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红瓦,城市的色彩
红瓦,是青岛的一张亮丽的名片。
最新出台的《青岛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中,城市风貌、建筑艺术是青岛历史文化名城特色的重要方面。半岛全媒体记者关注城市建筑十几年,红瓦是那抹最耀眼的色彩,受到了市民和游客的追捧。从上世纪初,到今天,一直如此。为此,我们专访了红瓦收藏者厉永昌先生和青岛历史文化研究专家,通过红瓦的变迁,再现这座海滨城市美丽得以延续的历史过往。
窑火明灭间,光芒不会消逝。
“潜伏者”
建筑垃圾中淘宝贝
暮秋季节,阳光晴好。
终于见到了“潜伏”在老街里的厉永昌先生。
已经退休的他,返聘到大鲍岛街区的一所学校做维修工作,为的就是能够见证改造的进程,并能够在建筑垃圾中寻到“宝贝”:拆卸下来的砖瓦片和居民扔下的老物件。
在1903年青岛酒馆的一角,摆放着他捡来的、收来的老物件:古老的帽筒,小竹凳,洗脸盆架,玉生池的暖壶,冰糕桶,旧收音机、笔记本,小朋友的玩具等。这些都是时代的印记。
一见面,厉永昌先生就给半岛全媒体记者分享了他在收藏红瓦过程中的惊喜瞬间,尤其是前年,新得的宝贝——捷成洋行的小方瓦。为了能够找到这片瓦,他可是等了10年。
“这片瓦在济宁支路得到的,当时很惊喜”,厉永昌先生说,朋友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惊喜得半天没有说上话来。曾经,他在栖霞路四方机厂招待所房顶上发现过这种小方瓦,就一直等待着这种瓦片能够被替换下来。10载春秋过去,终于在济宁支路王德昌房屋顶改造过程中,得到了换下来的瓦片。为了证明确实是自己想要的,他第二天就拿着望远镜,又到栖霞路对比了一下,确定就是这种瓦,填补了他又一个收藏空白。
捷成洋行有怎样的来历?是如何与瓦片结缘的?
一切要从德国借口巨野教案入侵青岛说起。1897年,觊觎良久的德国人践踏上青岛的土地,青岛村、大鲍岛村等的青砖黑瓦,瞬间成为一片瓦砾,中西文化在建筑上的碰撞从此时开启。
彼时的青岛,在大鲍岛村北部就已经建立了大片的窑厂,“那里的岭地土质特别适合烧砖烧瓦。那时候,虽然贫困人家是用土坯为墙、草为顶,较富有的人家还是盖砖瓦房的,而胶州湾一带使用的砖瓦多由大鲍岛村供应,王家窑厂在清末时已是远近闻名”,青岛文史专家鲁海先生对大鲍岛的描述足以说明,在大窑沟建窑厂并非德国人的发明。
而这也在德国胶澳总督府1899年10月17日的报告《青岛工商业概况》中得到了体现:“青岛最早的工业是中国人以极大努力建成的砖瓦厂,几乎每家中国砖瓦厂都拥有数座砖窑。这些砖窑从小泥洼到小鲍岛,翻过山岭一直延续到扫帚滩一带(今青岛港八号码头附近)”。青砖和小弧瓦覆盖在村民的房屋上,世代繁衍,平和而稳重。
“青岛的红瓦是德国租借时期开始的,是德国人带进来的,大窑沟最早的德国企业是捷成洋行”,文史学者王栋先生的说法表明,德国人改变了青岛的规划,也改变青岛的颜色,“捷成洋行窑厂占地面积最大,产量也多,青岛的胶澳皇家法院等建筑使用的就是捷成洋行的红瓦,而且,捷成洋行的红瓦还通过胶济铁路运输到了沿线,比如潍坊的坊子就有捷成洋行的红瓦,还有济南等地,只要是德国人的房子,都有‘DIEDERICHSEN.JBSENCo.&TSINGTAU’字样的瓦片”。
虽然如此,但厉永昌先生收藏的瓦片中,还是德远洋行的居多。所以,当得到捷成洋行的用量较少的小方瓦时,他才如此激动。
