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钘又称为宋牼、宋荣、宋荣子、料子,战国时期宋国人,《庄子·天下》将宋钘与尹文并称,视为道家一派。据《汉书》卷三十《艺文志》,宋钘有著作“《宋子》十八篇”,已佚。郭沫若考证《管子》中的“《心术》和《内业》是宋钘的著述或他的遗教”,黎翔凤不赞成这个看法,笔者在将《庄子·天下》与《管子》四篇(即《心术上》《心术下》《内业》《枢言》)比较之后,同意黎翔凤的意见,即认为《心术》《内业》不是宋钘遗著,不可用作研究宋钘思想的材料。本文主要依据《庄子》《孟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中的相关材料探析宋钘的哲学思想。
一、认识论与工夫论
宋钘在认识论上与此前的道家学者相比,呈现出客观化倾向,工夫论则褪去神秘色彩,更加强调实践。至于本体论,由于文献不足,这里不能单独讨论。
(一)认识论
《庄子·天下》说宋钘这一派“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这是说他是以“别宥”为前提以“接万物”。别宥意为破除心蔽。郭沫若认为,《尸子·文泽篇》所述“料子贵别囿”中“别囿即别宥,则料子自即宋子,料乃钘之讹”,“其(宋钘)遗说尚保存于《吕氏春秋》《去尤》与《去宥》二篇”。
《去尤》认为,人的主观好恶是人们认识的障碍。
世之听者多有所尤,多有所尤则听必悖矣。所以尤者多故,其要必因人所喜与因人所恶。东面望者不见西墙,南乡视者不覩北方,意有所在也。(《吕氏春秋·孝行览第二·去尤》)
作者还举例说明这一障碍的后果,包括疑邻窃斧的故事,公息忌谏以结实的组(丝绳)代替易断的帛来连缀甲裳、邾公因其从中牟利而不再用组的故事,鲁人因爱其子而不辨美丑的故事。第一个故事是讲先入为主的偏见导致错误的判断,第二个故事是说邾国国君因对方的牟利动机而否定了正确的决定,对人不对事,判断依据不在事情本身对错,而在于进谏者的动机。第三个故事是说鲁人因为对儿子的爱,在审美上与常人的判断相左,以丑为美。这三个故事的主人公之所以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都是因为囿于一偏。这说明在宋钘看来,人不应当沉溺于个人的主观世界,世界是客观的,人们的判断有是非对错之分,不能采取相对主义的态度。
夫人有所宥者,固以昼为昏,以白为黑,以尧为桀,宥之为败亦大矣。亡国之主,其皆甚有所宥耶?故凡人必别宥然后知,别宥则能全其天矣。(《吕氏春秋·有始览第一·去宥》)
这段材料还讲述了四个故事:秦惠王因受人挑拨,以至于心存怒气,听不进东方墨者谢子的话;楚威王学于沈尹华,却因小人挑拨,说威王是沈尹华的弟子,因此疏远了对方;一个人怀疑邻居劝自己砍掉枯树是因为要借来烧柴;一个齐人当众偷金子,因为他眼中只看到了金子。前两个故事都是劝君主当以公心待人处事,不可被成见、无谓的好胜心蒙蔽,以至于对人对事有失公正。第三个故事属于错误的因果推论,它源于以动机而不以事实进行判断的做法。第四个故事类似掩耳盗铃,沉浸在个人主观世界里做出不具有普遍可模仿性的事。它对于说明世界的客观性具有典型意义。最后一段总结仍是强调世界的客观性,不仅包括事实还包括价值判断,并说“故凡人必别宥然后知”,这与“接万物以别宥为始”是一个意思,即反对认识问题上的相对主义立场,主张世界是客观的,人们的认识有真理性可言,获得真知应从消除主观上的各种障碍出发。“别宥则全其天”,是说在除掉认识上的障蔽之后,真实的世界就呈现在人们面前了,主观统一于客观,是为“全其天”。这与此前道家带有反常识与神秘色彩的认识论大异其趣,表现出肯定的、入世的倾向。
(二)工夫论
宋钘在认识论上有客观标准,在工夫论上也一样,即“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接下来的一句:“以此白心”的解释是“白,洗涤也。句谓以此为准,过则洗涤其心。吕惠卿:愿人安养而不求余,其心有不然,则以为垢而洗之,是以此白心也。”说明这一派的人在修行时有比较具体的标准来判断是不是合乎要求。这些要求包括:不为世俗所牵累,不以外物矫饰自己,不苛察别人,不逆众意,希望天下太平,人人都能安稳地活着并得到温饱。修行时对照这些要求进行,具有较强的可操作性,而不再是神秘的个人体验,并具有以外显内的特点,因此他“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这句话历来有不同理解,据《庄子歧解》:“容,借为‘欲’。句谓心有意欲,是心之行为。章炳麟:‘容’借为‘欲’。