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劫》
作者:[英] 约瑟芬•哈特
译者:张叔强、叶逢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2年8月
装帧:平装页数:229页
欲望与伦理的冲突是世界文学中常见的题材,作品不胜枚举,但英国女作家约瑟芬.哈特在1991年2月出版的小说《情劫》(英文书名为《Damage》)却引起了异乎寻常的反响。无论从情节、深度、极具争议性的内容来看,此书都堪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洛丽塔》、《情人》等书相提并论。作者约瑟芬.哈特的作品素以“挑战人性欲望”著称,她曾攻读戏剧,善于将悲剧性的人物与强烈的戏剧冲突引入自己的作品中。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塑造了人到中年有着幸福家庭,事业一帆风顺的国会议员“我”,在一次酒会上与年轻女子安娜一见钟情,然而安娜却是儿子马丁的未婚妻,此后“我”一直挣扎于亲情和爱情的漩涡中无力自拔,直至悲剧最终发生:儿子惨死,妻女离去,“我”身败名裂,安娜消失......小说对于情欲的展现曾使该作一度陷入长久的争论中。但细读这部作品后,读者会发现与其说这是一部爱情小说,倒不如说是一部深入探索人性,呈示精神分析的心理小说更为准确,它对人生与命运的思索尤为发人深省。
有一种爱是强迫重复
凡是悲剧的发生无一不是将事情做到极致后的结局,小说自始至终都有一条贯穿始终的主线,这便是对执着情欲的追问与探索,并通过一系列人物的情爱关系展开分析,一开始是青春期时哥哥艾斯特对安娜产生的畸恋,由于不堪心理重负最终导致自杀,书中写道:“我们爱惜生命通常甚于最神圣的爱情,人的残忍和幸存均从这一点开始。艾斯特爱安娜超越了生命本身,那就是他毁灭的缘故”,而这也便是执着的情欲。艾斯特的爱对安娜形成了一种极致的束缚,造成兄妹两人年少时没有朋友,只有两个人的秘密世界,也逐步造就了安娜复杂的个性,同样哥哥的死在她心灵深处更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心理暗示:她导致了哥哥的死,她有罪,并成为一生挥之不去的烙印,为此她向少年彼得寻求帮助,安慰,逃避,自此彼得一生都成为了她的避风港,每次出事后她都会逃到彼得那里,但却一直拒绝嫁给他,因为她还没有摆脱艾斯特的影响。她不能忍受其他的束缚,她要自由,束缚的爱对她来说只能意味着摧毁。
弗洛依德在晚年曾悲哀地承认:“人的一生就是在强迫性重复”。的确如此,人的一生中总会在不知不觉中,很容易被某一些类型的人深深吸引,不由自主地与他们发生或爱或恨的关系,很可能是因为这些人身上具有你成长中重要人物的心理特征与精神气质。这些人在你生命中出现时,就给了你一次机会,让你借着与他们或快乐或痛苦的深度情绪互动,去医治过去所受的心理创伤,弥补过去的遗憾。仿佛命运的捉弄,在小说中每一个受苦的人都是一个艾斯特,艾斯特是安娜生命中呈现的第一个对爱执着到极致的人,此后安娜便在冥冥中地寻找着一个又一个艾斯特的替身,进行着一次次强迫式的重复。惨死的马丁更是被描写得乍看有些像艾斯特;接着是“我”,又一个艾斯特,安娜也许从“我”的气质中嗅出了同样执着的气息,事实也正是如此,“我”一样是执着的要求她的爱,落得身败名裂的结局。凡是对爱持有执念的人都更容易走向毁灭,因为生死大权都掌握在对方手中,要么美好,要么毁灭。残酷的现实让安娜懂得执着的后果是什么,所以她理智地选择活下去,只是在她的潜意识中,灵魂深处总在不自觉得寻找着艾斯特的影子,“我”和儿子马丁两人共同构成了这个替身,马丁拥有艾斯特的形,而“我”则是他的魂魄重生。
她为何给人带来巨大痛苦
