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顾茶铺经常成为一个人一生的日常习惯,似乎成都人生来就有种闲散的脾性,随便什么事,都能举重若轻,自我放松,幽默风趣,但同时在朴实无华之中,带有恬淡的性格。
丨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丨胡杰
校对丨杨许丽
本文5200阅读8分钟
我的家乡是四川成都。
成都人爱喝茶,一杯茶里,山川湖海相聚。各色茶馆、茶铺、茶坊、茶楼在这座城市遍地开花。
众多茶馆中,开在人民公园内的茶社最为出名,引得诸多外地游客慕名而来“打卡”。公园里的露天老茶馆见证了几代成都人的聚首和分别,亦承载过一些属于我的童年独家记忆。
儿时,外公外婆常带着我去人民公园看花展,他们乐意在公园的茶社里歇歇脚,点两碗盖碗茶,年幼的我对绿茶的淡淡苦味异常敏感,只盼着自己那杯菊花茶里的几小块冰糖快点融化。
很多人都说,在茶馆坐一坐,即可品味出成都人的日常。嗑瓜子、剥花生、搓麻将、打扑克、掏耳朵、擦皮鞋、摆龙门阵、喝茶,慢节奏里纵享快意人生。
“日常就是最宏大的叙事。”深耕茶馆研究多年、从小就跟随父母到人民公园茶社喝茶的历史学家王笛说。他每次到茶馆,都会细细感受氛围细节,观察公共空间如何被普通百姓使用,“重视眼前的生活,重视身边的人,回归日常。”
2月7日上午,成都人民公园内一茶社门口。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老茶客
“成都人不用上班的吗?”“收入哪儿来的呢?”
这是成都市人民公园鹤鸣茶社经理蒋文帝被外地茶客问得最多的两句话。他的解释是:成都人很懂得劳逸结合,联络感情、谈生意不一定在酒席上,而常常在茶馆里。
小时候,我也时常被大人带着去茶楼谈事情。长大后我才逐渐了悟,往往一杯茶的功夫,事情就谈成了。休闲和工作,两不耽误。
从人民公园正门入内,直走不到一分钟,左拐一抬眼,便可瞧见“鹤鸣”的二字横额。
鹤鸣茶社入口处的介绍牌载明,101年前,四川大邑县龚姓商人在少城公园(今人民公园)修建了一座具有川西民俗风格的亭式厅堂建筑,斗拱飞檐,红漆抱柱,即鹤鸣茶社。新中国成立后,园中众多店铺馆舍随着修建改造工程陆续隐没更迭,唯鹤鸣留存至今。现在,鹤鸣茶社已由成都市饮食公司经营打理。
在王笛眼中,鹤鸣茶社历经百年风雨,未搬迁和易名,且保留了原有的风格和建筑格局,算是珍贵的文化遗产,“不简单,了不起。”作为土生土长的成都人,从他记事起,父母就经常带着他来人民公园玩耍,顺便到鹤鸣喝茶;上世纪80年代,他开始带着自己的孩子来此喝茶。
王笛说,光顾茶铺经常成为一个人一生的日常习惯,似乎成都人生来就有种闲散的脾性,随便什么事,都能举重若轻,自我放松,幽默风趣,但同时在朴实无华之中,带有恬淡的性格。
“我们努力还原曾经的喝茶氛围。”蒋文帝说,老茶馆应有的竹椅、方木桌、盖碗茶均是不可或缺的元素。他提及,一些外国游客专门要挑松松垮垮,能坐出响声的竹椅,以感受竹木摩擦的震荡。
今日的茶社,装开水的短嘴铜壶已被热水瓶取代。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2月5日早晨7点半,天光尚未大亮,地面微湿,茶社已有十桌茶客喝上热茶。锅炉房的烧水师傅“老朱”在屏风前忙活着,每来一个茶客,就在此处领一个热水瓶、一包袋装茶叶、三件套盖碗茶具。
