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了一批帛书,其中就包括流传千年的经典《道德经》,分甲、乙两个版本。经整理复原后人们发现,该版本与我们平常所读的《道德经》,存在数百处差异,部分差异甚至是颠覆性的。

比如传世本开篇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帛书里却是在篇中靠后的位置,而且是“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再比如我们耳熟能详的“大器晚成”,帛书本是“大器免成”。这引起了专家学者们的极大关注,以及学界持续的研究与讨论。

仅仅只有帛书版,我们还无法在版本溯源上去作一些十分确定的论证,但随后又有汉代甚至战国时期的古本问世,那么我们追求无限接近原貌的《道德经》版本就成为一种可能。

读经首先要正本,我们要读的是更接近原貌的老子著《道德经》,这样才能真正探索到老子的精神世界,了解中国道家文化的真实面貌。古籍勘校首先要寻找最可靠的底本,《道德经》版本众多,这里我们梳理了几种最具参考意义的版本。

  1. 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


1973年出土于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墓主为西汉初期长沙国丞相。出土的帛书中有两个版本,用两种不同的古隶书抄写,原整理者把字体较古的一种称为甲本(本书简称帛甲本、甲本), 另一种称为乙本(本书简称帛乙本、乙本)。

甲本不避汉高祖刘邦讳,抄写年代至迟在刘邦称帝(公元 前202年)之前。乙本避刘邦讳而不避刘恒讳,抄写年代当在 汉高祖即位与汉文帝即位之间(前 180 年—前202年)。出土时丝帛已有破损,文字多有残缺,乙本5467字,甲本 略少。帛书甲、乙本均无书名,仅分为上、下两篇,甲本无篇名, 乙本上篇名为“德”,下篇名为“道”。

2. 郭店楚简本《老子》(本书简称郭简本)

1993年出土于湖北荆门市郭店一号楚墓,墓葬时间约为公元前300年左右,墓主人是一名落魄贵族。竹简老子共71枚,整理者根据竹简的形制、长短分为甲、乙、丙三组,共存2046字,约相当于传世本篇幅的五分之二,与传世《道德经》的31个章节内容相近,其中甲组与丙组有一段内容重复(传世本第64章)。郭简本约抄写于公元前350年—前300年之间,是现存最早的版本,其抄写来源似据几种不同版本,也有学者认为乙组和丙组的内容为传、注(即带有评注的注本),而非经(即原经文)。

3. 北京大学藏汉简《老子》(本书简称北大本)

2009年初北京大学接受捐赠获得了一批海外回归的西汉竹简,是继马王堆汉墓帛书及郭店楚墓竹简《老子》之后,第四个重见天日的简帛《老子》古本。全文5300余字,用典型的汉隶文字书写,残缺部分仅60余字,为当今保存最完整的简帛《老子》古本。

其抄写时代应为汉武帝到汉宣帝时期,与前面三个古本不同的是,北大本开始将全文做了分章处理,共77章,与传世本81章不同,同时竹简背面题有“老子上经”“老子下经”篇题,“上经”对应传世版“德经”,下经对应“道经”。其前后顺序与帛书一致,其文本形态介于帛书本与传世本之间。

4. 传世王弼注本《道德经》(本书简称通行本)

目前流行的大部分传世版本都是以王弼注本为底本。王弼是三国时期曹魏经学家,哲学家,魏晋玄学创始人之一。曾为《老子》与《易经》撰写注解,一直流传至今。自隋唐以来,王弼注本逐渐成为最流行的传世本,流传至今的王弼注本原文字数5162字,分《道经》《德经》两部分共81章。

王弼系统的本子现存最早刻本为明代张之象刻本,今日流传的版本多为清代浙江书局的翻刻,较张之象刻本已有很多讹误,若能追溯王弼古本,恐怕讹误只会更多。

据明清时代的经学家考证,宋代时,王弼古本就已很难见到。据传王弼古本既没有分章,也无上、下经之说,书名也仍旧是《老子》,这样说来,其文本形态又与帛书颇为接近。在一千多年的流传过程中,古本与今传世本有巨大差别,这也是我国古籍传承中的一个常见现象。

