯咯的笑声。许三观也哈哈笑着,把粥喝得和他们一样响亮。
许玉兰对许三观说:“今天我把留着过春节的糖拿出来了,今天的玉米粥煮得又稠又黏,还多煮了一碗给你喝,你知道是为什么?今天是你的生日。”
许三观听到这里,刚好把碗里的粥喝完了,他一拍脑袋叫起来:
“今天就是我妈生我的第一天。”
当许三观把碗递过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晚了。一乐、二乐、三乐的三只空碗已经抢在了他的前面,朝许玉兰的胸前塞过去,他就挥挥手说:
“给他们喝吧。”
许玉兰说:“不能给他们喝,这一碗是专门为你煮的。”
许三观说:“谁喝了都一样,都会变成屎,就让他们去多屙一些屎出来。给他们喝。”
然后许三观看着三个孩子重新端起碗来,把放了糖的玉米粥喝得哗啦哗啦响,他就对他们说:
“喝完以后,你们每人给我叩一个头,算是给我的寿礼。”
说完心里有些难受了,他说:
“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完?小崽子苦得都忘记什么是甜,吃了甜的都想不起来这就是糖。”
“换成别人家,儿子给爹祝寿,送的礼堆起来就是一座小山,不说别的,光寿桃就是一百个,还有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有。再看看你们给我祝寿,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个响头。”
许三观看到三个儿子互相看来看去的,他继续说:
“你们也别看来看去了,你们三个都穷得皮包骨头,你们能送我什么?你们能叩几个响头给我,我就知足了。”
这天晚上,一家人躺在床上时,许三观对儿子们说:
“我知道你们心里最想的是什么,就是吃,你们想吃米饭,想吃用油炒出来的菜,想吃鱼啊肉啊的。今天我过生日,你们都跟着享福了,连糖都吃到了,可我知道你们心里还想吃,还想吃什么?看在我过生日的份上,今天我就辛苦一下,我用嘴给你们每人炒一道菜,你们就用耳朵听着吃了,你们别用嘴,用嘴连个屁都吃不到,都把耳朵竖起来,我马上就要炒菜了。想吃什么,你们自己点。一个一个来,先从三乐开始。三乐,你想吃什么?”
三乐轻声说:“我不想再喝粥了,我想吃米饭。”
“米饭有的是,”许三观说,“米饭不限制,想吃多少就有多少,我问的是你想吃什么菜。”
三乐说:“我想吃肉。”
“三乐想吃肉,”许三观说,“我就给三乐做一个红烧肉。肉,有肥有瘦,红烧肉的话,最好是肥瘦各一半,而且还要带上肉皮,我先把肉切成一片一片的,有手指那么粗,半个手掌那么大,我给三乐切三片……”
三乐说:“爹,给我切四片肉。”
“我给三乐切四片肉……”
三乐又说:“爹,给我切五片肉。”
许三观说:“你最多只能吃四片,你这么小一个人,五片肉会把你撑死的。我先把四片肉放到水里煮一会,煮熟就行,不能煮老了,煮熟后拿起来晾干,晾干以后放到油锅里一炸,再放上酱油,放上一点五香,放上一点黄酒,再放上水,就用文火慢慢地炖,炖上两个小时,水差不多炖干时,红烧肉就做成了……”
许三观听到了吞口水的声音。“揭开锅盖,一股肉香是扑鼻而来,拿起筷子,夹一片放到嘴里一咬……”
许三观听到吞口水的声音越来越响。“是三乐一个人在吞口水吗?我听声音这么响,一乐和二乐也在吞口水吧?许玉兰你也吞上口水了。你们听着,这道菜是专给三乐做的,只准三乐一个人吞口水,你们要是吞上口水,就是说你们在抢三乐的红烧肉吃。你们的菜在后面,先让三乐吃得心里踏实了,我再给你们做。三乐,你把耳朵竖直了……夹一片放到嘴里一咬,味道是,肥的是肥而不腻,瘦的是丝丝饱满。我为什么要用文火炖肉?就是为了让味道全部炖进去。三乐的这四片红烧肉是……三乐,你可以慢慢品尝了。接下去是二乐,二乐想吃什么?”