《乐记》‘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乐书》作‘性之颂也’,‘颂’,‘容’古今字。‘颂’借为‘欲’,故‘容’亦借为‘欲’。阮毓崧:心之容即意计之容于心者,犹言心之所欲也。宋尹于心之所欲以‘行’名之,盖藉明内外如一,所行绝无矫饰耳。”以具体的材料为目标来修行,这个过程称为白心(或曰洗心),再以此心指挥行动,当心统御形时,人的欲与行、内与外就统一起来了,统一之后意味着工夫做到了家,之后则“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前两句的意思是“以暱(昵)合欢,调和天下”,说明宋钘的学说意在调和,最后一句笔者认为“之”字承前语,指心形统一的宋钘学派之人,因此这一句当解为“宋尹二子请置立此合驩调和之人为物主”,这就与墨家以巨子为首领有相似之处了。
二、人生哲学与政治哲学
(一)人生哲学
与其他道家人物相比,宋钘的人生哲学是积极的、入世的哲学,较为突出的内容有情欲寡浅、见侮不辱、自苦利他。
《庄子·天下》总论宋尹学派时说他们“以情欲寡浅为内”,《荀子·正论篇第十八》的表述是“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过也。’”杨倞注为“宋子以凡人之情,所欲在少,不在多也。《庄子》说宋子曰‘以禁攻寝兵为外,情欲寡浅为内’也”,这就是说,宋钘这个主张是认为人的欲望在事实上是有限度的,有客观标准的,超出的部分就是“过”了,联系《庄子·天下》中所说的“人我之养,毕足而止”和“先生不得饱,弟子饥”的情形,可知宋钘是以身为限规定人们的欲望,以维持生存为限度而主张情欲寡浅的,这一主张使人们从物质生活上消除了贫富贵贱差异,荀子因此而将他与墨子并提,批判他们“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荀子·非十二子篇第六》)。
“见侮不辱”是说受到别人羞辱时,不以之为羞辱。这看起来有些自欺欺人,但它实际上是“不苟于人,不忮于众”的表现。韩非子曾将宋钘与漆雕对比说明此意。
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世主以为廉而礼之。宋荣子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世主以为宽而礼之。夫是漆雕之廉,将非宋荣之恕也;是宋荣之宽,将非漆雕之暴也。(《韩非子·显学第五十》)
可知见侮不辱是宋钘一派人士以身作则,宽以待人,消除争斗的方法。
宋钘一派有着高涨的救世热情、高度的使命感,食虽不饱而“不忘天下,日夜不休”,并对自己的主张抱有极大的信心,“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这种表现也更近于墨家,而与道家拉开距离。
(二)政治哲学
宋钘一派的政治哲学主要内容是平等与和平。《庄子·天下》中说他们“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华山之冠”成玄英解为“华山,其形如削,上下均平”,蒋锡昌解为:“宋钘以华山之冠以自表,似有提倡人类生活平等之意。”从他主张“情欲寡浅”“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及荀子批判他“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来看,蒋说可从。这是以身为限度的低水平的平等,无上下之分,意味着不存在一个凌驾于众人之上的统治阶级,“置之以为主”的“主”不是建立统治秩序,而是为了和平。《庄子·天下》说他们“禁攻寝兵,救世之战”“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说明宋钘是站在民的立场上的和平主义者,宋钘一派没有君人南面之术,没有政治冷淡主义,都与他们的这个立场有关,因此,孟子虽不赞成他以利游说秦楚罢兵,但对他个人仍非常尊敬。(见《孟子·告子下》)
宋钘的思想带有浓厚的调和色彩,他与此前的道家相比,从积极的意义上确立起价值目标,作为行动方向,使生命有了活着之外的意义,由此而使道家一变而为一种入世的乃至舍身救世的学说,因此他在诸子争鸣中既受到批评,也受到尊敬。
(作者:代云,河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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