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2日，深圳龙岗区，49岁的蔡兴全打开家门，两只被打理得精神漂亮的宠物猫闻声蹿来，在客厅悠然踱步。有它们在，没有老鼠敢来这个家。蔡兴全曾在录制的短视频里说：人贩如老鼠。

6个月前的3月20日深夜，小女儿蔡佳玲从四川坐飞机到深圳，重新走进缺席了15年的家。

拐走蔡佳玲的女人张某没有把她转卖，而是送回四川广安老家和两位老人生活。蔡佳玲知道自己身世当晚，张某也赶了回来，没来得及铺床，两人睡在同一张床上，蔡佳玲不敢问，张某什么也没说。只是第二天去深圳的路上，张某说了句：“你那边的亲父母也不一定对你好。”

到深圳没多久，蔡佳玲就决定留下，而张某被民警带走。张某儿子偷偷来找她签谅解书，用养育之恩要求她，说不签“妈妈”会有多年牢狱之灾。她签了。

那这15年来一直苦寻自己、渐渐畸形的亲生家庭呢？自己15年的记忆为什么变得荒唐又虚幻？“明明最受伤害的是我。”签下谅解书的5个月后，蔡佳玲改变心意，手写了一份给法院的情况说明，“十分不认同谅解书内容……处罚方面按照法律程序正常处理。”她曾一直以为自己要拼命学习才能逃离那个“极度重男轻女”、“始终在否定我”的家。原定于9月25日开庭的张某拐骗儿童罪一案因之延期，法院需重新调查蔡佳玲在张某家中的生活。

蔡兴全在等待开庭，蔡佳玲在等待生活“安静”——这种等待，不再遥遥无期。

△ 9月22日，蔡兴全拿出他打印的第一张寻女启事。多处已见霉斑，字墨晕开。

“人贩”儿子的深夜来电：我们能不能当亲戚？

2008年6月27日，星期五，深圳已下雨多日。这天是蔡佳玲4岁农历生日，夫妻俩准备晚上给她过。两人开了一家啤酒屋，营业到凌晨。早上把已经上学的三个小孩送去学校后，夫妻俩会继续补觉。

那天下午两人一觉醒来，发现佳玲不见了。附近商场监控显示，下午3时多，佳玲哭着跟在一女人身后，女人手上拿着佳玲的雨伞。

与2007年孙海洋儿子孙卓被拐一样，蔡佳玲被拐时也有可见人贩样貌的录像。蔡兴全很快与其他寻亲家长结识，共同去往多地，寻找线索、办寻亲活动。

就在2007年，因拐卖案件频发，公安部刑侦局打拐办成立。2009年，公安部部署全国开展“打拐”专项行动，建立了全国打拐DNA系统。2021年初，“团圆”行动在全国范围展开。据媒体统计，这一年里全国共破获拐卖儿童案件348起，找回历年失踪被拐儿童1.1万名。

但女儿仍未被找到。每隔一两年，蔡兴全就去重新采血更新血样，比对的技术一直在进步。一旦有能够推动案件的，他会放下任何事情出门。经济拮据、家人矛盾、不再稳定连续的日常生活，是他们这些寻亲家长的常态。而每濒临崩溃，蔡兴全就拿出那段人贩的录像，“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因为我看得见你带走我女儿，我就不信抓不到你。”

家中事务及收入维续则主要依靠妻子和渐渐长大的三个子女。蔡兴全称他不会把在外寻亲的情绪带回家，妻子也不会跟他说自己维持家庭的辛苦。三个小孩的压抑他也看在眼里，“我喝我的茶，他们回来我也不理，因为一聊天就会扯到这些事情。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提，不去议论。”他选择更加拼命地找女儿。

3月18日，警方据线索给一个四川广安的孩子采了血。当晚10点半左右，蔡兴全收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曾遇见太多骗子，他没有接。过了20多分钟，这个号码又打过来，蔡兴全接了。

“他说你女儿真的是我妹妹！我说是吗，那你把她的过程说一下，怎么搞回去的？”是人贩张某的儿子，称蔡佳玲是张某从深圳捡回。根据叙述，蔡兴全确认是自己女儿无疑。他也才知道，女儿被拐后没有转卖，而是被张某送回老家当留守儿童。