对于安娜选择我,作者借彼得的话向读者传达了这样一种认知:“你是安娜康复过程的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你们达到了极限”,而所谓极限便是造成了悲剧的发生。由此我们终于清楚,安娜实际是一个“病人”,一个受过巨大心理打击,有着心理创伤和心理障碍的病人,实际上她并不真正具备爱的能力,而是正在一步步尝试着摆脱心理困境,回归正常的生活轨道,在这一过程中,遇到“我”时的她还没有彻底恢复,强烈的爱对她来说依然是束缚,所以她一直要求自由。选择与包容她的马丁结婚,是其自觉回归正常生活,走出以往阴影的第一步,但同时她又希望与“我”保持情人关系,挣扎在错综的情感之网中,恰恰说明她还无法正确找到自己的定位,此时此刻的她依然是一个对谁来说都难以把握的游魂。直到悲剧宿命般再次上演后,物极必反的真理才使得她得以彻底清醒,而一旦游魂稳定了,别人便也不能再将她拖回来。所以马丁死后,她不再选择与“我”继续保持关系,而是彻底回归了正常生活,终与一直给予她安慰和温暖的彼得结为夫妇,生儿育女。
弗洛依德曾发现,每个存在着童年心理发育缺陷的人,都会不自觉地、强迫性地在心理层面退回到遭受挫折的心理发育阶段,在现实中再现童年创伤和经历,重复童年期痛苦的情结。也许是上帝给了我们机会,给了我们强迫性重复,让我们在移情中治疗自己的创伤,这就如同一个人会不断揭开蒙在伤口上的纱布一般,实际上是一种试图治愈童年创伤的本能努力。但是这种努力会与童年期做过的努力的结果类似,总是以失败而告终,而失败又会激发下一次的努力,如此循环往复,就形成了强迫性的重复。这种强迫性重复,是所有心理障碍的最本质特征,也是人性的主要特征,这或许可以解释安娜始终给很多人带来巨大痛苦的心理根源。而安娜说的“遭受过创伤的人是危险的,他们知道自己能活下去”的话更是为这一真相做了旁注。
在作孽中得到拯救
纵观约瑟芬.哈特的创作,她的很多作品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英国天才作家艾丽丝.默多克创作理念的影响,“在作孽中得到拯救”的创作思想便是其一。安娜在作孽中得到了救治,而“我”却如飞蛾扑火般拥抱毁灭,没有悔意。儿子马丁的悲剧是“我”一手造成的,“我”的晚景凄凉更是作孽的报应,但“我”何以能默默承受,余生在回忆中度过,却没有悔意呢?沿着这个疑问,我们会发现这一结局的安排恰恰体现了作者创作的核心之所在,即对人类情欲的探索。回到书中一开始塑造的“我”------年已五十,是一个儒雅英俊、有权有势,家庭事业一帆风顺的政坛明星,一切都在正轨上安全行进。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安娜,“我”对人生的看法似乎瞬间被改变了,因为她,“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找到了一个真实的本我。对“我”来说,安娜是一种新生的力量,重新创造了“我”,此前在外人看来近乎完美的生活,在“我”眼里只是一个假象,一段纯属虚构的人生,“我”从未为自己真实存在过,直至认识安娜才使“我”拥有了真正的人生。
缘何遇到安娜,我才彻底找回了自我呢?小说试图通过回溯“我”的成长经历,一点点剥离出隐藏于内的深层原因,和读者一同寻找答案。主人公“我”有一个个性坚毅的父亲,凌驾支配着“我”的幼年、青春期和整个青年时代,“我”一直在努力抗争,试图摆脱这种束缚,就连对事业的选择都是为了达到与父亲愿望相左的目的。同样,安娜也有位咄咄逼人,能置人于死地的母亲,使得儿女无法“洗清自己的内疚,无法面对各自的责任”,加之兄长畸形的爱,无一不构成重重的情感束缚。在某种程度上“我”和安娜有着共性,我们都从小就饱受压抑,都在人生中试图寻找自由与真我。内在相近的气质使我们彼此一下子找到了对方,但仅仅是这些,还不足以解释安娜对“我”有着致命吸引力的深层原因。
作者进一步写到安娜的气质与众不同,带着神秘的气息,沉静哀伤而又狂野,像一支开在暗夜里的花,冷艳而孤傲,女人们会敏感地从她身上嗅到危险的信号。就是这样一个迷人的双面夏娃:她既是受害者,又是侵略者,既脆弱又坚强,既依赖又独立,既自我保护又放荡不羁,第一次见面就看穿了“我”的心,毫不费力地撕下了“我”苦心经营已久的面具,将“我”压抑已久的欲望搅了个翻江倒海。东窗事发后,“我”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而她却只是冷漠地走开,没有丝毫的痛苦,内疚,甚至是怜悯。正是这样一个冷酷的女人,却使“我”纵然孤独余生也没忏悔自己做出了如此悖理的叛逆,这种作孽的勇气、叛逆的情操何来,驱动力又是什么?作者认为是执着的情欲,一种比理智更原始、更强大、更奥秘、更体现人性的精神动力。
