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赫尔曼·黑塞创作了他的中篇小说《德米安》,展开了一场深入生命内部的探索之旅。
次年,他的另一部中篇小说《克林索尔最后的夏天》出版。
有人说,假如没有克林索尔的夏天,便没有后来的《悉达多》《荒原狼》《玻璃珠游戏》《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
这部关于黑塞的“自传式”中篇小说,反映的是他于1919年前后所遭受的生活和精神危机。
当时,一战后的世界尚未从混乱中恢复,劫后余生的人们如惊弓之鸟,虽暂时回归自由,而内心并不真正安定且自由。
一些百姓流离失所,一些战俘背井离乡。
许多年轻士兵曾在童年时被战争拖走,一些战死沙场,一些侥幸回归,但归来却并无安宁祥和的家园在等待。
儿时的出走,成为永远的乡愁。
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已逝。
时代的节奏变快了,他们还来不及适应,就失去了竞争机会。
年轻人至少还有资本去拼,从无趣冰冷的旧世界中苏醒、新生。
而从旧时代走过来的老人,那些曾被他们所高度认同的世界观,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
总会有新的秩序、新的规则、新的世界观诞生。
战争结束了,可战争留下的阴影还在。
众人面对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各有各的惶恐不安。
人道主义者黑塞一直以来反对战争,捍卫和平。
他曾撰文控诉战争,却被自己祖国的报刊定罪为叛徒,众多报刊转载攻击他,一些朋友反目,他的家庭和经济也受到影响。
尽管四面八方的恶意向他扑来,但黑塞选择遵从自己的内心。
1915年起,他通过探访伤兵医院和战俘营的方式“介入”战争,去倾听饱受战争之苦的人民内心的声音。
一战结束后,42岁的黑塞重返个人生活,初心不改。
他希望世界重新回归理性与团结,他希望为精神争取一席之地,不管这个世界是否还需要诗歌。
战争年月的动荡与伤害几乎完全摧毁了他的人生,以往给他留下的东西不多。
但他内心有一个强大的自我,在发出呼唤:
若要重新振作,为人生赋予意义,就必须通过激烈的内省与转变,向迄今为止的一切告别。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中年黑塞转而研究尼采哲学、荣格的精神分析学 ,问道印度佛教和中国的老庄哲学。
他试图从宗教、哲学及心理学方面探索人类精神解放的途径,不断向生命内在探索和发问,将灵魂深处的声音,融入每一部作品中。
时至今日,他的文字仍如光如炬,指引着各种境遇的人,剖析自我,打破旧我,重塑新我。
读完《克林索尔最后的夏天》,几点体悟,与大家共勉:
所有对现实的不满,最终都指向自己;
将生命活到极致,可以不再惧怕死亡,不再对抗时间,对抗自己;
每个人都有且仅有一条命,但人生却不止一种活法;
认真活过,爱过,追求过,创造过,生命就没太多遗憾;
人生真正的释然,是与自我内心的和解。
在《克林索尔最后的夏天》这部作品中,黑塞塑造了一个穷极一生都在“燃烧”自己的画家克林索尔。
在一个夏末,42岁的克林索尔用尽生命所有的“燃料”,完成了最终的画作——被自由重塑的现实世界形体。
那幅画被色彩奇异、明亮而静默,梦幻般扭曲的树木、植物般的房屋所充满。
“深深的创作狂喜,如一场淋漓痛快的暴风雨。”
画完那幅画,他就自杀了。
至此,长期困扰他的失眠症、眼疾以及外界对画作众口不一的评判声音,都不再成为阻碍。
不管那幅画最终会被解读成什么样,都与他无关了。
他已经从某种精神高度完成了自己,他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什么。
如此,借由杀死实体的自己,以达到精神上的“复活”;又借由画作中沉默的色彩和图案,无声对抗着现实中的一切。
他曾说,要用色彩向死亡开火,用燃烧的绿色、爆响的朱红、甜美的天竺葵漆……
面对生命的短暂,时间的流逝,他也曾无数次质疑过自己、否定过自己,甚至质疑过绘画究竟有无价值。
这穷极一生的追求,是否到了只是个零?
