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多数篇幅短小，语言简洁、质朴，同时，袁枚并不排斥艺术想象和虚构，他在《子不语》中收录了许多篇幅短小的鬼怪故事，以简洁明了的笔法，描绘了别有一番趣味的鬼神世界。

第一个，来源于《火焚人不当水死》，是一个让人脊背发凉的反转故事。

泾县的叶某跟别人去安庆做生意，渡江的时候突然刮起了大风。同船十几个人淹死了一半，唯独叶某活了下来。原来他掉到水里后，从天上飞下来一个穿着红袍的人，他飞到水面上，一把将叶某抱起来。

叶某以为自己有神人相助，今后必定会大富大贵。没想到过了不久，叶某家里起火，他最后被烧死在一片火海中。

这篇题目为《火焚人不当水死》，意思是你被火烧死的命，是不会被水淹死的。《论语·颜渊》中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在古人眼中，仿佛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已经是命中注定好了一般。

第二个来源于《骷髅报仇》，是一则有味道的故事。

常熟有个人叫孙君寿，他为人残忍凶狠，不仅对人蛮横无理，还特别喜欢戏弄鬼神。

有一次，他跟朋友一起去游山玩水。途中，他突然感觉肚子不舒服，要上厕所。只是，在这时候他还不忘恶作剧。他从乱坟岗里捡来一个骷髅头，然后就开始蹲在上面大便。他假装让骷髅吃下他的粪便，还贱兮兮地问道：「哈哈哈哈屎好吃吗？」玩得不亦乐乎。

结果，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骷髅突然开口答道：「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孙君寿吓了一大跳，顾不上擦屁股，提起裤子拔腿就跑。

骷髅也动了，在地上如车轱辘一般滚动起来，紧紧跟在他身后追了上去。孙君寿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见那骷髅越来越近，他都吓得要哭出声来了。幸亏前面有一座桥，他连滚带爬上了这座桥，那骷髅滚到桥前面，停了一停，最终没有上来，就好像这是一道结界。孙君寿站在高处看着，见骷髅最后调转方向，又滚回到了原来的乱坟岗中，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孙君寿回到家里，已经被吓得半死了，他面如死灰，不久便生了病。

更奇怪的是，他每天大便时，都会用手抓了自己的排泄物往嘴里塞，嘴里同时叫喊着：「屎好吃吗？」他吃完又拉，拉完又吃，过了三天就死了。

这则故事，也许意在劝告人们要相互尊重，保持最起码的礼仪。《子不语》中也大多都是类似《骷髅报仇》这种脑洞大开，让人感慨报应不爽的故事。

第三个故事来源于《铁匣中的壁虎》，是一个非常离奇的传说。

在云南昆明有一个村民，在耕田的时候无意中挖出一个铁匣子。上面画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咒语花纹，在最下角写着一行楷书小字：「至正元年杨真人封。」村民也不知道这是个啥，便想看看里面有没有能卖钱的好东西。

打开之后，里面有个一寸多长的壁虎，还在慢慢地蠕动。村民边上的小孩儿觉得很好玩，便用水往壁虎身上浇。不一会儿，壁虎变得越来越大，鳞片和爪子也越来越明显，伴随着一阵风飞上了天。

在这之后，天昏地暗、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只见一条黑色的蛟龙和两条黄龙在天上打斗。巨大的冰雹从天而降，砸坏了许多庄稼和房屋，也伤人无数。

蛟，龙之属也，其状似蛇而四足，无角或独角，是传说中一种能使洪水泛滥的龙。昆明市中心有一座保存至今的东西寺塔，相传两塔之间还隐藏了一口「锁龙井」。

坊间就有这样一个传说，说东西寺塔下镇压了一条黑龙，黑龙的力量非常强大，以至于东西寺双塔都镇压不住。为了安抚黑龙，只能在双塔的中间开了一口井，必要时会打开盖子给黑龙透气和祭祀，防止黑龙祸乱人间。

