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一位网友留言说,希望我能够“考证一下‘斜’这个字在古代的读音是不是读xia(音霞)”,并说“好多诗读xie(音斜),致整首诗韵味全失”。
“斜”作为韵脚字,经常出现在中国古典诗词中,今人时常改读为xiá(音霞),甚至认为这是唐宋古音。
网友留言截图
那么,“斜”字在唐宋时期读作xiá(音霞),这种说法有无依据?改读今音以迁就古韵,这种方法是否科学?这种方法若不科学,其根本性的错误是什么?
“斜”字在现代语文教材上怎么读
有关唐诗中“斜”字的读音问题,多年来常有人提及。特别是语文教师,在一线教学实践中,总是绕不开这个话题。
中小学语文教材中,“斜”字入韵的诗作很多。如,李峤《风》:“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小学语文课本
孟浩然《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刘禹锡《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最为著名的,当是唐代杜牧《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山行》诗中的“斜”字,教科书中注读xíe(音邪),但教参书中都说读xiá(音霞),到底该听谁的,好多教师也拿不定主意。
小学语文课本 《山行》中“斜”字注音为xíe
有些教师认为,既然教科书上明确标注了读音为xíe(音邪),在语文教学中就应当以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为准,说普通话,写规范字,国家让读什么音,就教学生们读什么音。
但有些教师不同意这种观点,他们认为,诗歌这种文学体裁,特别是从唐代开始盛行的近体诗(即格律诗),有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必须押韵。若不押韵,就不成其为诗。
所谓押韵,简单来说,就是诗句的最末一字要用韵母相同的字,这样读起来才顺口和谐,才有音乐性和艺术性。
某些儿童读物中《山行》的“斜”字注音为xiá
比如,上述诗作中,“斜”作为韵脚字时,就与“麻、家、花”等今韵读a[啊]、ia[呀]、ua[蛙]的字相押。故此,有些教师认为,《山行》既为古诗,就应读古韵、取古义,这样才能字义准确、和谐动听。换句话说,《山行》诗中第一句最后一个字“斜”,只有读成xiá(音霞),才能和第二句的“家”、第四句的“花”押韵,才能符合唐代的“仄起入韵”格式的格律诗逻辑。
那么,“斜”字在唐宋时期,到底读不读xiá(音霞)呢?
“斜”字在唐宋韵书上怎么读
由于古代没有录音录像设备,今天的人们要想获知中古汉语(魏晋至两宋)的语音状况,就只能仰赖历史文献考证法和历史比较法的相互结合。
具体来说,就是求诸《切韵》《唐韵》《广韵》《集韵》等韵书中的反切,《韵镜》《七音略》等唐宋韵图,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等注音材料,以及诗文用韵、现代方言和对音材料。
《广韵》书影
关于古代音韵这个问题,细说较为复杂,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这里从简,仅举《切韵》为例,略作说明。
《切韵》是隋代陆法言所著韵书,其归纳的语音体系,被学界普遍认为是中古汉语的代表。这一语音系统从隋朝开始,一直到唐宋,完整地保存在《唐韵》《广韵》,甚至《集韵》等书中,始终是官方承认的正统。所以,后人研究中古语音,多以《切韵》为依据。
虽然《切韵》原书已失传,但其所反映的语音系统,在《唐韵》《广韵》等增订本中完整地流传下来。
所以,我们想要了解“斜”字在唐宋时期的读音,只需翻一翻《唐韵》《广韵》等韵书即可。