5. 传世《河上公老子道德经章句》(本书简称河上公本)

河上公本是另外一个流传度较广的传世本。河上公,姓名不详,正史未见载,最早仅见于东晋志怪小说《神仙传》,小说中的身份是个得道之仙,曾为汉文帝讲解《老子》。该本可能出于六朝人的伪托,借河上公之名。

河上公注中多有神仙思想,多被道教人士和底层民众所推崇,王弼本则广为文人学士所喜好。这两个版本在千余年的流传过程中互相影响,其原经文都早已失去各自的原貌而趋同,今之传本篇章结构同为81章,字数略少于通行本。

其他一些重要的版本,如唐代严遵的《道德真经指归》,以及敦煌手抄本,还有一些如《韩非子》等先秦典籍中对老子原著的引文,对我们的勘校也有着十分重要的参考意义,因篇幅所限,这里不再赘述。

总之,通过对这些重要版本的梳理以及相关历史文献的研究,可以推论出《道德经》文本发展的一个大概历程:书名上,在汉代及之前,人们称之为《老子》或《老子经》,随后出现《老子道德经》这样的称呼,人们习惯称之为《道德经》可能是隋代之后。

那么在篇章上,帛书版应该是保持了原书的结构,“道德经”的称谓当然跟上、下篇的调整次序相关,整理者们可能出于“道为上”的逻辑将下卷挪到前面,如此,则有了“道德经”之说。也可能先有了“道德经”的称谓,后人基于此称呼强行对调了上、下篇。

需要说明的是“德”篇、“道”篇取名,用的是很常见的取句首为名,“德”篇第一句是“上德不德”,故取篇名为“德”;“道”篇第一句是“道可道也”,故取篇名为“道”,并不是说道篇就是讲道,德篇就是讲德。

而对原经文进行儒学化的改造则始自战国,成形于六朝。

版本比对

近年来,基于早期古本的相互印证,因后世的改造而导致如今的通行版离老子原著相差甚远,以及帛书《老子》作为“最接近《老子》原貌的版本”已经得到越来越多专家学者们的认可。我在作品《帛书老子注读》中曾用帛书本与通行本进行对比,指出了影响文义的140处重大不同,这里结合其他几个重要古本,列举部分异文供读者参考。

1. 本书第3章,通行本第41章

帛乙本:上士闻道,堇能行之。

郭简本:上士闻道,堇能行于其中。

北大本:上士闻道,堇能行。

通行本:上士闻道,勤而行之。

帛书《老子》出土以后,帛书整理小组和高明均把“堇”读为“勤”,不过有专家认为,帛书本的“堇”不应从世传本读为“勤”,而应读为“仅”,义为“少”。因为通行本“勤而行之”,有“为”的痕迹太浓。“堇能”,即用尽所能,和“勤”的差别在于,一个是全心全意投入而发挥全部能力,一个只是不闲着,却不一定是全力投入。

不用心的活动也可以是“勤”,但绝不是“堇能”,“堇能”必须集中全副心神才可以。所以很多“勤”的行为是高频而低效的,但“堇能”不是。这里使用“堇能”,强调的正是行道需要全心全意的“高能”投入,而非低能“高频”。

行道并非易事,所以才需要毫无保留地发挥全部能力而行之,而只要产生了丝毫的怀疑,便不可能再结聚全副精神,做到尽其所能了。因此“堇能”的前提,便是笃信不疑。从上士的“笃信不疑”,到中士的“半信半疑”,再到下士的“完全不信”,这种递降的次序,就非常合理了。

2. 本书第3章,通行本第41章

帛书本:大器免成,大音希声。

郭简本:大气曼成,大音希声。

北大本:大器勉成,大音希声。

通行本:大器晚成,大音希声。

北大本的“勉”通“免”;郭简本的“曼”为“没有”的意思,通“无”。都是没有的意思,所以“大器免成”,可以解释为最大的器,是不会固定成型的。因为“成”也就意味着完结,就此固定下来,失去了更进一步的可能,便不能称之为大了,和“大成若缺”是一个道理。

