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秀珍,敢用旧衣物再造世界尹秀珍,敢用旧衣物再造世界

《世界时装之苑ELLE》10月刊

尹秀珍

高领针织衫Max Mara

猫眼戒指MISSOMA

墙上作品《涟漪应力》系列二(局部)

2021-2023

铸造琉璃、日用品

红色玻璃球

来自上海玻璃博物馆透明时光铺



艺术家使用材料,杰出的艺术家占有材料的品类。尹秀珍占有了“旧衣物”这个类。


1995年,尹秀珍创作了作品《衣箱》。她把自己过去30年来穿过的衣服放进父亲制作的衣箱里,以水泥封存,并在衣箱的盖内刻上一行字:衣箱中水泥固住的是我过去32年穿过的衣服。每件衣服都带着我的经历、你的记忆和时代的印迹。这件作品目前在香港M+博物馆中。


这是一次告别,也是一次重生。尹秀珍发现了旧衣物作为材料的魅力,这种材料承载着记忆、情感和历史,可伸缩、可剪裁、可拼贴,可以在另一个时空中重生。这种转换让她着迷,这种材料和情感的转换推动着她的创作,材料的物性与作品中的人性互相召唤,形成一种充满温度的张力,尹秀珍在其中实现了她的锋利和慈悲。


尹秀珍说:“我的母亲曾在制衣厂工作,小时候我喜欢看着她缝制衣服。我觉得衣服就像第二层皮肤,穿过的衣服会带有穿衣者经历的痕迹。”她用了几十年的艺术实践,在旧衣物中形成了自己的语法、词汇和宇宙。



尹秀珍,敢用旧衣物再造世界

高领针织衫Max Mara

墙上作品

《大喇叭》

2021-2023

铸造琉璃、金属



她一直有着旺盛的创作欲望,那并非是要在艺术史中刻下自己名字的野心,而是一种用生命去真诚感受和表达的冲动。每一件衣物依然可以向她呈现出独一无二的信息,她在瞬间做出判断,它们将去到何处。尹秀珍对衣物有更多的温柔。从使用自己的旧衣物,到征集众人的旧衣物,她将这些衣物拆解、缝合、形成新的形状,组成新的故事,于是就成为了“一个新的集体,一种新的能量”。她的作品仿佛可以毫无困难地抵达一种“见众生”的状态,与众人的情感连接,是她的艺术语言,是她的本能。这些来自日常的沉默的生活之物,在她的手中被转换成新的表达,成为了被听见的人生低语。


在这次上海玻璃博物馆的展览《涟漪应力》的布展现场,她正在指挥施工的工人调整作品位置。融合了旧衣物和玻璃球器的装置被高高挂在了天花板上,在对光线、明暗和整体气氛的直觉下,她立时判断和决定作品的位置和方向。



尹秀珍,敢用旧衣物再造世界
尹秀珍,敢用旧衣物再造世界

地上作品《涟漪应力》系列一(局部)

2021-2023

平板玻璃、水果



尹秀珍的创作常常向偶然性开放。2017年底在佩斯画廊的北京空间中,她的个展《以终为始》里有一个水泥中生长出杂草的装置,叫做《种植》。枯黄的杂草在水泥中是否还有生命?这是一个抛向观众的生命之问。在布展时,尹秀珍发现在水泥底座下是画廊暖气管的排风设备,她欣喜地将这个意外融入了自己的作品——她给水泥基座留了几个小孔,让气流穿过,吹拂杂草。于是远远看去,这片已然枯黄的杂草依然在精神地抖动着,和风、和世界在低语。这仿佛是一个隐喻,艺术,应当如杂草般锋利,如杂草般有力,无论外界是多么僵硬的水泥。


尹秀珍的锋利拥有一种奇妙的配方,充满力量却不具有攻击性,甚至拥有一种慈悲。她对社会性议题的关注从一开始创作艺术的时候就已经萌发,并一直持续至今。但她的表达却和愤怒之类的情绪无关。她更关注的是转化,物与物如何互相转化,生命与生命如何互相连接。在上海昊美术馆的“与博伊斯对话”系列展览中,尹秀珍的展览叫做《一块高速路》。她真的是在美术馆的室内,用水泥和黄沙制作了一块高速公路,并在其中嵌入鼠标和键盘等日常用品。在水泥完全凝固前,尹秀珍把日常用品取出,在它们留下的拓印中灌入液态的食用黄油。黄油散发着芬芳,缓缓渗透进水泥,也在空气中挥发着生命的香气。标准化的社会如高速公路一般拥有坚硬的本质,可日常生命依然可以在其中获得自己的痕迹。依然是包裹,水泥包裹着黄油(生命),同时生命也包裹了水泥,改变了高速公路的尺度和硬度,实现了一种转化与慈悲。水泥和黄油,相互较量,彼此渗透,成为了一体。这是生命的过程,对抗与渗透,充满力量,充满温度和思考。