二乐说:“我也要红烧肉,我要吃五片。”
“好,我现在给二乐切上五片肉,肥瘦各一半,放到水里一煮,煮熟了拿出来晾干,再放到……”
二乐说:“爹,一乐和三乐在吞口水。”
“一乐,”许三观训斥道,“还没轮到你吞口水。”
然后他继续说:“二乐是五片肉,放到油锅里一炸,再放上酱油,放上五香……”
二乐说:“爹,三乐还在吞口水。”
许三观说:“三乐吞口水,吃的是他自己的肉,不是你的肉,你的肉还没有做成呢……”
许三观给二乐做完红烧肉以后,去问一乐:
“一乐想吃什么?”
一乐说:“红烧肉。”
许三观有点不高兴了,他说:
“三个小崽子都吃红烧肉,为什么不早说?早说的话,我就一起给你们做了……我给一乐切了五片肉……”
一乐说:“我要六片肉。”
“我给一乐切了六片肉,肥瘦各一半……”
一乐说:“我不要瘦的,我全要肥肉。”
许三观说:“肥瘦各一半才好吃。”
一乐说:“我想吃肥肉,我想吃的肉里面要没有一点是瘦的。”
二乐和三乐这时也叫道:“我们也想吃肥肉。”
许三观给一乐做完了全肥的红烧肉以后,给许玉兰做了一条清炖鲫鱼。他在鱼肚子里面放上几片火腿,几片生姜,几片香菇,在鱼身上抹上一层盐,浇上一些黄酒,撒上一些葱花,然后炖了一个小时,从锅里取出来时是清香四溢……
许三观绘声绘色做出来的清炖鲫鱼,使屋子里响起一片吞口水的声音,许三观就训斥儿子们:
“这是给你们妈做的鱼,不是给你们做的,你们吞什么口水?你们吃了那么多的肉,该给我睡觉了。”
最后,许三观给自己做一道菜,他做的是爆炒猪肝,他说:
“猪肝先是切成片,很小的片,然后放到一只碗里,放上一些盐,放上生粉,生粉让猪肝鲜嫩,再放上半盅黄酒,黄酒让猪肝有酒香,再放上切好的葱丝,等锅里的油一冒烟,把猪肝倒进油锅,炒一下,炒两下,炒三下……”
“炒四下……炒五下……炒六下。”
一乐、二乐、三乐接着许三观的话,一人跟着炒了一下,许三观立刻制止他们:
“不,只能炒三下,炒到第四下就老了,第五下就硬了,第六下那就咬不动了,三下以后赶紧把猪肝倒出来。这时候不忙吃,先给自己斟上二两黄酒,先喝一口黄酒,黄酒从喉咙里下去时热乎乎的,就像是用热毛巾洗脸一样,黄酒先把肠子洗干净了,然后再拿起一双筷子,夹一片猪肝放进嘴里……这可是神仙过的日子……”
屋子里吞口水的声音这时又响成一片,许三观说:
“这爆炒猪肝是我的菜,一乐、二乐、三乐,还有你许玉兰,你们都在吞口水,你们都在抢我的菜吃。”
说着许三观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他说:
“今天我过生日,大家都来尝尝我的爆炒猪肝吧。”
生日的第二天,许三观掰着手指数了数,一家人已经喝了五十七天的玉米粥,他就对自己说:我要去卖血了,我要让家里的人吃上一顿好饭菜。
困难时期,李血头又要收礼了,许三观没带。
李血头说:“现在我也是没有办法了,遇上这灾荒年,我要是再不收点吃的,不收点喝的,这城里有名的李血头就饿死啦。你就把卖了血的钱给我几元,把零头给我,整数你拿走。”
许三观卖血以后,给了李血头五元,自己带回家三十元。
许三观说:
“晚上不吃玉米粥了,晚上我们到胜利饭店去吃一顿好吃的。我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卖了血都没有吃炒猪肝,我现在空着肚子,俗话说吃不饱饭睡觉来补,我现在要去睡觉了。”
许三观睡着以后,许玉兰手里捏着三十元钱,坐到了门槛上,她看着门外空荡荡的街道,看着风将沙土吹过去,看着对面灰蒙蒙的墙壁,她对自己说:
“一乐把方铁匠儿子的头砸破了,他去卖了一次血;那个林大胖子摔断了腿,他也去卖了一次血,为了这么胖的一个野女人,他也舍得去卖血,身上的血又不是热出来的汗;如今一家人喝了五十七天的玉米粥,他又去卖血了,他说往后还要去卖血,要不这苦日子就过不下去了。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完?”