同时和上下文“大方无隅”“大音希声”相关联,最大的方正不会有边角,显现出边角,也就意味着到了边缘,不能更大了。最大的音律不会以声相和(天籁无声)。此前我们常用“大器晚成”来励志进取,而帛书本一出,才知完全错会了老子之意。

通过切磋、琢磨而成器,越精细越晚成,可所成终也只是人为之器,人力有时穷。天成之器方为“大器”,而此等大器都不是人力能造就的。那么,如何才能接受“天”的成就,如何才能承接“道”之伟力的塑造?道家总结出两个字——自然。

3. 本书第3章,通行本第41章

帛乙本:天象无形,道褒无名。

郭简本:天象无形,道□□□

北大本:天象无形,道殷无名。

通行本:大象无形。道隐无名。

前面一句,《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作此说明:“‘天象’,郭简、帛乙皆同,传世本作‘大象’;‘天’‘大’二字形近易混,此处仍应读为‘大象’,但由简帛古本观之,‘大象’写作‘天象’由来已久。”

裘锡圭主编的《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提出了相反意见:“‘天象’,郭简、北大本同,传世本作‘大象’。高明以帛书乙本‘天象’为‘大象’之误,《北大》也认为‘天象’应读为‘大象’,但刘信芳、廖名春等据郭简认为‘天’字不误。今按:《老子》的‘大象’是指‘道’,下句既说‘道殷无名’,此处似乎不应重复讲‘大象’(即道)如何,三种出土本皆作‘天象’绝非偶然。此句应是说,天本身的状貌是无形的(当相对于悬于天上的日月星辰等天体之有形而言)。”

后一句,通行本改为“道隐无名”。如此则道学成为隐学,被排除主流学术之外。自独尊儒术始,道家学术被归为隐学之列,老子也成了“隐君子”,其学也成了“以自隐无名为务”,堂堂黄老治国之学,却被淡化成了山野隐君子专用,沦为无用玄谈之学。

“道褒无名”,指道的广大没有任何名、任何誉足以加之,因为天地万物无不沐浴其福泽之中,这才是最大的显扬,又怎么能说是“道隐”呢!“道隐无名”,表示隐藏起来连名字都没有,与“道褒无名”刚好完全相反。

北大本作“道殷无名”,“殷”为盛大,和“褒”广大之义相同。帛书研究组注:“‘褒’义为大为盛,严遵《道德指归》释此句云:‘是知道盛无号,德丰无谥。’盖其经文作‘褒’,与乙本同,经文后人改作‘隐’。‘隐’,蔽也。‘道隐’犹言道小,与‘大方无隅’四句意正相反,疑是误字。”

4. 本书第12章,通行本第49章

帛书本:圣人皆□之

北大本:圣人皆晐之

通行本:圣人皆孩之

此处异文帛书本残缺,北大本为“晐”,通行本改“孩”,目的大概在于树立官如父母民如子的架构,从而统一忠与孝的体系。过去的注释纷纷释义为圣人怜爱百姓,以无识无知之孩婴养教之。“孩之”,即把百姓当成婴孩来对待,甚至有解为让百姓耳目闭塞回复到婴孩状态等,以至于被指为是老子的愚民政策。总而言之,是从古到今的“长官如父母”之尊卑等级思想在作怪。

上文讲圣人的状态是“恒无心”“德善”“德信”“歙歙焉”“浑心”,这都是老子所说“复归于婴儿”而具备的德行。因此,并不是圣人把百姓当成婴儿对待,而是圣人就好像婴儿(笑着)一样对待百姓,无私,无欲,不别,不害。

王弼认为是圣人令百姓“和而无欲,如婴儿也”,但首句讲“圣人恒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百姓是有心的,而圣人是无心的,所以如婴儿的是圣人,并不是百姓。传世本中的“孩”字,北大本作“晐”,指日光普照,表示兼备、包容之义,正与本章文义相合。