尹秀珍,敢用旧衣物再造世界
尹秀珍,敢用旧衣物再造世界

深灰连身裙

ARKET

红色玻璃球

来自上海玻璃博物馆透明时光铺


在时间中的包裹,渐渐发生了意义的变化。最初,旧衣服对应的是身份和表达。后来,旧衣物是对记忆的保护,情感的承载。不同的价值观,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经历和人生,是尹秀珍试图连接、融合并转化的事物。这次的展览中,她实验了水果和玻璃之间可能的关系。在烧制平板玻璃时,她放入了苹果,在高温下,水果还原为了化学元素,改变了玻璃的颜色。从来没有人这样烧制过玻璃,她总能成全任何一种材料中所蕴含的锋利和慈悲。


《108口气在上海玻璃博物馆》中,她邀请了108个人来到博物馆吹气,形成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玻璃球器,一同成为了作品的一部分。她又创作了一个“见众生”的作品。玻璃包裹着参与者的一口气,犹如衣物包裹着生命,更抽象、更有温度、更不可替代。然后这108个不同的玻璃球器进入了一个新的叙事。


《天意》是这次展览中充满偶然性的作品。在现场的一个狭窄的空间里,一片玻璃碎片放置在了墙上,需要仰视才能看见它的光芒。玻璃的尖尖上停着一只蚊子。这块玻璃是尹秀珍最初做软化玻璃时从第一块作品上留下的碎片,蚊子也是无意之中的发现。这个富有禅意的装置轻盈无比,叩问着生命的终极—敞开慈心,与光同尘。锋利与慈悲原是一体。



尹秀珍,敢用旧衣物再造世界


沈奇岚

艺术评论家、策展人、作家



沈奇岚:我觉得你对材料有种迷恋。

尹秀珍:我自己没有感觉到,也没有刻意想过要怎样。有的时候是看到材料然后有感觉,有时候又是先有想法再去找材料。大部分都是材料先打动我。


沈奇岚:我很好奇,因为我算是比较熟悉你的作品了,知道你经常会使用衣物这些柔软的日常材料,然后突然水泥、玻璃,这些坚硬的东西渐渐进入你的整个系统中,你是怎样在柔软和坚硬之中获得一种属于自己的属性。

尹秀珍:柔软的东西并不是没有力量。当柔软的和坚硬的放在一起,会产生一种变化及其过程的呈现,这其中有一种力量的较量,让我很感兴趣。比如,我的作品中,黄油很软,但它最后能把水泥浸透;我把陶瓷和刀放在一起,最后刀的形象消失了,陶瓷也被弄破了而变得尖锐。我喜欢这种能量的相互变化和翻转。


沈奇岚:把脆弱的变成柔软的,把柔软的变成锋利的。

尹秀珍:是的,里面包含着很多感觉性的东西。我之前还在作品里烧化了钟表,相当于烧时间,有特别的意义。人怎么走来的?是时间一点点地堆砌。所以人其实就是时间,我活到现在,也是时间的体现。今年我60岁了,就像好东西要品,我觉得时间也要品。


沈奇岚:自己也得品,自己得感受一下自己。你希望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品味、吸收养分?

尹秀珍:跟自己的日常和熟悉的环境脱离开,才能让我活过来。而且我觉得因为工作一直太忙,没有时间感受生活,时间哗啦一下子就过去了,老了,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只有到老了,才会想时间珍贵,手里拿着的越来越少,就想着后面应该如何度过,如何分配。我觉得有自己的想法挺重要的。人只活一辈子,按着别人的活法你再活一次,有什么意思?


沈奇岚:你在完全成为艺术家的时候,考虑过人只活一辈子这个事吗?

尹秀珍:原来没有。其实当初就是想成为艺术家,但从没考虑能用艺术家的身份挣钱。我只是从小就喜欢画画,可不知道以后能做什么,想过去北大荒当知青,后来又想去参军,总之就觉得要轰轰烈烈。高中毕业后我待业在家,我父亲是油漆工,就叫我跟着他一起刷油漆,挣得还不少。后来攒了钱,看见电线杆上贴的招生广告,我就去报了美术班。我记得特别清楚,第一次上色彩课时我拿的颜色全都不对,只好重新去买。


沈奇岚:其实那时候你对艺术的理解还是在画画上,而不是后来你专注的装置领域。

尹秀珍:那时能接触到的东西太少了,没有电视、网络,社会闭塞,在北方大家的娱乐就是串门儿。我记得我们隔壁家的郭大爷会画梅花,感觉他一笔就能画出来,特别神奇。我看了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回家,用我姐的颜料成功地画出一朵梅花。小时候只是单纯地爱画画,不知道什么是艺术。


沈奇岚:是在哪一天那种“我是艺术家”的自我意识觉醒了?