早上7点到8点半,几乎全是吃早茶的老茶客。这一时间段,老成都人最爱的“三花”盖碗茶(即三级茉莉花茶,绿茶作底,辅以茉莉花)三元一碗,80岁以上老年人则免费。这是茶社保留多年的传统。
近些年,“茶博士”(擅长茶艺的师傅)相继退休,来了许多年轻服务员掺茶倒水。如此一来,61岁的“老朱”算是茶社的老人了,他已来此12年。老茶客们都认得他,他也认得老茶客们。
吃早茶的资深茶客都有自己偏好的座位。人民公园的退休职工总是坐在锅炉房旁边;一对已年过八旬的姐妹喜欢坐在入口不远处、边吃早餐边喝茶;71岁的周爷爷则习惯背对屏风喝着自己保温杯里的茶。
许多老茶客都习惯自带茶叶来此冲泡,花三块钱买一个早间茶位费,周爷爷就是其中之一。“冬天我喜欢喝红茶,养胃。”
通常,周爷爷6时出门,有时坐地铁,有时赶公交车,抵达茶社大概6点半。“喝早茶的东西已经摆起了。”
来茶社吃早茶的周爷爷。自退休后,他天天来此吃早茶。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退休之后,周爷爷几乎天天都来人民公园吃早茶,待到8点半,就去不远处跳三步四步交谊舞。跳到9点过回家。晚上睡得也早,晚饭后看会儿电视,八九点钟就上床睡觉。
蒋文帝一直记得一对父子。儿子常常推着轮椅,陪父亲来喝茶,每一次都会为父亲读报。“很触动。但最近没看到他们了。”
蒋文帝总结,露天茶馆其实就是靠天吃饭。客流量最大的时候,茶社可以接待1000余人。不过,这肯定是在天气好的日子。大风天、下雨天,势必会影响生意,冬天的老茶客也比夏天少很多,许多老人在寒冷的室外坐不住。
喝茶喝的不是茶,而是氛围感
在王笛看来,成都的冬天,对老年人来说,还是不好熬的。能在大冷天起个大早来吃茶,需要一些毅力。于老茶客而言,来茶社吃早茶是一种坚持几十年的习惯,很难戒掉。但如今的年轻人中极少数人有这种习惯。因此,随着时间推移,老茶客一定会越来越少,“这群人若没有了,到时候茶社可能也会调整营业时间。”
汪奶奶系着玫红色的围巾,烫卷的短发上戴着灰色的贝雷帽,正嗑着瓜子投喂脚下的斑鸠。每个星期,她都要去一次理发店,洗头、给头发“做花”。84岁的她仍坚持每天来茶社,除了自带的瓜子、花生和红茶,她还会携带坐垫和靠垫,搁在冷冰冰的竹椅上。
汪奶奶退休前是成都一家军医院的手术室护士长,爱干净、心思细腻。自1992年退休后,她便断断续续来人民公园的茶社吃早茶。2019年,汪奶奶的老伴因病去世,她曾一度郁结难舒,绕着河边走,“那时候很孤单,有一天我告诉自己:要振作起来,这样不是办法。”
她决心天天来茶社吃早茶,将苦闷倾倒。“人啊,就是活个精神。”
2月5日早晨,来茶社吃早茶的汪奶奶。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每天5点半起床,一小时内走完量血压、吃药、洗漱、吃早饭的流程,6点半出门,坐十分钟公交车就到公园门口。汪奶奶说,有的时候,喝茶喝的不是茶,而是氛围感。
茶馆是她连接外面世界的窗口。她最喜欢坐在距人工湖三四桌距离、靠近小吃贩卖区的区域,“外地的年轻人一般就喜欢坐在这附近。我喜欢看帅哥美女,看到就心情舒畅,喜欢和他们聊天,了解年轻人的世界。”