依此看来，说不定这头蛟龙正是那只被杨真人封印的小壁虎所化啊。

第四个故事来源于《一目五先生》，这是一个长相奇特、结伴出动的妖怪。

传说浙江中部有五个妖怪，叫五奇鬼。五奇鬼中有四只鬼没有眼睛，只有一只鬼有一个眼睛，其他四只鬼全仰赖这个眼睛才能看东西，因而统称这五只怪物为「一目五先生」。

每逢瘟疫之年，民不聊生，这五只鬼就结伴出动，专等人们熟睡之后，用鼻子嗅人。人们如果被一只鬼嗅了，会得一场大病；如果被五只鬼都嗅了，那没辙，只有死路一条。没有眼睛的四只鬼由于看不见东西，无法随意行动，只能都听从一目鬼的命令。

当地有个钱老板夜宿旅店，半夜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屋子里其他旅客都入睡了，鼾声此起彼伏。

没过多久，屋内的油灯突然变暗了，门口传来「咚咚」的跳跃声。门被悄悄地打开，五只鬼并排着跳进屋来。钱老板不敢作声，缩在被窝里偷偷瞧着那五只鬼慢慢挑过来。

其中一只鬼俯身正要嗅某个客人时，一目鬼开口阻止他：「那是个大善人，不能吃。」

另一只鬼又接近另一个客人，一目鬼又说道：「那个人福气很旺，不能吃。」

紧接着，第三只鬼要接近另一个客人时，一目鬼又立马叫停：「那个人是个大恶人，咱们更不能吃！」

四只鬼着急了：「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咱们总不能饿着肚子白跑一趟吧？」

一目鬼向旁边瞅了瞅，指着另外两人说道：「墙角那两个人，既不为善也不作恶，无福无禄，我看挺合适的。此时不吃，更待何时！」

说完，五只鬼便扑上去嗅那两个客人。钱老板在被窝里凝视着，发现那两位客人的鼻息渐弱，而那五只鬼的肚子却逐渐胀了起来。

看完这个故事，大家是否想起《大话西游》电影里，那个以吸食人的阳气为生，最后被唐僧用土雷炸伤的黑山老妖？被吸的人轻者重病，重者立死。相对而言，一目五先生是「五位一体」的妖怪。

希腊神话里也有一个类似的角色。福耳库斯代表着海之愤怒，和刻托生下了众多海上妖魔，被称为百怪之父。其中有三个女儿，叫格里伊三姐妹，也叫「白发三女妖」，她们一生下来就满头白发，而且三个人只有一只眼珠，看东西的时候需要轮流使用这一颗眼球。另外，她们三个人共同一颗牙齿，这颗牙齿就像人类的假牙一样，在三人之间反复拆卸、轮流使用。

第五个故事来源于《唱歌犬》，虽没有鬼怪，却让人觉得异常恐怖。

在长沙的集市上，有两个人经常牵着一条狗在大街上卖艺。这条狗体型比普通的狗大，前脚的爪子也比普通的狗长，后脚则和熊差不多，尾巴短小。这狗虽说浑身长着狗毛，但有一个奇怪的地方，就是它的耳朵鼻子长得和人的耳朵鼻子一样，一看就不是狗的样子。而且这狗最大的特点，就是可以开口说人话，还能唱小曲。

当时的百姓想大开眼界，争着抢着掏钱让狗唱小曲。一时间，唱歌犬的奇闻便四散传开。

一位姓荆的县令碰巧路过，他见那狗长得如此怪异，心生怀疑，便假意说要带回去给太夫人看看，过后一定会大大赏赐他们。这二人不敢违抗，只好任凭县令将狗牵走了。

回去之后，县令审问那狗：「你到底是人还是狗？」

狗摇了摇头，小声说道：「我也不清楚自己是人还是狗……」

县令又问「那你为什么要跟着那两个人？」

那只狗仍旧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

县令见问不出什么，心里有些郁闷，于是换了一种说法，问道：「你跟着的那两个人，他们平日里都干些什么活计？」

这次狗终于知道了，它回答道：「我每天早上被他们带出去卖艺，晚上收场之后，就被他们带回去关在木桶里面，他们干点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一天下雨没有出去卖艺，那二人在船上喂我吃饭，把我放出来，我看到其他箱子里有好多木头人，眼睛手脚都能活动。还看到船板下面躺着一个老人，不知道有没有死。」