“斜”字在《唐韵》《广韵》中的注音均为“似嗟切”,释义同“衺”(xíe,音邪),即“不正也”,恰与《山行》诗韵脚中“斜”的意义相合。
《康熙字典》中的“斜”字条
宋代官修韵书《集韵》、元代黄公绍《韵会》、明代官修韵书《正韵》均把“斜”字的读音标注为“徐嗟切,音邪”。
如果用现代普通话来拟音,按照反切法“上字取声,下字取韵;上字定清浊,下字定四声”的原则,“徐嗟切”当为xíe(音邪),“似嗟切”当为síe(音近似“邪”),因此,“徐嗟切”实与“似嗟切”音同。
当然,《切韵》音系距今已有1400余年的历史,经历了如此漫长的发展历程,古今音变化非常之大,我们今天用普通话很难准确还原“斜”字在当时的真实读音。
《宋本广韵》书影
另外,学界普遍认为,中古时期根本不存在j[基]、q[欺]、x[希]这组声母,所以,关于“斜”字声母的读音,诸家都拟作 [z] 而不是 [ɕ],这是因为中古邪母是一个浊擦音,它在与细音(齐齿呼、撮口呼)相拼时,受 [-i]、[-y] 韵头的影响而发生腭化,由此演变为普通话中的声母x[希]。不过,这一演变至十八世纪中叶才产生,清初樊腾凤的《五方元音》尚无这一声母。
因此,从上述唐宋元明时期有典可依的确知音类,我们认为“斜”字在唐宋时读作xiá(霞)是没有根据的。
那么,今天的人们把“斜”改读成xiá(音霞),这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什么是“叶音”
“斜”读作xiá(音霞), 其实是一种叶音法,这是传统音韵学上的一个概念,即为追求诗歌押韵而临时改变字的读音。
这里需要明确指出的是,“叶音”的“叶”,不读作yè(音页),而是读作 xié(音协);其繁体字也不写作“葉”,就写作“叶”。
古代典籍
叶音也叫“叶韵”“谐韵”“协韵”,是南北朝时期一些学者在读《诗经》的过程中最先提出来的。
《诗经》在最初,绝大多数都有韵的,可用于歌唱,非常押韵顺口、和谐悦耳。但千百年之后,语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时的人们在读《诗经》的时候,发现好多诗句的韵脚不和。为了求得声韵和谐,这些学者便自作主张,将《诗经》中的某些字临时改读某音,以“今音”读古音,“叶音”因此得名。
今人根据古诗押韵的规律,把杜牧《山行》诗中的韵脚“斜”字改读为xiá(音霞),也是出于这个考虑。
“叶音”说的代表是宋代朱熹。他在他所著的《诗集传》和《楚辞集注》里都用了“叶音”说。
《诗经》书影
比如“家”字,《诗经·周南·桃夭》:“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句诗中,“家”与“华”押韵,拿今音去读也很和谐,用不着叶音。
但是《诗经·小雅·常棣》:“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这里的“家”与“图”就不和谐了,于是朱熹就在“家”下注云:“叶古胡反”,把“家”直接念成了“姑”。
据明朝音韵学家陈第考证,在上古语音中,“家”本来就念“姑”,根本不用改读音。“家”念“姑”而能和“华”押韵,是因为“华”的古音是念“敷”。
朱熹之所以犯这样的错误,是因为他不曾作有系统的研究,不知道古今音不同的道理。事实上,汉语语音经过了长期的历史演变,古今已经大不相同了。
举个尽人皆知的例子吧,比如说中国象棋中的“车”,只要是个人都知道读jū(音居),这个读音就是先秦古音的遗存。
中国象棋“车”
东汉刘熙《释名》云:“古者曰车,声如居,言所以居人也;今曰车声近舍。”
同一个“车”字,几千年过去了,字形和意义一直没有太大变化,但是读音却完全不一样了。
因此,陈第说:“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
陈氏又云:“然一郡之内,声有不同,系乎地者也;百年之中,语有递转,系乎时者也。”