捷成洋行业务广泛,开辟了由胶澳前往其他沿海口岸的航线、代理邮政业务,还瞄准了大兴土木的良机。“于1898年最先在大鲍岛北侧(中山路与堂邑路的接壤处)投资建起了大规模的窑厂,由于捷成洋行有自己的轮船,所以他们的红瓦甚至远销上海等各口岸”。和德远洋行比,捷成洋行建成的时间早,影响力大。该洋行还建成了第一座轮窑,进入机器生产,直到1914年。
红瓦背后
种类不同,区划有别
《青岛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的出台,让厉永昌很激动。人们一提到青岛的特色是“红瓦绿树,碧海蓝天”,他就由衷地感到自豪,因为红瓦的历史流淌在他的收藏里。为了将这些故事讲给大家听,厉永昌将8年珍藏的200多片不同种类不同时期的珍贵瓦片,先后开办了5个较大规模的展览。认识厉永昌先生,也是从展览开启的。
说起收藏红瓦的起点,厉永昌说可以回溯到1995年前后。当年他刚刚结婚,岳父岳母家住在大学路,他被那一带的建筑深深地吸引了。从恋爱开始,他就一个劲儿地往大学路跑,父母还说他终于在36岁的年纪找到了真爱,而事实上吸引他的,不仅仅是对象,还有对象家周边的老建筑。婚后,有了孩子,他的“殷勤”被孩子一针见血地指出来:“爸爸不是喜欢去姥爷家,而是喜欢去姥爷家周边转悠,去看瓦。”
其实,厉永昌最早收藏的不是瓦。“因为我是干维修出身的,最初收藏的是老建筑里的铁艺”,厉永昌为此还组建了一个业余足球队,为的是在周末踢球之余,拜托大家帮忙留意、转运、粉刷人家拆下来的铁艺。然而,一次次尴尬的局面让厉永昌打了退堂鼓,“人家还以为我是小偷,有的则因为各种原因不愿意把拆下来的铁艺给我,困难重重”。在收藏铁艺的过程中,厉永昌发现工人卸下来的瓦片上面有铭文,很有研究价值,而且也便于收藏和清洗,便揣上两片回家了。加上2015年在青岛邮电博物馆看到了一次红瓦的展览,自此一发不可收拾,陆陆续续收藏了200多片不同样式的瓦片。
厉永昌说,根据他收藏的红瓦刻字来判断,虽然捷成洋行的窑厂产量大,但流落在民间的还是德远洋行的多。
德远洋行的起点与卡普勒有关。1899年,48岁的罗伯特·卡普勒和19岁的大儿子汉斯·卡普勒来到青岛。他们很快发现了青岛的创业机会,“制造砖瓦的利润相当可观,也比较容易上手,所以他们选择了这个行业创业”,卡普勒家族的后人说。很快,罗伯特开始经营德远洋行(R.KAPPLER&SOHN TSINGTAU),这个砖瓦厂位于大鲍岛和大港之间的大窑沟海滩上,约在1899年投产,工人多为中国人,由德国人教授生产方式。这和青岛的建筑工人模式相同,研究青岛历史城区的青年学者金山博士说,“德国人租借期间,在青岛培养了一批熟练建筑功能的工人,青岛的德式建筑都出自这些工人之手”。
红瓦市场最初被德国人统治着,1901年,还出台了租借地《城市规划》,明确此后建筑屋顶一律改用红色陶土瓦,政策蕴含着商机。早期崛起的较大规模的砖瓦窑厂,除了捷成洋行、德远洋行,还有馥香洋行、大丰洋行等。馥香洋行由Laengner兄弟1899年开办,窑厂位于黄岛前湾村,后来两兄弟又合资开办了义和祥窑厂,还生产建材。
大丰洋行由德国人Josef.J.Beermann1900年开办,窑厂位置在麻湾(现属胶州市)。不过,大丰洋行开办时间较短,1905年洋行经理就离开了青岛。厉永昌在收藏中发现,德国人生产的牛舌瓦基本用于欧人区的德式建筑,“但好像方块瓦是德国人给华人打造的,当然,华人区也有牛舌瓦,不过应该是后来修补增添的”。
瓦片铭文
一代华商的崛起之路
令厉永昌感到兴奋的是,他在肥城路一带新得了刘子山的宋体瓦片,“这次收藏的字体和以前的不一样,以前收藏的是篆体”。