每天早晨,汪奶奶先在茶社喝一会儿茶,再去跳半个小时的交谊舞,结束后回到茶社,读读报或是跟茶友摆龙门阵,继续喝到10点左右。中途离开茶社前,她会将茶托放在竹椅上,这代表茶客“去去就来”,茶社员工看到便不会收捡茶具。“这是成都茶馆的规矩,哪怕茶托放一天,这个位子也要留一天。”
茶社回归了本来的意义
2月7日上午,王笛在鹤鸣茶社点了一杯茉莉花茶,他现在长居澳门,上次来还是在疫情期间。
“又变了一些。”较之上一次来,王笛留意到茶社内新设了好几个小吃摊位,“多了些商业化。”小吃摊子里售卖着卤兔头、糖油果子、樟茶鸭等成都特色小食。
2月7日上午,王笛在成都市人民公园喝茶。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但总体来看,人民公园的鹤鸣茶社依然是成都老城内保留“原来的味道”最多的茶馆,照样熙熙攘攘,消费不高,方便人们进行社交活动。在这一方公共区域里不存在私密空间,隔壁桌摆闲话自己能听得清清楚楚。“愿意的话,还可以凑上去摆两句。”
老茶客日常生活里绕不开的空间闯入大量外地游客,或多或少,他们待惯了的领域势必受到挤压和冲击。据王笛观察,如今,有经验的本地茶客会避开节假日来人民公园喝茶,避免和外地游客“打挤”。
60岁的袁先生去年刚刚退休,“嗜茶如命”的他有了更多的时间泡茶馆。
无事的时候,他每天早上7点到人民公园。同诸多老茶客一样,他也花3块钱买个茶位,碗里泡自己的茶。
他喜欢坐在人工湖边,背对着茶社,一会儿看看远处,一会儿用手机记着“闲人日记”。退休以来,他每天都写,迄今已写了十多万字。
他爱喝茶,爱喝好茶。于他而言,喝什么茶,受场景和季节影响。“在老茶馆喝茶,更有场景感。”
退休“茶博士”吴登方曾在回忆录里提及,老虎灶的炭火不灭、一直烧着开水,堂倌提着短嘴铜壶沏茶、掺茶,满场跑,要从早上8点忙活到夜里11点。除沏茶外,有的堂倌还要帮客人跑腿买食、买报纸、端洗脸水、洗脚水。夜幕降临,演员登台演出。前坝的演出叫作“雀艺”,即口技;中坝是川剧表演,“打围鼓”;后坝是相声。
当年的茶客以教职人员为主,喝茶之外,亦是信息汇聚、教职人员找工作、文人雅士交流之地。今日的茶社,短嘴铜壶已变为热水瓶;老虎灶闲置,锅炉房的两个烧水器肩负重任,一个小拖车一次性可以装42瓶热水拉到院坝里;茶技高超的堂倌已寻不见人影,点好茶不久会有服务员走来,将热水瓶、盖碗茶具、袋装茶放在你的桌上,帮你沏好茶,之后的掺茶都由茶客自助。
若要看茶艺师用长嘴铜壶掺茶,表演“龙行十八式”,需要支付成倍的茶钱。另外,经营模式亦有所调整。茶社近两年已引入钟水饺、担担面等成都小吃和年轻人时兴的“围炉煮茶”。一些茶客围桌而坐,一人一杯盖碗茶,桌子中间放着“小炉火”,炉火上暖着茶壶、玉米、板栗、红薯、土豆、馒头等食物。
茶艺师在为茶客表演掺茶。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在蒋文帝眼中,餐饮餐饮,餐与饮很难分家,喝茶的同时可以品尝地道的成都小吃,亦是保留市井文化的一种方式。
有外地茶客觉得,在老茶馆里竟可以同时体验盖碗茶和“围炉煮茶”,很是稀奇。“冬天在室外喝茶,点个‘围炉’可以暖暖手。”
但本地老茶客吴婆婆说,她最闻不惯“围炉煮茶”的煳味,“好烦哦,还盖住了茶香味。不愧是烧烤,烧起烤(成都话,指乱整)。”