(五) 患难见真情,许三观与一乐和解
许三观不愿意带一乐去胜利饭店吃一顿好吃的,他卖血挣来的钱不愿意花在一乐身上,许三观只让一乐去买一个烤红薯吃。
许三观说:“一乐,平日里我一点也没有亏待你,二乐、三乐吃什么,你也能吃什么。今天这钱是我卖血挣来的,这钱来得不容易,这钱是我拿命去换来的,我卖了血让你去吃面条,就太便宜那个王八蛋何小勇了。”
一乐吃完红薯回到了家里,坐在桌前,他看着空荡荡的桌子,心里还想吃。这时候他想起许三观他们来了,想到他们四个人正坐在饭店里,每个人都吃着一大碗的面条,面条热气腾腾。而他自己,只吃了一个还没有手大的烤红薯。他开始哭泣了,先是没有声音地流泪,接着他扑在桌子上呜呜地大哭起来。
他哭了一阵以后,觉得自己应该到饭店去找他们,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所以他走出了家门。他不敢奔跑,他听许三观说过,也听许玉兰说过,吃了饭以后一跑,肚子就会跑饿。他又对自己说:不要跑,不要跑,不要跑。
可是一乐走错了饭店。他看到解放饭店门窗紧闭,里面一点灯光都看不到,他心想饭店已经关门了,许三观他们已经吃完面条了。他站在一根木头电线杆的旁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时候走过来两个人,他们说:“谁家的孩子在哭?”
他说:“是许三观家的孩子在哭。”
他们说:“许三观是谁?”
他说:“就是丝厂的许三观。”
他们又说:“你一个小孩,这么晚了也不回家,快回家吧。”
他说:“我要找我爹妈,他们上饭店吃面条了。”
“你爹妈上饭店了?”他们说,“那你上胜利饭店去找,这解放饭店关门都有两个月了。”
一乐听到他们这么说,立刻沿着北上的路走去,他知道胜利饭店在什么地方,就在胜利桥的旁边。
“许三观他们来吃过面条了吗?”
他们说:“走开。”
一乐赶紧让到一旁,看着他们把垃圾扫出来,他又问:
“许三观他们来吃过面条了吗?就是丝厂的许三观。”
他们说:“早走啦,来吃面条的人早就走光啦。”
一乐听他们这样说,就低着头走到一棵树的下面,低着头站了一会,然后坐到了地上,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又将头靠在了膝盖上,他开始哭了。他让自己的哭声越来越响,他听到这个夜晚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风吹来吹去的声音没有了,树叶抖动的声音没有了,身后饭店里凳子搬动的声音也没有了,只有他自己的哭声在响着,在这个夜晚里飘着。
一乐开始往家里走,当他回到家中时,家里人都在床上睡着了,他听到许三观呼噜呼噜的鼾声,二乐翻了一个身又说了一句梦话,只有许玉兰听到他推门进屋的声音,许玉兰说:
“一乐。”
一乐说:“我饿了。”
一乐站在门口等了一会,许玉兰才又说:“你去哪里了?”
一乐说:“我饿了。”
又是过了一会,许玉兰说:“快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一乐还是站在那里,可是很久以后,许玉兰都没再说话,一乐知道她睡着了,她不会再对他说些什么,他就摸到床前,脱了衣服上床躺了下来。
他没有马上睡着,他的眼睛看着屋里的黑暗,听着许三观的鼾声在屋里滚动,他告诉自己:就是这个人,这个正打着呼噜的人,不让他去饭店吃面条,也是这个人,让他现在饿着肚子躺在床上,还是这个人,经常说他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最后,他对许三观的鼾声说: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也不是我亲爹。
第二天一早,一乐就离家出走,去找何小勇。
何小勇让他滚。
这一天过了中午以后,一乐还没有回家。
许三观说:“一乐这小崽子,我供他吃,供他穿,还供他念书,我对他有多好,可他这么对我,竟然背着我去找什么亲爹。那个王八蛋何小勇,对他又是骂又是打,还把他从家门口拖到巷子口,可他还要去认亲爹。我想明白了,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是怎么养也养不亲。”
看着天色黑下来,许三观心想一乐这时候还不回家,就怕是出事了。这么一想,许三观心里也急上了。看着黑夜越来越浓,许三观就对二乐和三乐说:
“你们就在家里呆着,谁也不准出去,一乐回来了,你们就告诉他,我和他妈都去找他了。”
许三观说完就把门关上,然后向西走去,走了没有几步路,他听到旁边有人在哭泣,低头一看,看到了一乐,一乐坐在邻居家凹进去的门旁,脖子一抽一抽地看着许三观,许三观急忙蹲下去:
“一乐,你是不是一乐?”