随着旧城改造,一片片的红瓦因为风雨的侵蚀,有的被换了下来,能用的则继续保留,因此厉永昌也练就了一项本领:“我只要从马路上走,一抬头就能看出哪些地方用的是哪个年代的红瓦”。
带有汉字的红瓦说明,当年的城市改造也给了华商崛起的机会。
随着江浙沪以及山东周边等地来青岛投资的商人增多,华商也加入到窑厂的行列。最早始于1913年3月的刘明卿,他投资2.6万银元在湖岛村开办了祥利窑厂。安娜别墅的继任者——当年的“金融巨头”刘子山,也曾在窑厂赚了一大笔。
刘子山的名字老青岛人并不陌生,因为他曾长时间被称呼为“刘半城”。这位“半城房产一生传说”者的房产投资,始于1910年至1914年的德国侵占青岛后期。到底他有多少房产?当年都是以整条路计算的,《风雨半城山——刘子山传奇》的作者贺伟先生说,从德占青岛至1949年之前,青岛的多种政府图例和报纸上,只要是关于房产的事宜随处可见刘子山的名字。仅以主干道路拓宽为例,《中山路拓宽计划》(青岛市档案馆1933年)图纸中显示,中山路门头房在天津路与济南路路段,刘子山的门头房占了三分之一;《聊城路拓宽计划》(1939年)图纸上,刘少山(刘子山之子)在胶州路与聊城路有地块。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之前,如果在青岛的市南区和市北区两个中心城区租房子,很有可能业主会是刘子山。从查阅到的一些档案资料来证明,仅在青岛市市南区和市北区,标注刘子山曾经坐拥的房产至少在66条街上。
刘子山的投资面很广,包括土产贸易、木材厂、砖瓦窑厂、银行等多个行业,其中位于大窑沟的复合永(一说福和永)窑厂建于1913年,窑厂注册资金为5万银元,雇用工人250人。窑厂有德式制砖机和制瓦机各一台,年生产建筑用砖600万块,瓦30万片,年销售额达7万银元。同年,刘子山的朋友、青岛商会会长傅炳昭也开办了“祥利号窑厂”,厂址在今湖岛。这个窑厂比刘子山的规模要小不少,注册资本金比“福和永窑厂”少3800银元,工人少100人,年销售额少43000银元。有趣的是,许多年以后,刘子山和傅炳昭成了儿女亲家。
后来,由于土壤资源有限,加上大窑沟城市建设开发,窑厂纷纷迁至孤山、红石崖等地。孤山窑厂是继大窑沟之后的一大窑厂,曾由刘子山投产,有资料显示,孤山窑厂在1927年之前转让给了日本人安藤吉野。安藤注册的公司“合资会社孤山窑厂”属于合办性质,办公地点在青岛奉天路199号(今辽宁路)。不过,半岛全媒体记者在青岛市档案馆查到,1931年,孤山窑厂调查表显示,该窑厂设置年月为1918年10月,注册资金为“金九万圆”,经理姓名“安藤万吉”,生产能力年生产“炼瓦4万个,瓦百万个”,工人“三百人”。
值得一提的是,在一份当时日本人列举的青岛地区窑厂目录里,曾发现有“永记窑厂经营者刘子山”的记载,永记窑厂的名字是过去资料不曾记录的刘子山产业。该记录显示,窑厂位于胶州湾西海岸、今黄岛红石崖,有职工82人,具体地点为红石崖街102号。根据地理位置,胶州湾西部包括今黄岛和胶南在内的区域,在民国时期均被称为海西。甚至到20世纪50年代,青岛尚有海西区这个行政区域,或许这个“永记窑厂”,就是被记录的刘子山“海西窑厂”。从福和永窑厂、孤山窑厂到永记或海西窑厂,刘子山的现代化机械砖瓦厂,支撑起了青岛这个德国“模范租借地”大半个“屋顶”。
1914年,一战的炮火燃烧到青岛,日德战争中,日本取代德国,强行侵占青岛,并开始在青岛设厂经营砖瓦窑业。青岛1922年回到祖国的怀抱后,到1924年,谦盛合、泰记、玉昌、公兴义等8家窑厂相继设立,共建有土窑30余座。但是由于竞争激烈,这些窑厂停产关闭。但新生窑厂仍如雨后春笋般林立……