尹秀珍:其实艺术家是别人叫的。真正的艺术家这个称谓让人挺有负担的。重要的还是不要想太多,这些称谓和定义都是表面,做艺术要走本心,想做什么就发自内心而为之。


沈奇岚:做艺术其实需要内部强大的驱动力,表达欲很重要,你的表达欲从哪里来?

尹秀珍:生活里我不是善于言谈的人,作品替我说话,它们表达了我内心所想。


沈奇岚:回顾你的经历,有没有某些顿悟的时刻?感知艺术原来是这样的,原来这是我要走的道路。

尹秀珍:上大学时,我去中国美术馆看罗伯特·劳森伯格的展览。当时的感觉和现在很多人看当代艺术时是一样的—不就是一堆日常品,怎么放在这里就是艺术了呢?那种语言完全吸引了我。我接受的是苏派艺术教育,所以那个展览给我的冲击特别大。还有一个时刻是晚上我去系图书馆,戴着白手套看到画册上乔治·西格尔的雕塑,让我很感兴趣。当时放下书,转着圈雀跃地出了门,虽然似懂非懂,但心里很激动。

后来,1995年我做了个展,是宋冬撺掇我做的。《洗河》这个作品,当时不知道什么装置艺术、行为艺术,就是单纯地想表达。当时不知道去哪里弄冰块,去问了做冰棍儿的,又想办法把它驮回来,那天下大暴雨,特别冷,遇到了一辆三轮车,上车之后人家给我盖上衣服,我眼泪就哗哗地直流。


沈奇岚:艺术家情侣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两个人都有很强大的自我。尹老师和宋老师是怎么样的?

尹秀珍:我和宋冬是大学同学,一起学画,当时没觉得能成为艺术家。毕业后我俩各自找到了工作,但业余时间还在一起画画,周末一起去教儿童班。挣的外快和上班工资一样多,我俩当时觉得自己特富有。我们一直是相互很尊重的关系,虽然有不同和摩擦,很多次都感觉要分开了,但最后还是走到了一起。我们是互补的,他比我理性,讲逻辑,而我更感性,更放松,一起合作,一起生活,同时,保持自我。


沈奇岚:人们常常会因为你所使用的材料,比如衣服、舞鞋等,把你往女性主义艺术家的维度上归类,可是我觉得这样是不是会把艺术的理解狭隘化,你觉得呢?

尹秀珍:就让他们去说吧。人们喜欢不断给你贴标签,把某个人归类,可能是为了更好讨论吧。但说到衣服,难道男的不穿衣服吗?


沈奇岚:你是不喜欢女性主义这个标签吗?

尹秀珍:是不愿意特别强调,因为我并没有刻意去追求这些。硬要给我安上个什么主义,我真不是。我就是一个生物,做点东西来表达自己的感受,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沈奇岚:那你喜欢美吗?

尹秀珍:喜欢啊,我觉得是不同的人对美的认识不同。我当然也希望自己好看,但我的好看可能和别人的标准不一样。我不是没要求,只是在别人的标准体系看来,我好像没要求。


沈奇岚:你觉得什么样的女性是美的?

尹秀珍:有自我的、有智慧的女性。


沈奇岚:你有什么物欲吗?

尹秀珍:钱大部分都花在了作品上,分配生活费,买书、做作品的花销都是宋冬负责。我对吃穿没有特别讲究。我喜欢旅行,出去看看,也喜欢游泳、跑步。


沈奇岚:你现阶段的生活怎么过的?

尹秀珍:刚过去的几年,过得很混沌、慌乱,突然意识到生命是有限的。年轻时也想到过死亡,但跟现在不同。和痛觉一样,人要真正经历过才能明白。年轻时会觉得有大把时间,老了就会感到怎么一天又过去了⋯⋯所以在想时间该怎么分配,该做什么。应该慢慢地生活,把步子放慢,可能时间就多了?


沈奇岚:那怎么决定不做什么?

尹秀珍:可有可无的就不做,不想做的不做。


沈奇岚:那一个展览呢?它的寿命可能只是几个月吗?结束了之后它在这个世界上就消失了吗?

尹秀珍:展览就像人的生命一样。一个人走了还有人在谈论你,那你就还在。没有人谈论,那就是永远没有了。





策划:ELLE专题组

监制:吴桢、VIVIANE GAO

摄影:YULU

造型:EMILIE

化妆/发型:徐晔

采访/撰文:沈奇岚

编辑:SHERRY

设计:NANCY ZENG

文字整理:DAISY

场地支持:上海玻璃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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