许三观看清了这孩子是一乐以后,就骂了起来:
“他妈的,你把你妈急了个半死,把我吓了个半死,你倒好,就坐在邻居家的门口。”
一乐说:“爹,我饿了,我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许三观说:“活该,你饿死都是活该,谁让你走的?还说什么不回来了……”
一乐抬起手擦起了眼泪,他边擦边说:
“本来我是不想回来了,你不把我当亲儿子,我去找何小勇,何小勇也不把我当亲儿子,我就不想回来了……”
许三观打断他的话,许三观说:
“你怎么又回来了?你现在就走,现在走还来得及,你要是永远不回来了,我才高兴。”
一乐听了这话,哭得更伤心了,他说:
“我饿了,我困了,我想吃东西,我想睡觉,我想你就是再不把我当亲儿子,你也比何小勇疼我,我就回来了。”
一乐说着伸手扶着墙站起来,又扶着墙要往西走,许三观说:
“你给我站住,你这小崽子还真要走?”
一乐站住了脚,歪着肩膀低着头,哭得身体一抖一抖的。许三观在他身前蹲下来,对他说:
“爬到我背上来。”
一乐爬到了许三观的背上,许三观背着他往东走去,先是走过了自己的家门,然后走进了一条巷子,走完了巷子,就走到了大街上,也就是走在那条穿过小城的河流旁。许三观嘴里不停地骂着一乐:
“你这个小崽子,小王八蛋,小混蛋,我总有一天要被你活活气死。你他妈的想走就走,还见了人就说,全城的人都以为我欺负你了,都以为我这个后爹天天揍你,天天骂你。我养了你十一年,到头来我才是个后爹,那个王八蛋何小勇一分钱都没出,反倒是你的亲爹。谁倒霉也不如我倒霉,下辈子我死也不做你的爹了,下辈子你做我的后爹吧。你等着吧,到了下辈子,我要把你折腾得死去活来……”
一乐看到了胜利饭店明亮的灯光,他小心翼翼地问许三观:
“爹,你是不是要带我去吃面条?”
许三观不再骂一乐了,他突然温和地说道:
“是的。”
后来何小勇被车撞了,马上就要死了。算命先生说,必须亲生儿子在何小勇家的房顶叫爹,何小勇的魂才能回来。何小勇只有两个女儿,还有许三观家的一乐,所以何小勇的媳妇找到了一乐。
许三观对一乐说:“一乐,你已经十三岁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爹已经死了,我妈跟着一个男人跑了,我一个人在城里活不下去,我就走了一天的路,到乡下去找我爷爷。其实路不远,走上半天就够了,我中间迷路了,要不是遇上我四叔,我不知道会走到什么地方。我四叔不认识我,他看到天都快黑了,我又是一个小孩,他就问我到什么地方去?我说我爹死了,我妈跟别人走了,我要去找我爷爷。我四叔知道我就是他哥哥的儿子时,蹲下来摸着我的头发就哭了,那时我已经走不动了,我四叔就背着我回家……”
“一乐,我为什么和我四叔感情深?就是因为四叔把我背回到爷爷家里的,做人要有良心。我四叔死了有好几年了,我现在想到四叔的时候,眼泪又要下来了。做人要有良心,我养了你十三年,这十三年里面,我打过你,骂过你,你不要记在心里,我都是为了你好。这十三年里面,我不知道为你操了多少心,就不说这些了,你也知道我不是你的亲爹,你的亲爹现在躺在医院里,你的亲爹快要死了,医生救不了他,城西的陈先生,就是那个算命的陈先生,也是个中医,陈先生说只有你能救何小勇,何小勇的魂已经从胸口飞出去了,陈先生说你要是爬到何小勇家的屋顶上喊他爹,就能把何小勇的魂喊回来……”
“一乐,何小勇以前对不起我们,这是以前的事了,我们就不要再记在心里了,现在何小勇性命难保,救命要紧。怎么说何小勇也是个人,只要是人的命都要去救,再说他也是你的亲爹,你就看在他是你亲爹的份上,爬到他家的屋顶上去喊几声吧……
“一乐,何小勇现在认你这个亲儿子了,他就是不认你这个亲儿子,我也做不了你的亲爹……