5. 本书第13章,通行本第50章

帛书本:陵行不避兕虎

北大本:陵行不避兕虎

通行本:陆行不遇兕虎

此处异文,二者意义差别很大。“不避”是根本没想着躲避,“不遇”则是处心积虑不要遇上,完全是两种语境,两个境界。如《韩非子·解老》:“兕虎有域,动静有时,避其域,省其时,则免其兕虎之害矣。”通过了解兕虎的习性,尽可能避开它,就能免于被其所伤。相比之下,王弼的注解更具深意:“善摄生者无以生为生,故无死地也。”善于养护生命的人,不以奉养生命为务,因此才不会陷入必死之地。

王弼以鹰为例,鹰本来筑巢高山而无生死之患,却因为想要吃到更好的食物而被人捕杀。所以在山陵与战场之中,一心想要更好地保全性命,反而往往很难保住性命,因为“生生”之念一旦产生,对失去生命的忧惧一旦萌发,自己圆润无缺的精神状态就会被打破,有心刻意保存生命,反而导致行为失去了自然,危险也就紧随而至了。

6. 本书第27章,通行本第64章

帛书本:百仞之高,始于足下。

北大本:百仞之高,始于足下。

通行本: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此处通行本为“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种改动弱化了方向的选择而强化了行动的实施,类似于把驴子蒙上眼睛而告诉它只管前行。“百仞之高,始于足下”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个讲的是高低,一个讲的是远近,看似无差,其实不然。

“百仞之高,始于足下”,说的是“高以下为基”的道理;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说的却是“小积累成大”的道理。后人又由此引申出“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样的劝进励志之说,与《道德经》要义毫无关联,甚至完全相悖。

《道德经》从来都是讲小生大、无生有,而不是小积累成大,有积累成多。正如“合抱之木,生于毫末”,说的是大树生发于微小的萌芽,而不是说微小的萌芽积累成大树。

生是从无到有的创造,万物必符合于道才得以生,因此生长是有方向的,“百仞之高,始于足下”正指明了方向。而“千里之行”却并没有方向,只是告诉你要勤劳努力多走路。然而,选择的方向一旦错误,千里万里都将毫无意义。因此圣人从不推崇堆积,追求的是损之又损的无为境界,持守的是内心无染的清虚之德,唯道是从而已。

7. 本书第45章,通行本第1章

帛乙本: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

北大本:此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有玄之。

通行本: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

通行本的改动,直接把“道”的概念玄学化,把道学同于玄谈之学。“异名同谓”是指名称不一样,可讲述(呈现)的道理是一样的,表示“两者”都遵循同一个原理在运作。“玄之又玄”,表示这个原理运作时的形态。

而通行本修改之后,这个原理被忽略,直接把“两者”变成了“玄”,把道学变成了玄学,“玄之又玄”成了神秘玄虚的代名词。从此,“道”被蒙上一层无法揭开的面纱,变得可望而不可即,越发与大众远离,遂成遁世无用之学。

8. 本书第58章,通行本第14章

帛书本: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

北大本: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

通行本: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

很多学者认为《道德经》是复古之说,甚至是要复古到原始社会。这种荒谬言论的根源,便在于此句的改动。

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对道家的评价是“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与时迁移,是说道家之术随着天下时势的变化而发生迁移。应物变化,是说道家之术应对不同的事物使用不同的方法。立俗施事,是说道家之术根据现有的风俗、习惯而制定措施。无所不宜,是说道家之术因为其“顺势变迁”的核心而无所不适。由此可知,“今之道”才是道家推崇之“道”。

将“执今之道”改作“执古之道”,一下就把道家从“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的顺应自然,变成了“拘泥古法,复古为用”的固执守旧,严重破坏了全文主旨,违背了道家思想要义。既然推崇随机应变,因时因地制宜,那么自身就不能拘泥不通,不能固定形迹,不能用条条框框来限定自己,我们也可以据此来反推前文的“大器免成”才是道家宗旨。不要让自己固定成器,才可能做到“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

因篇幅所限,这里不一一列举,仅此可见,后世对《道德经》改造的原因是复杂的,有些是讹误,更多的是儒学化的改造,使之符合整理者的认知范围以及当时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但这种改动对老子思想的传播无疑造成了诸多障碍,这也是我们致力于推广帛书版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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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复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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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60问读懂道德经》《帛书老子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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