令袁先生欣慰的是,早茶时间段并未受明显影响,清早八晨(成都话指清晨,强调非常早)就来的茶客还是为了喝茶,茶社依然回归了本来的意义。
不过,他还是理解经营者的立场,茶社若要正常运转营利,全部沿用过去老茶馆的那一套,效率低且不现实。他相信,时至今日,茶馆依然是存留不多的低消费场所。
“钱嘛,身外之物”
“痛不痛?”“不痛。”这是外地茶客与采耳师傅之间频率最高的对话。
在成都的茶馆,采耳师傅与茶馆一直是一种共生的关系。茶客在喝茶的同时,享受下采耳服务,是非常惬意的事情。
如今,鹤鸣茶社固定与16位采耳师傅合作,师傅统一着暗红色制服,收费价格亦统一,每个人每月交一定的“摊位费”给茶社。“想来就来,不想来的时候就不来,闲适自由。”采耳技师徐崇阳说。
16位采耳师傅中,包括三对父子。30岁的徐崇阳自2016年跟随父亲徐朝董来鹤鸣茶社给茶客采耳。小时候,徐崇阳常在一旁看父亲给别人采耳,“看都看会了。”
2月7日上午,采耳技师正在为茶客采耳。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四川资阳人徐朝董在上世纪80年代末便来成都人民公园采耳了。执业之初,采耳5毛一次,如今采耳(3分钟)30元一次,客人还需另付20元的一次性采耳工具费。
对采耳师傅来说,茶社的生意越好,他们的生意就更好;反之亦然。因此,冬天也是采耳的淡季。
徐崇阳透露,夏天生意最好的时候,每天可以掏二三十对耳朵。“累不累啊?”“不累,轻轻松松。”
年关在即,茶社的采耳师傅大多已回老家过年。2月5日上午10时许,守在茶社的几个师傅打着响钳绕来绕去,还没迎来一单生意。彼时,坐在不远处休息的擦皮鞋师傅早已开张。一个采耳老师傅打趣地说,“响钳,就是想钱。”
2月5日11点过,一转眼的功夫,茶社就来了许多茶客。采耳师傅江再林感觉有雨点打在了他头上,说了句下雨就回家。一旁的服务员问:“来了那么多客人,不挣钱啦?”
“钱嘛,身外之物。”江师傅答得洒脱。
75岁的吴婆婆和81岁的老伴就住在人民公园对面的一条巷子里,每周至少来一次茶社,点茶时跟服务员讲“一花一素”,即一碗花毛峰,一碗素毛峰,合计32元。“算是低消费了。”吴婆婆说。
老夫妇自上世纪90年代便爱到人民公园喝茶,那时住得远一些,一周也要来一次过一过二人世界。他们记得,那个年代盖碗茶的毛峰5元一碗。
2月4日,不爱出太阳的成都迎来了一个大晴天。这对老夫妇早上9点过就到茶社了,两人中午点了一份钟水饺和两份抄手,一共51元,“吃得舒服又不贵”。吃完嗑了会儿自带的瓜子,坐到下午两点过便慢悠悠逛到菜市场买菜。
2月4日午后,成都市人民公园茶社里坐满了茶客。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纵然是喝茶的淡季,白日里的茶社依然一桌难求。采耳师傅“叮叮叮”的响钳声、竹椅松松垮垮摇晃的“嘎吱嘎吱”声、茶具碰撞的瓷器脆响声、嗑瓜子声、摆龙门阵声......喧嚣声不曾中断过,直至晚饭点过后。
2月5日夜9时许,茶社冷冷清清,吃夜茶的人仅十来桌,大部分竹椅已挨个靠拢或叠放整齐。室外湿冷,人很难坐得住。龙年元素的彩灯已然亮起,过年的氛围酝酿得很到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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