“一乐,你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做人要有良心,我也不要你以后报答我什么,只要你以后对我,就像我对我四叔一样,我就心满意足了。等到我老了,死了,你想起我养过你,心里难受一下,掉几颗眼泪出来,我就很高兴了……
“一乐,你跟着你妈走吧。一乐,听我的话,去把何小勇飞走的魂喊回来。一乐,你快走。”
一乐去了何小勇家房顶。
一乐不肯哭,不肯喊,坐在屋顶上说何小勇不是他亲爹,说许三观才是他亲爹。许玉兰去让他哭,让他喊,他说许玉兰不要脸。
然后许三观来到了何小勇屋前,他仰着头对一乐说:“好儿子啊,一乐,你真是我的好儿子,我养了你十三年,没有白养你,有你今天这些话,我再养你十三年也高兴……”
在许三观的劝说下,一乐叫了何小勇爹。
许三观走进了何小勇的家,接着他拿着一把菜刀走出来,站在何小勇家门口,用菜刀在自己脸上划了一道口子,又伸手摸了一把流出来的鲜血,他对所有的人说:
“你们都看到了吧,这脸上的血是用刀划出来的,从今往后,你们……”
他又指指何小勇的女人,“还有你,你们中间有谁敢再说一乐不是我亲生儿子,我就和谁动刀子。”
说完他把菜刀一扔,拉起一乐的手说:
“一乐,我们回家去。”
城里开始批斗反革命的人。许玉兰因为和何小勇睡过,被人说成妓女。剃了阴阳头,在街上站岗。
许三观给许玉兰去送饭,锅里全是米饭,一点菜都没有。
许三观跟路过的人说:“我不能给她吃好的。”
“我要是给她吃好的,”许三观指着许玉兰说,“我就是包庇她了,我让她只吃米饭不吃菜,也是在批斗她……”
人们走了,许三观对许玉兰说:”我把菜藏在米饭下面,现在没有人,你快吃口菜。“许玉兰用勺子从米饭上面挖下去,看到下面藏了很多肉,许三观为她做了红烧肉。
毛主席对千百万的学生说: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于是一乐、二乐下乡插队了。
几年以后的一天,一乐从乡下回到城里,他骨瘦如柴,脸色灰黄。
一乐说:”我现在没有力气,我回到乡下也没有用,我没有力气下地干活。让我在家里再住些日子吧?“
许三观说:“力气这东西,和钱不一样,钱是越用越少,力气是越用越多。你在家里整天躺着坐着,力气当然越来越少了,你回到乡下,天天干活,天天出汗,力气就会回来了,就会越来越多……”
于是一乐又要下乡了,许玉兰让一乐等一会,她去煮了两个鸡蛋,又用手绢将鸡蛋包起来,放到一乐手里,对他说:
“一乐,你拿着,饿了想吃了,你就吃。”
一乐将鸡蛋捧在手里,走出门去,许三观和许玉兰走到门口看着他走去。许三观看到一乐低着头,走得很慢,很小心,他差不多是贴着墙壁往前走,他瘦得肩膀尖起来了,本来已经是小了的衣服,现在看上去显得空空荡荡,好像衣服里面没有身体。一乐走到那根电线杆时,许三观看到他抬起左手擦了擦眼睛,许三观知道他哭了。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我去送送一乐。”
许三观又去卖了血。三十元给了一乐,让一乐和二乐兄弟两人互相照顾。
二乐的队长要来家里吃饭。许三观没钱请客,要是这顿饭不丰盛,二乐的队长就会吃得不高兴,二乐的队长不高兴,二乐就要苦了。
许三观又去卖了血。这次只隔了一个月。
李血头不让卖,要是许三观死在医院,他的事情就大了。但许三观恰好碰见了根龙,根龙替许三观求了情。
卖完血后,他们一起去了胜利饭店,点了一盘猪肝和二两黄酒。
这时候许三观才知道,阿方卖血卖的身体坏了。