情爱赌博与本能欲念
自始至终“我”和安娜之间没有说过一个爱字,更多的是不可抑制的需要与突如其来的欲望,这种被激发的情欲背后隐藏着什么?面对悲剧的结局,主人公“我”的反思是“这是不是我为循规蹈矩的过去而付出的代价?这是不是我养尊处优的代价?这是不是我循规蹈矩但是无情无义的代价?是不是为我有爱无情而付出的代价?我曾有子女绕膝,但是缺乏热情,是不是因此我得付出代价?我功成名就但是没有热诚,是不是因此也要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我的罪孽。”
而笔者认为,“我”是在反思了自己50年一帆风顺后,鼓起了挑战所有已经被理性定位的、传统固有的、道德的作孽勇气,异常清醒、执拗地去做的这件大逆不道的情事,对安娜的欲望已不仅仅是单纯的情欲,而是借由于此,释放了50年来从不曾放纵的人的本能之欲念,这种强烈到无法用理性控制的欲念完全可以追溯到人的本我层面-----需要、索要、占有,甚至我们内心深处更多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始本能,在程度某种上它已超越了情的范畴,成为本我的一次全面回归,同时也是对全部固有状态的一次彻底悖离。
基于对本我真实的追寻,书中对生活中很多人的婚姻真实状态做了一针见血地评论:“人们在无情无爱的情爱赌博中,双方确定自己没有上当受骗,这便是一代接一代的传统,堂皇的姻缘关系。”的确如此,现实中很多人的婚姻只是利益权衡的结果,和主人公“我”的前半生一样:追求一种为外人称道,令人艳羡的和美状态,也许你为此选择的是一个没有真爱的人,所以你便不能保证自己在日后的人生中能经受住诱惑,或不被未来的一次真爱所动摇,因为你选择的是满足虚荣心的生活。而相对于现实生活的功利,小说则完成了一个找回失去已久的真我,本我的过程,抛弃道德层面,人性的真实在这里被呈示得触目惊心。正是因为“我”一度寻找到了,体验到了拥有本我的真实感受,一切都是真实人性的呈现,是主人公内心渴望已久的,所以纵然情缘万劫不复,“我”对这个惊心动魄的毁灭有忏悔,但却没有后悔,“我”最终抛弃了声望、家庭及其一切,在罪孽中自我拯救,让心灵回归了真实。
欲望是人的本能,也是一种原罪,在小说中正是欲望将男女主人公推向了毁灭之路,将他们的命运烧成了灰烬。原罪基督教教义说,人都是有罪的,这种罪来自哪里?就是我们的原生之罪、人性之罪,也可称为人性的缺陷。原罪与人性相连,每个人都无法逃避,时时都会受到它的侵扰。小说揭示了这种原罪,无论是寻求感情的乌托邦,并企图以一种双重关系来满足不同需要的安娜,还是在平静外表下隐藏了剧烈而具有毁灭性激情的“我”,都毁灭于源于人类本能的原罪。不仅如此,小说还蕴含了强烈的宿命意味,人物命运的残酷不仅仅是故事高潮爆发的悲剧:儿子的死亡和家庭的崩溃,同时还为我们揭示了人与欲望存在的荒谬性:多年后“我”再见到安娜后,发现她和其他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至此小说的核心精神最终指向了人类对于情欲对于毁灭的某种不可抗力以及那无可避免又难以言喻的孤寂。或许,这正是作者探究生命本质的独特切入模式吧。
附:小说作者简介约瑟芬·哈特(1942-2011),爱尔兰籍英国作家,当过英国剧场制作人和电视节目主持人。曾担任黑马克特(Haymarket)出版社总编,是“诗人艺廊”(Gallery Poets)和“西区诗会”(West End Poetyr Hour)的创建者。曾为世界戏剧舞台中心、伦敦西区制作多部作品,包括伦敦标准晚报奖得奖作品《贝纳达·阿尔巴之屋(The House of Bernarda Alb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