找不到答案的时候,他就继续创作,创作本身就是意义。
每一次盛放,都面临着一场凋零。
每一幅生动的画作背后,都曾有数月或数周的压抑、抗争。
他在悲欣交集中,纵情燃烧。
“是巨大的苦痛使人变得深刻。”
热烈地活过,他也可以从容赴死了。
生如夏花之绚烂。
死如秋叶之静美。
在克林索尔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永远停在了1919。
黑塞曾在《德米安》一书里这样写道:
每个人的生命代表一条通往他自己的道路,代表他在这条路上所做的尝试,代表他在幽微小径中得到的启示。
从来不曾有人完全成为他自己,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努力尝试,有人懵懂,有人清醒,人人尽其所能。
……
人人尝试走出深渊,朝各自的目标努力,我们可以彼此了解,但真正能够深刻了解自己的,却只有每个人本身。
克林索尔在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夏天死去。
彼时,关于他自杀的流言四起,有人说他疯了好几个月。
有人说他在人生最后几个月,痛饮狂欢,以醉酒麻痹痛苦,纾解内心的忧郁。
一些艺术评论家则试着去诠释他最后画作中的震撼与狂喜。
……
生前种种,死后自有后人评说。
但每一种说法,也只能代表人们各自的视角,当事人已然沉默。
就像黑塞说的,“他们谈论的只是他们以为的我”。
人们看到的是结果,自己经历和感受的,才是人生。
12岁时,克林索尔就有“十条命”。
那时候,男孩子们喜欢玩强盗逃脱游戏。
游戏的规则是,每个强盗都有十条命,如果被追赶者的手或标枪碰到了,就会失去一条命。
随着游戏进行的时间越长,与对手周旋越久,你可能消耗自己的生命就越多。
但不管你是剩下七条命、五条命还是一条命,都还有机会逃脱。
只有丢了十条命,才会失去一切。
有人全程小心翼翼,生怕命数用尽。
有人起初不以为然,眼看着命越来越少,内心惴惴不安,于是将剩下的命“保护”起来。
克林索尔就不一样了,他一定要用尽十条命才会感到自豪,否则,他会觉得羞耻。
他孩提时代就那样勇敢、坚定过。
对他来说,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没有什么是艰难的。
他爱着一切,统领一切,拥有一切。
他就一直那样义无反顾地向前,毫无保留地活着,好像自己真的还有另外的九条命一样。
渐渐地,在成长的道路上,他有了自己的人生追求——绘画,于是毕生为艺术燃烧着自己。
在他眼里,艺术,是对被浪费的生命、活力及爱欲的补偿。
艺术即生命。
假如不能创作,这生命的颜色就要黯淡许多,生命的活力也要大打折扣。
人生不能只有吃吃喝喝,空洞乏味。
“如果你不曾画出这样的一些东西,那所有的好酒好菜、美女咖啡也于你无益,你只是个可怜鬼。
但有了这些画,你便是个富足鬼,是个人们喜欢的家伙。”
生命是短暂的,艺术是崇高的。
因为有所追求,生命的限度不在于死亡的终结,更是一种不甘平庸,昂扬向上的精神姿态。
因为有所追求,没有一幅画可以堪称完美。
就算从未抵达圆满,每一次对自我的超越,也在不断接近那个圆。
有十条命,也要把十条命用到极致。
只有一条命,也绝不苟且。
在人生这场与自我的终极较量中,没有输赢。
是爱,是希望,是内在的丰盈,是生命的活力要绽放到极致,是非如此不可,激励着人不断向前,直到生命的终结。
八月入夜,克林索尔身心俱疲,漫步至一家沉寂的小酒馆。
店中老妇给他拿来一杯葡萄酒,他打开背囊,拿出尚存的奶酪和李子,那是他最后的晚餐。
老妇面色苍白,驼背,牙齿掉光了,脸上满是皱纹,但老去的目光格外沉静。
老妇向他讲述着自己的生活——关于村庄和家庭,关于战争、物价和农田,关于葡萄酒、牛奶和物价,关于她死去的孙子和远游的儿子……
老妇的一生,喜悦与忧愁并存、恐惧与生机交织,简单朴素,踏实美好。
于她而言,也许一生这样走过,就是满足的。
认真活过,从容老去。
克林索尔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听着,与妇人仔细攀谈,把最后一颗李子给她,道别,离开。
他自己呢?
克林索尔,他的命还剩几条?