“他说不管佳玲愿不愿意回来，我们都可以做亲戚。我说可以啊。因为佳玲没接到，我肯定都答应他。”15年的经验，让蔡兴全能平静地和对方“周旋”。

电话一挂断，他在房间里兴奋大吼，吼完走出房间，他又恢复冷静。一家人彻夜未眠。第二天他就联系负责此案的专案组，警方立马转往广安。这一天，他和人贩儿子聊，和民警聊，同时知晓消息的亲戚、寻亲家长都陆续赶来，家里客厅挤满了人。又过了一个没怎么睡的夜晚，蔡佳玲在警方的陪同下赶往深圳。

△ 蔡兴全的部分寻女资料

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为什么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

3月20日，蔡佳玲坐飞机去的深圳，那是她第一次坐飞机。

此前的生活范围除了学校就是家附近，家在村子，周围人家稀疏、农田遍布。只有几次跟着现已年近八旬的“外公外婆”去过县城卖菜。放学及周末，通常要喂养鸡鸭、做饭洗碗、“打扫没人住的房子”。不允许出门，一个人待着是常态。

蔡佳玲的印象里，在外打工的养母回家，只是将电话里的责备带至面前。“做任何事情都被否定”，她恐惧着“会不会被骂或被打”，尽量躲在房间不出来。而“哥哥”一回来，养母“赶快给他加餐”，她则被叫去搞卫生，收拾“哥哥”要用的床铺和衣物。

在学校，她也是一个懂事的学生，初中当班长，初三成绩赶到全校前十。中考后养母本不打算继续供学。班主任打开报喜电话，说佳玲考上县重点高中，养母只好让她继续上，但几乎每天都会有电话抱怨，说她浪费钱。

2023年春节，养母因她吃饭晚来几分钟发火，她被持续的抱怨逼回房间，养母一家也就把饭吃完了，她独自哭着，但还是等着洗碗不敢离开。

一定要好好读书逃离这个家，蔡佳玲再次坚定这个念头。

在飞机上，蔡佳玲脑中嗡嗡一片：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在她知晓自己身世后的一天一夜里，从外赶回的养母始终没有任何解释，蔡佳玲看到她的脸色，不敢询问。

3月20日深夜，蔡佳玲和亲生家庭见面了，“我不知道我当时应该是什么反应。”十岁之前的记忆都已模糊，只是回家看到蔡父拿出的寻女资料、人贩录像，蔡佳玲才确信。“原生家庭在找我，那我就回来，反正对那边（广安）没什么感情。”

△ 蔡佳玲回来后，家人给她养了一条小金鱼

重启的生活：团圆愉悦一点点冲刷沉淀15年的灰暗

回家一个多月里，蔡佳玲都睡不着觉。过去很多事情只是有了解释，却很难接受。她也不知道该跟亲人聊什么，像混在他们中间的陌生人。

转学手续办得很快，不到半月就入学了。学习进度和老家完全不一样，琳琅满目的小卖部她根本不敢踏进，一放学她就直接回家。父母担心她，和几位兄姐轮流陪着上下学，她开始需要身边一直有人，“习惯独处后突然有了依赖，如果一会有一会没有，还不如不依赖。”

有几位聊熟的网友开导她：主动找家人聊聊吧，他们很小心，也在等你开口。

5月14日，母亲节，蔡佳玲给蔡母送了花和杯子，“当时场面很炸裂！全家都很激动。”一家人围着礼物拍照，最后干脆去拍全家福。

6月18日，父亲节，蔡佳玲偷偷给蔡父塞了张贺卡，又“炸裂”，一家人哭惨了。7月11日，蔡佳玲19岁农历生日，蔡兴全订了个15层的生日蛋糕，一直高到天花板。还有儿童节、蔡佳玲考试拿第一、学校开家长会……新生活在一次次的日常细节中慢慢铺排延展。