城市名片
自豪而独特的风景
“青山,碧海,红瓦,绿树’。康南海提炼青岛色彩的八个字,久已悬于一般旅行者的记忆之中。讲青岛的表现色,这几个词自然不可移易。初到那边的人一定会亲切地感觉到”,1934年,王统照对青岛的评价是对康有为“碧海青山,绿树红瓦,不寒不暑,可舟可车”的解读,字里行间还透露着一种居住其中的自豪。
从王统照故居眺望整个城市,红色的屋顶,给萧瑟的暮秋带来了亮丽的色彩。“青岛位于东海之滨,在胶州湾之入口处,背山面海,形势天成。光绪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年)德国强租胶州湾,辟青岛为市场,大事建设。直到如今,青岛的外貌仍有德国人的痕迹。例如房屋建筑,屋顶一律使用红瓦片,山坡起伏绿树葱茏之间,红绿掩映,饶有情趣”,梁实秋在《忆青岛》中写道。“万瓦鳞次,衢道纵横,好像陈列几间的石膏都市模型。若不是那络绎不绝四处奔忙的车马,和风送来的阵阵市嚣……我一定要误当它不过是一座供人赏玩的案头清供”,才女苏雪林在《岛居漫兴》中的生动表达,也是这座岛城的真实写照。
印刻在红瓦上的斑驳字迹,书写着它们与城市同步的命运,虽然几经易主,但它们诞生于青岛大地,孕育着城市的灵魂。如今,它们静静地徜徉在绿树掩映之中,成为这座城市最独特、最自豪的风景。
而这种自豪,厉永昌的体会更深。
厉永昌不善言辞,说起采访非常紧张,但一提到瓦,就会侃侃而谈。收藏红瓦陆陆续续几十年,系统收藏8年,他耗费了大量的精力,也花了不少钱,一开始家人不同意,后来看他实在痴迷才算作罢。这些年来,厉永昌时刻关注建筑改造动向,哪里有改造,哪里就有他扒拉建筑垃圾的身影。
如今,他练就了一对灵敏的耳朵,只要把瓦片拿到手里,一敲声音就能听出是新瓦还是老瓦,“现在的瓦加了瓷,一敲声音很脆,加了瓷的瓦片寿命会延长”。穿梭在老城区中,厉永昌经常抬头看瓦,一开始看得脖子疼,后来习惯了,从西镇看到中山路,抬头一整天都没有问题。
痴迷让他不顾一切。“有一天家里要聚会,可是我听说每天看的地方正在动工修缮,马上前去沟通,为了能够得到两片老瓦,就一直蹲守等待,可是从早晨等到中午,都没有动工的迹象,又从中午等到傍晚,才得到了几片龙头脊瓦,终于形成一个系列,虽然当时很辛苦,但是很开心”,即便耽误了聚会受到家人的埋怨,但他仍然很开心。
而有的时候,为了等改造,一等就是两年。还有的时候,跟人家说好了,要几片换下来的瓦,甚至给房主一些报酬,等着拆下来拿到手里,发现不是自己想要的,也只能作罢。如果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瓦片,或者老物件,厉永昌会开一罐啤酒助兴,“一次也就喝一罐,但那种开心是无法替代的”。
如今,厉永昌家里各个角落都堆满了他珍藏的瓦片,厨房里,床底下,各个缝隙里都有,这些瓦片经过清洗、消毒、包装,被仔细地收藏着。“因为青岛沿海城市,又是一个红瓦绿树、碧海蓝天的海滨城市,红瓦是青岛的名片。说实话我不是说骄傲,我觉得我得到了,就是留住了。毕竟在别人眼里,这些破瓦老瓦没什么用。我觉得它们不能消失,也不能从我手里有一点损失,我要留住它们,并通过展览让更多的人了解”。
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张文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