这就是音韵学上著名的“语音发展的时地观”,是说语音随时地而变,而非亘古不变,这是客观存在的必然趋势。
改读就韵为什么并不科学
客观来说,叶音说的初衷是在明确古今音异的前提下,来进一步探求古读,后来更是从文献层面考证某字在历史上有不同的读法,这是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的。
但叶音说只着眼于零星字变,试图改读就韵以恢复古音,却不知前代古音自有系统,历史音变也多以类相从。
换句话说,后人为了就韵而改读的音,绝大多数根本就不是“古音”,而是一种主观臆想和猜测,并无科学依据。
古代典籍
比如《诗经》中的“家”字,朱熹为了求得声韵和谐,便叶成了四个读音,其间甚有一首诗内两读者,这是不符合常理的。
明代音韵学家陈第就说过,朱熹《诗集传》中临时改变了的那些读音,都是“本音”,不是“叶音”。
清代乾嘉学者钱大昕也说:“谓古音必无异于今音,此夏虫之不知有冰也。”
是说古音和今音是大不一样的,今天的人们很难准确把握古代的读音,就像夏虫活不到冬天,也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冰”这种东西。
古代典籍
钱氏又说:“故惟三百篇之音为最善,而昧者乃执隋唐之韵以读古经,有所龃龉,屡变其音以相从,谓之叶韵。不惟无当于今音,而古音亦滋茫昧矣。”
是说今天的人们不明古今音异,用隋唐之韵去读《诗经》,当然就会感到音韵不谐,于是就去叶音,就去擅自改变读音。这种改读不但不是真正的古音,连今音都无所适从了。
今人对“斜”字改读之法,恰如钱氏所批评的“执隋唐之韵以读古经”,也是依据其他韵脚来随意变换不协之字的声韵,这是错误的。
古代典籍
试想一下,我们读《诗经》《楚辞》,就用先秦时代的读音;读两汉辞赋,就用两汉时代的读音;读唐诗宋词,就用唐宋时代的读音,且不说我们能不能做到,即便真的能用古音诵读,但字有变革,音有转移,现代人又有几个能听得懂呢?
所以,著名语言学家王力先生在《诗经韵读》中就这样说:“我们并不要大家用古音来读《诗经》,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其所以不可能,因为如果按古音来读,那就应该全书的字都按古音,不能只把韵脚读成古音,其他多数的字仍读今音。如果全书的字都读古音,那就太难了。其所以不必要,是因为我们读《诗经》主要是了解它的诗意,不是学习它的用韵,所以仍旧可以用今音去读,不过要心知其意,不要误以为无韵就好了。”
当然,如今的赣语、闽语和客家话中,将“斜”字韵母读作 ia[呀] 的现象十分普遍,另外,中原官话的汾河片、湘语的长益片、粤语的四邑片等也都有类似读法。有人据此认为,“斜”字的古音就是xiá(音霞)。
但是,方言中的“霞”音,未必就是唐宋时期的古音。前文已经说过了,中古时期根本不存在j[基]、q[欺]、x[希]这组声母,关于“斜”字声母的读音,诸家都拟作 [z] 而不是 [ɕ]。
最后捎带说一句,杜牧《山行》诗中的“斜”字,之所以能够与“麻、家、花”等字互相押韵,这并非是由于古人韵缓,或者押韵有误,而是它们在中古汉语中原本就同属一韵,即麻韵,完全符合当时的押韵规则。
换言之,今天韵母是a[啊]、ia[呀]、ua[蛙],甚至e[鹅]、ie[耶]的字,由于韵腹、韵尾和声调相同或近似,它们在唐宋时期同属麻韵,可以通押。
小学生在课堂上
后来,由于受到不同声母和韵头的影响,它们的历史音变轨迹有所不同,发展到现代已然分道扬镳不再押韵了。
所以,我们今天读杜牧《山行》诗的时候,不必拘泥“斜”字的唐宋古音是什么,按照普通话去读就好了。(张文平)
举报/反馈

四库泉叔

2.1万获赞 2785粉丝
老老实实写自己熟悉的东西,认认真真学自己不懂的知识
优质文化领域创作者,乘风计划作者
关注
0
0
收藏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