三条?两条?总归还剩至少一条的。
“比起循规蹈矩、平庸世俗的生活,总是多命的。
而且他还做过很多,看过很多,画了许多纸和布,在许多人心中唤起爱恨,在艺术和生活上,为这个世界带来许多烦扰和清新的风。”
他爱过,恨过,终究还是爱战胜了恨。
他被许多传统教条束缚过、碾压过,也摧毁过许多传统和教条。
他也曾脆弱、怯懦,害怕改变或懈怠,但他依然尝试过许多新事物。
他也曾抑郁不得志,也曾斟满酒杯,喝光过许多杯酒。
他自诩为李白,或许还在醉酒后高呼过“人生得以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度过许多个白昼与星夜,晒过许多太阳,无数次与月亮对望。
他也曾孤身远游,在意大利、印度或中国,夏风缭乱吹着栗树冠……
他看过许多风景,也画过许多张画。
已经无所谓是再画上百幅画,还是十幅;是还经历二十个夏天,还是只一个。
他已疲倦,疲倦。一切都在死去,一切都渴望死。
他充其量只有一条命,但他认真活过了,就好像拥有过不止一条命。
42岁,人生过半,好像已然过完了一生。
对于能改变的自己,已尽最大努力挖掘,对于不能改变的现实,亦不再执念留恋。
一些人选择了一种人生,可以就那样活到老,简单知足,平静如水,淡看光阴流转。
一些人正在老去,一些人尚且年轻。
每个人守着自己的活法,或畏首畏尾,或坚定不移。
一条路走不通,大不了换一条路试试,人生不止一种活法。
若前面是南墙,也要撞了才甘心。
江山代有才人出,他们带着很多好奇心、求知欲,或孤独求索,或报团取暖,不过是想在这诺大的世界里,为自我寻求一席之地。
克林索尔站在生命的中间,他无论往后看,还是向前看,至少可以无愧于本心。
《克林索尔最后的夏天》中这样说:
“曾经,我既想成为诗人,又想成为市民;既想成为艺术家和幻想者,也愿同时拥有美德,享有故乡。
我用了很久才明白,人不可能同时成为并拥有两者。
我明白自己是游牧人,不是农夫;是追寻者,不是持有者。”
想到在我们人生中,很多时候,未尝不是在各种选择间周旋。
你可能喜欢大城市的机遇、资源、可以相对自由做自己的感觉,也可能留恋家乡的小路、田野、池塘与花,或是家乡的一粥一饭。
你可能有自己的愿望,但做着自己并不喜欢且与真实愿望相背离的工作。
你可能有一颗自由的心,但又选择了囿于各种束缚中。
恰如这世界如此美妙,另有些时候,又使人厌倦。
人生充满可能,又被各种不可能所制约。
而终有一天,也许我们都会明白,重要的不是选择了什么,而是无论选择了什么,都能在其中感受到自己灵魂的跳动。
当你成为平静本身,就不必再追逐平静。
当你内心自由,就不再执着于寻找自由。
无论当一名牧师,还是在街上当一个流浪汉,最终,在克林索尔眼里都是一样的。
只要能与自己内在和解,没有对抗,没有拉扯,一切存在都是合理的。
无论人们如何看待或评价你,无论你曾在觉醒前,经历过怎样的狼狈不堪……每个人都会走到终点。
当克林索尔能与自我释怀,他终于走向平静,被自我意志救赎。
“世界越来越美了。我独自一人,却很自在。我别无所求,只想被阳光晒透。我渴望成熟。准备好死去,准备好重生。世界越来越美了。”
一颗心复归于宁静、自然、干净、明朗,就能够看到一个更美好、更宏大的世界。
在走过了所有弯路之后,知道通往坦途的道路,往往荆棘丛生。
每一个已经实现的目标,都不再是目标。
每一次生命内在的渴望,都伴随着折磨。
快乐伴随着虚空。
痛苦孕育着平静、欢喜。
“你无法在作为流浪者和艺术家的同时,还作为市民和体面的健康人。你会经历迷醉,也会经历迷醉后的痛苦。”
当你不再对立,不再向外求,灵魂就找到了自己的故乡,获得安宁幸福。
“矛盾对立寂灭之处,即是涅槃。”
文/素履&不有趣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