吃饭间,根龙脑溢血,被送进了急救室。第二天,根龙死了。许三观来到医院外面,在一堆乱砖上坐下来,深秋的风吹得他身体一阵阵发冷,他将双手插在袖管里,脖子缩到衣领里面。他一直坐在那里,心里想着根龙,还有阿方,想到他们两个人第一次带着他去卖血,他们教他卖血前要喝水,卖血后要吃一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想到最后,许三观坐在那里哭了起来。
一乐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他一连睡了几天,这几天他只吃了一些冷饭,喝了一些冷水,于是他虚弱得说话都没有了声音。这时候二乐来了,二乐在门外说了很多话,一直说到天完全黑下来,屋里的一乐都被夜色吞没了,一乐还是没有起床给他打开屋门。二乐害怕起来,他心想一乐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喝了农药准备自杀?二乐心里这样想着,就抬起脚对准门锁踢了两脚,把一乐的屋门踢开了。他跑到一乐床前,去摸一乐的脸,一乐脸上的滚烫让二乐吓了一跳,二乐心想他发烧了,起码有四十度。这时一乐说话了,声音十分微弱,他说:
“我病了。”
二乐揭开被子,把一乐扶起来,对一乐说:
“我送你回家,我们坐夜班轮船回去。”
二乐知道一乐病得不轻,他不敢耽误,把一乐背到身上,就出门往码头跑去。最近的轮船码头离一乐的生产队也有十多里路,二乐背着一乐在风雪里走了近一个小时,才来到码头。码头一片漆黑,借着微弱的雪光,二乐看到了那个凉亭,就在道路的中间,道路从凉亭中间穿了过去,凉亭右边是石头台阶,一层一层地伸向了河里。
这就是码头了,凉亭就是为了这个码头修建的,它建在这里是为了让候船的人躲避雨雪,躲避夏天的炎热。二乐背着一乐走入四面通风的凉亭,他把一乐放下来,放在水泥砌出来的凳子上,他才发现一乐的头发上背脊上全是雪,他用手将一乐背脊上的雪拍干净,又拍去一乐头上的雪,一乐的头发全湿了,脖子里也湿了。一乐浑身哆嗦,他对二乐说:
“我冷。”
二乐这时候热得全身是汗,他听到一乐说冷,才看到外面的风雪正呼呼地吹到亭子里来,他脱下自己的棉袄裹住一乐,一乐还是不停地哆嗦,他问一乐:
“夜班轮船什么时候才来?”
一乐回答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二乐把耳朵贴在他的嘴上,才听到他说:
“十点钟。”
二乐心想现在最多也就是七点,离上船还有三个小时,在这风雪交加的亭子里坐上三个小时,还不把一乐冻死了。他让一乐坐到地上,这样可以避开一些风雪,又用自己的棉袄把一乐的头和身体裹住,然后对一乐说:
“你就这么坐着,我跑回去给你拿一条被子来。”
说着二乐往一乐生产队的家跑去,他拼命地跑,一刻都不敢耽误,因为跑得太急,一路上他摔了几跤,摔得他右胳膊和屁股左边一阵阵地疼。跑到一乐的屋子,他站着喘了一会气,接着抱起一乐的被子又奔跑起来。
二乐跑回到亭子里时,一乐不见了,二乐吓得大声喊叫:
“一乐,一乐……”
喊了一会,他看到地上黑乎乎的有一堆什么,他跪下去一摸,才知道是一乐躺在地上,那件棉袄躺在一边,只有一个角盖在一乐的胸口。二乐赶紧把一乐扶起来,叫着他的名字,一乐没有回答,二乐吓坏了,他用手去摸一乐的脸,一乐的脸和他的手一样冰冷,二乐心想一乐是不是死了,他使劲喊:
“一乐,一乐……你是不是死了?
这时他看到一乐的头动了动,他知道一乐没死,就高兴地笑了起来。
“他妈的,”他说,“你把我吓了一跳。”
接着他对一乐说:“我把被子抱来了,你不会冷了。”
说着二乐将棉被在地上铺开,把一乐抱上去,又用棉被将一乐裹住,接着他自己也坐在了地上,抱着裹住一乐的棉被,他靠着水泥凳子,让一乐靠着他,他说:
“一乐,你现在不冷了吧?”