县令一听是又惊又怒，这两个卖艺人果然有问题！于是立刻派衙役把那二人拷了过来，起初二人是死不松口，最后用了刑，那二人才从实招来。

原来，这条狗是用三岁孩子做成的。先用药让孩子身上的皮肤溃烂，等着一点一点脱皮；然后用狗毛烧灰，用药敷在肉上；再让孩子内服药物，去掉疮疤，就慢慢长出了狗毛和尾巴，外形上也就看起来像一条狗了。

只不过，这种方法用十次不见得有一次能够成功，可见不知道有多少条小孩的性命断送在了他们手上。但只要成功一次，就会获利终生，可谓高风险、高回报。而那些能动弹的木头人，也是他们拐来的小孩子，拐来后让他们自己挑木头人的形状，选择瘸子的，把腿打折；选择盲人的，就把眼戳瞎；选择断肢的，就截掉肢体，然后让他们去大街上乞讨。

县令立即带人去船上搜查，果真看到一个老人，但仔细一瞧，那个老人原来是一张老人的皮，从背部裂开，里面填充着干草。此时县令愤怒到有些失去理智，咆哮着向卖艺人问道：「这老人皮是怎么回事？！」

卖艺人一脸惋惜地回答道：「这是一张九十岁老人的皮，很难搞到的。把这张皮烘干磨粉弹到人身上，就是绝佳的迷魂药啊。我们找了十年才找到这么一张，只是因为受潮了还没来得及做成粉，事情就败露了。这是天意啊，我们只好自认倒霉。只求速死！」

此时卖艺人又有些悲伤的样子，不清楚是在为干了坏事而忏悔，还是为事情败露，再也不能赚钱而伤心。

这位县令揭发卖艺人的凶恶行径后，将其赐死，那唱歌犬后来也饿死了。

与上文的《骷髅报仇》相比, 《唱歌犬》通篇没有提及一丝一毫的鬼神之事, 但却要比鬼神故事更让人脊背发凉。因为鬼神之说，毕竟存在于传说之中, 可人却满大街都是, 这个故事将人性的丑恶展现得淋漓极致，但是故事中不只有卖艺人在作恶，围观卖艺的百姓和审理此案的县令在这桩恶事中也扮演了一些不光彩的角色。

首先来看作恶多端的卖艺人。此篇中有一句话为「此法十不得一活，若成一犬，便可获利终身，不知杀小儿无限, 乃成此犬」, 这句话是卖艺人的供词。他们用小孩制作唱歌犬, 单纯是为了一个「利」字，而且十次不一定有一次成功，也就是说他们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了！为了可以「获利终生」的利益，便可多次害人性命，还用残忍的手段将人变成狗，实乃罪大恶极。

接下来看围观卖艺的民众。一只狗长得与人无异，且能开口说话，这么怪异的事情竟然没有人去怀疑，反倒是从腰包里掏钱去叫好, 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若是这群看热闹的人但凡有点常识，也不会被这种把戏蒙骗过去, 这些人虽没有直接参与此事, 却也是充当着为虎作伥的角色。

最后来看这位荆县令，他一眼便瞧出此事有蹊跷，对卖艺人用刑时，命人将烧红的铁针刺入卖艺人的鬼哭穴, 也就是双手大拇指处。《针灸大成》中认为，针灸鬼哭穴的时候，鬼邪会哭着散去，邪气消失, 阳气即可恢复, 想必县令定是将卖艺人看作恶鬼一般处置了。这种刑罚很少听说，听上去非常恐怖, 却也是大快人心，最后将二人赐死，这两个作恶多端的卖艺人可谓是恶有恶报。

可文章最后, 唱歌犬被饿死了, 其实袁枚大可不必去多写那么一笔的，可他既然写了就说明了县令的「恶」：

荆县令既然破了案子，得知所谓的「唱歌犬」其实是三岁儿童，他为何不将其好生安置，反倒是饿死他呢？这一点很多人都没有发现，但是细想起来不由得让人心里升起一股寒意, 县令破获案子本是大功一件，可饿死活生生的人，实在有违「父母官」的称谓，这难道不是恶吗？

纵览整个故事, 通篇都是人性的扭曲、残忍、愚昧，所以说它虽未描述鬼神，却比鬼神之事更可怕啊。

【本篇故事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