△ 蔡佳玲送给蔡父的贺卡

而蔡佳玲在新家的许多“第一次”，在三哥眼里，也是全家人的“第一次”。妹妹回来后，全家人好像也在弥补对彼此的陪伴，整个家一下像家了。

大哥九年级转去惠州读书，此后一直在外，2022年底才回家创业。三哥初中回了老家揭阳，蔡父没空时，他常回老家照顾老人，帮忙参与整个家族过节、聚会等事务。佳玲回来后，三哥打趣，他们读高中时蔡父没怎么陪过，现在他可以体会一下当高中生父亲的感觉。

二姐最近刚晋升为一家品牌咖啡店的店长，通常就住在员工宿舍，佳玲回来后她回家多了些。蔡母则于九月中旬在一个工厂食堂找了份工作，每周休息一天。9月22日晚，蔡母下班后来找大家，坐了没多久，她称很累，先回家了。

△ 蔡佳玲和三哥

蔡佳玲感受到，只要蔡父在客厅，大家都会回自己房间。三哥有些担心父亲，“他社交没那么好，包括我们出去吃饭或者怎么样，很多东西他都不愿意交流。”

“我想我是一个负责的父亲。只是有些严厉、严肃了。”蔡兴全说道。寻女结束后，已49岁的他没有太多事做，大部分时间仍是和其他寻亲家长往来。他也在“隐退”，想中秋节后先找点零工做。

丢失女儿的15年，沉默、压抑已经成为这个家庭生活的惯常气氛，使得蔡佳玲回家后的一切琐碎，似乎都有了“仪式感”。一切都在好起来，过程可能会很慢，蔡兴全说：“我相信时间。”

蔡佳玲曾经做过一个梦，梦到有孩子在她面前玩，旁边许多商铺，那个场景似乎并不在广安，“仿佛我曾经去过别的地方。”回深圳后，她在某个路口突然想起了这个梦，“就是在这里。”

即将到来的审判：寻女父亲想问她“为什么带走我女儿”

寻女多年，蔡兴全一直较少出现在公众视野。佳玲回来的庆祝宴上，有寻亲家长让他开社交平台，将他的账号改成“寻女成功蔡佳玲”，开始发布动态。“团圆那几天开播，涨粉最快。”寻亲家长之间互相带流量，似乎已经成为这两年来的习惯。

△ 9月22日，来探望蔡兴全的另一位寻子父亲何先生

有不少寻家的孩子找上蔡兴全，“她们听说佳玲回家后过得很好，不相信。”

一位17岁的女孩遭遇和蔡佳玲相似，也是被人贩带到老家生活，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9月22日晚，蔡佳玲和这个女孩打了一个多小时电话，23日中午两人又通话近两小时。蔡父有些担心，蔡佳玲说“她只是想太多，既难以忍受现在生活家庭的痛苦，又担心亲生家庭情况不一定好到哪里，甚至根本回不去”。话锋一转，蔡佳玲又说：我如果早知道身世，估计会和她想一样多。

蔡家的新生活，还有一道没有迈过去的坎。

虽然蔡兴全说张某是“人贩子”，但她并没有涉嫌拐卖儿童罪，而是“拐骗”。拐骗罪的量刑，最高不会超过五年。

8月14日，蔡佳玲写了一份情况说明提交法院，否认了此前签署的谅解书，希望法院“处罚方面按照法律程序正常处理。”原定9月25日的庭审因此延期，法官将就3月底的谅解书和这次情况说明的矛盾与其面聊。

8月底，张某儿子再次求情，蔡佳玲决心与其“彻底割裂”。“他们（蔡家亲人）承受了（分离）15年，你们才多久都接受不了？结果怎样都该认而不是来找我。我的一生，谁能帮我回到2008年那天回归正轨。”

15年间，蔡家只搬过一次，仍在蔡佳玲走失的商场附近。从家里的窗子，蔡兴全称可以看见审讯张某的派出所。

蔡兴全至今没见过张某本人。等见到，他有很多为什么要问她：为什么你要把我的女儿带过去？带过去就好好养，为什么要“虐待”她？她在你那里是草，在我们这里是宝，为什么要把她搞成这样？

和漫长的寻女之路不一样，他的等待不会太久。

潇湘晨报记者吴陈幸子 深圳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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