然后,二乐才感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他把头搁在后面的水泥凳子上,他觉得抱住一乐的两只手要掉下去了,这么一想,他的两只手就垂了下来。一乐靠在他身上,如同一块石头压着他似的,他让两只手垂着休息了一下,就去撑在地上,再让自己的身体休息一会。
二乐身上的汗水湿透了衣服,没过多久,汗水变得冰凉了,西北风嗖嗖地刮进了他的脖子,使他浑身发抖。头发上开始滴下来水珠,他伸手摸了摸头发,才知道头发上的雪已经融化了,他又摸摸衣服,身上的雪也已经融化。里面的汗水渗出来,外面的雪水渗进去,它们在二乐的衣服上汇合,使二乐身上的衣服湿透了。
夜班轮船过了十点以后才来,二乐背着一乐上了船,船上没有多少人,二乐来到船尾,那里隔一块木板就是轮船的发动机,他就让一乐躺在椅子上,自己靠在那块木板上,木板因为发动机散热显得很暖和。
轮船到达城里时,天还没有亮,城里也在下雪,地上已经积了很厚的一层雪。二乐背着一乐,那条棉被又盖着一乐,所以二乐走去时像是一辆三轮车那么庞大,雪地上留下他的一串脚印,脚印弯弯扭扭,深浅不一,在路灯的光线里闪闪发亮。
二乐背着一乐回到家里时,许三观和许玉兰还在熟睡之中,他们听到用脚踢门的巨大声响,打开门以后,他们看到一个庞大的雪堆走了进来。
一乐立刻被送到了医院,天亮的时候,医生告诉他们,一乐得了肝炎,医生说一乐的肝炎已经很严重了,这里的医院治不了,要马上送到上海的大医院去,送晚了一乐会有生命危险。
二乐也病倒了,二乐在把一乐背回来的路上受了寒,他躺在床上拼命咳嗽,二乐咳嗽时的声音像是呕吐似的,让许三观听了害怕,许三观伸手一摸他的额头,就像是摸在火上一样,许三观赶紧把二乐送到医院,医生说二乐是重感冒,支气管发炎,炎症还没有到肺部,所以打几天青霉素,二乐的病就会好起来。
许三观把二乐交给了三乐,把一乐交给了许玉兰,送到了上海治病。自己去卖血了。
李血头害怕许三观死在卖血的时候,不让许三观这么频繁的卖血。但是给许三观出了一个主意。
“我这里不让你卖血,你可以到别的地方,别的医院去卖血。别的地方不会知道你刚卖过血,他们就会收你的血,明白吗?”
李血头看到许三观连连点头,继续说,
“这样一来,你就是卖血把自己卖死了,也和我没有关系了。”
许三观要去上海给一乐付医药费,路上要经过林浦、北荡、西塘、百里、通元、松林、大桥、安昌门、靖安、黄店、虎头桥、三环洞、七里堡、黄湾、柳村、长宁、新镇。其中林浦、百里、松林、黄店、七里堡、长宁是县城,他要在这六个地方上岸卖血,他要一路卖着血去上海。
寒冷的冬天,许三观喝着冰冷的水去卖血。许三观走在林浦的街道上,冬天的寒风吹在他脸上,又灌到了脖子里,他开始知道寒冷了,他觉得棉袄里的身体一下子变冷了,他知道这是卖了血的缘故,他把身上的热气卖掉了。他感到风正从胸口滑下去,一直到腹部,使他肚子里一阵阵抽搐。他就捏紧了胸口的衣领,两只手都捏在那里,那样子就像是拉着自己在往前走。
在百里,他走在河边的街道上,他看到百里没有融化的积雪在街道两旁和泥浆一样肮脏了,百里的寒风吹在他的脸上,使他觉得自己的脸被吹得又干又硬,像是挂在屋檐下的鱼干。他棉袄的口袋里插着一只喝水的碗,手里拿着一包盐,他吃着盐往前走,嘴里吃咸了,就下到河边的石阶上,舀两碗冰冷的河水喝下去,然后回到街道上,继续吃着盐走去。
在百里的医院卖了血以后,刚刚走到街上,还没有走到医院对面那家饭店,还没有吃下去一盘炒猪肝,喝下去二两黄酒,他就走不动了。他双手抱住自己,在街道中间抖成一团,他的两条腿就像是狂风中的枯枝一样,剧烈地抖着,然后枯枝折断似的,他的两条腿一弯,他的身体倒在了地上。好心人把他送到了旅馆,这晚,许三观和一个年过六十的男人住在一起,好心的老头抱过去了一头小猪,放在许三观的脚旁。那头小猪已经睡着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许三观把自己冰冷的脚往小猪身上放了放,刚放上去,那头小猪就吱吱地乱叫起来,在许三观的被窝里抖成一团。
在松林,许三观的脸已经黄的发灰,说话都要喘气了。
在林浦、百里、松林卖了三次血后,许三观倒下了,血压只有六十和四十。
许三观刚刚卖掉的四百毫升血,又回到了他的血管里。医生又给他输了三百毫升别人的血以后,他的血压才回升到了一百和六十。松林的医院收了许三观七百毫升血的钱,再加上急诊室的费用,许三观两次卖血挣来的钱,一次就付了出去。
许三观在黄店又卖了一次血。
许三观在七里堡买了两个年轻人的血,输到自己身体里。然后再喝水稀释后卖掉。血是商品了。
许三观在长宁又卖了一次血。
许三观早晨离开长宁,到了下午,他来到了上海,他找到给一乐治病的医院时,天快黑了,他来到一乐住的病房,看到里面有六张病床,其中五张床上都有人躺着,只有一张床空着,许三观就问他们:
“许一乐住在哪里?”
他们指着空着的床说:“就在这里。”
许三观当时脑袋里就嗡嗡乱叫起来,他马上想到根龙,根龙死的那天早晨,他跑到医院去,根龙的床空了,他们说根龙死了。许三观心想一乐是不是也已经死了,这么一想,他站在那里就哇哇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就像喊叫那样响亮,他的两只手轮流着去抹眼泪,把眼泪往两边甩去,都甩到了别人的病床上。
这时候他听到后面有人喊他:
“许三观,许三观你总算来啦……”
听到这个声音,他马上不哭了,他转过身去,看到了许玉兰,许玉兰正扶着一乐走进来。许三观看到他们后,就破涕为笑了,他说:
“一乐没有死掉,我以为一乐死掉了。”
许玉兰说:“你胡说什么,一乐好多了。”
一乐看上去确实好多了,他都能下地走路了,一乐躺到床上后,对许三观笑了笑,叫了一声:
“爹。”
许三观伸手去摸了摸一乐的肩膀,对一乐说:
“一乐,你好多了,你的脸色也不发灰了,你说话声音也响了,你看上去有精神了,你的肩膀还是这么瘦。一乐,我刚才进来看到你的床空了,我就以为你死了……”
说着许三观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许玉兰推推他:
“许三观,你怎么又哭了?”
许三观擦了擦眼泪对她说:
“我刚才哭是以为一乐死了,现在哭是看到一乐还活着……”
年过六十后,许三观在城里的街上逛街。很想吃一盘炒猪肝,很想喝二两黄酒,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他就很想去卖一次血了。
年轻的血头说:“你快走吧,我不会让你卖血的,你都老成这样了,你身上死血比活血多,没人会要你的血,只有油漆匠会要你的血……”
年轻的血头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他指着许三观说,
“你知道吗?为什么只有油漆匠会要你的血?家具做好了,上油漆之前要刷一道猪血……”
四十年来,每次家里遇上灾祸时,他都是靠卖血度过去的,以后他的血没人要了,家里再有灾祸怎么办?
许三观开始哭了,他敞开胸口的衣服走过去,让风呼呼地吹在他的脸上,吹在他的胸口;让混浊的眼泪涌出眼眶,沿着两侧的脸颊刷刷地流,流到了脖子里,流到了胸口上。
许玉兰拉着许三观来到了胜利饭店,坐下后,许玉兰给许三观要了一盘炒猪肝和二两黄酒,要完后,她问许三观:“你还想吃什么?你说,你想吃什么你就说。”
许三观说:“我不想吃别的,我只想吃炒猪肝,喝黄酒。”
许玉兰就又给他要了一盘炒猪肝,要了二两黄酒,要完后许玉兰拿起菜单给许三观看,对他说:
“这里有很多菜,都很好吃,你想吃什么?你说。”
许三观还是说:“我还是想吃炒猪肝,还是想喝黄酒。”
许玉兰就给他要了第三盘炒猪肝,黄酒这次要了一瓶。三盘炒猪肝全上来后,许玉兰又问许三观还想吃什么菜,这次许三观摇头了,他说:
“我够了,再多我就吃不完了。”
许三观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三盘炒猪肝,一瓶黄酒,还有两个二两的黄酒,他开始笑了,他吃着炒猪肝,喝着黄酒,他对许玉兰说:
“我这辈子就是今天吃得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