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江潮」周勇｜从史迪威故里向西望去——忆史迪威将军长女南希
重庆日报2023-08-31 18:34
编者按：8月29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复信美国史迪威将军外孙约翰·伊斯特布鲁克。习近平指出，史迪威将军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对中国解放和进步事业给予了积极支持，对中美人民友好作出了积极贡献。中国人民对此不会忘记。
史迪威一直是中国现代史、中国抗日战争史上重要的研究课题，对他的研究，几乎就是与他在中国的活动同时开展的。而真正进入高潮，则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重庆市政府开展纪念、研究史迪威将军以后。史迪威将军的女儿南希·史迪威·伊斯特布鲁克和南希的儿子约翰·伊斯特布鲁克也投入到这一传承中美友好的事业中。
30多年来，中国抗日战争史学会副会长、中国城市史研究会副会长、重庆史研究会会长周勇和他的家庭参与了一系列与之相关的重要活动。为此，《两江潮》特推出周勇撰写的文章，回顾参与史迪威将军研究的过程，及与其后人交往的故事。
一
在我的美国朋友中，南希女士是最为特殊的一位。
南希·史迪威·伊斯特布鲁克(Nancy Stilwell Easterbrook)是史迪威将军的大女儿，她自己取了一个很中国的名字“史文思”。
多年来，她不遗余力地搜集史迪威将军的遗物和二战文物，并把它们捐赠给重庆史迪威博物馆。她以古稀之年，仍频繁地奔走于中国与美国之间，推动民间友好交流。有时她还把孙女们带到中国，带到重庆，通过耳闻目濡，传承中美友好事业。因此，我们全家都认识了这位热情干练的老太太，成为了好朋友。
▲1994年，史迪威将军女儿南希与重庆朋友在重庆史迪威博物馆。
1995年夏天，我到美国作访问学者，拟定专程拜访南希。7月12日我从菲尼克斯飞抵蒙特雷(Monterey,California)。此前她就告诉我一定要亲自到机场迎接，让我心中感动。但我一再告诉她千万使不得。
然而一下飞机，我就看到了这位身着大花衬衫，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老太太。那时她已年过八旬了，亲自开着一辆轿车在前面给我们带路，我们的车跟在后面。
这位老太太开的车跑得飞快，我们需要紧赶慢赶才能跟上她的速度。那一天，她带我参观游览了以风光美丽而著名的十七英里海滩，参观了20世纪初史迪威将军的两处旧居。让我充分领略了美国西海岸美丽的夏日景色，也让我持续一个月学术性访问的紧张神经终于松驰下来。
傍晚时分，她领着我来到她所居住的小镇——卡梅尔(Carmel)。
卡梅尔是蒙特雷半岛一个精致的海滨小镇，位于美国西岸著名旅游观光景点——十七英里(17 Mile)之南。卡梅尔建镇不到百年，人口也少，仅5000余人。但是以人文荟萃、艺术家聚集，充满波西米亚风味而闻名于世。这里集世界上陆地、海洋、蓝天之大成，碧海蓝天，鲜花礁石，随处可见的松鼠、海鸟和海豹，悬崖峭壁，古老的的松柏，构成了十七英里迷人的画卷。真如世外桃源一般。张大千先生晚年曾居住于此，为其居所命名为“可以居”。
20世纪初年，史迪威将军就把家安在卡梅尔镇上。
▲1997年9月，基辛格（中）在史迪威博物馆与周勇（左一）、史迪威博物馆馆长周敏（右一）合影。
他在这里度过了与家人和孩子们其乐融融的欢乐时光，并且带着家人四到中国。他在这里得知了日军偷袭珍珠港的情报。后来又从这里踏上第五次到中国的行程，而这一次是他一个人前往，到中国重庆。最后，他又回到这里，那是被罗斯福总统从重庆召回，郁郁寡欢，最后与世长辞。
如今，我就站在史迪威故居前面，花园的门敞开着，望得见波光粼粼的太平洋，再向西望去，那一定是大洋彼岸的中国。
史迪威将军的两个女儿南希和她的妹妹爱利森(Alison Stilwell Cameson)也定居在这里。她们建了美中人民友好协会的分会，经常组织促进两国人民友谊和了解的活动。爱利森生在北京，从小就师从著名画家，专攻山水人物、花鸟鱼虫。她的中文名字叫“史文森”。她在镇上开了一家“中国画室”，教授美国人学习中国画，介绍中国文化。1991年去世。
二
南希把我带进了她自己的家——她一个人独住这里。这是一幢非常普通的平房，土灰色的外墙，石片作瓦，竖木条作的窗户，阶沿由红砖砌就，远远看去与中国的普通农家似乎没有什么两样。只有走近它，走进它，才能感受到它的非同寻常。
▲2003年3月，史迪威国际学生交流计划执行理事张东辉先生（左一）陪同史迪威外孙（右一）、史迪威基金会代表（左三）出席重庆史迪威博物馆开馆仪式。
宽敞的客厅里，一派东方情调，处处都透着史迪威将军的气息。当中一套中式的家具，正面墙上是中国国防部原部长张爱萍将军潇洒的题诗：“史迪威尔名犹存，重洋难阻旧友情。京华欢宴将军女，谈笑风声如故人。” 记述着这位中国名将对一位美国名将的情谊。题诗两边是两堂饰金木雕条屏。一面墙上是著名书法家端木蕻良的题诗：“史迪威名公路在，苍心犹记将军情，一门四代来中国，花簇长江打桨迎。”据说这是1985年南希从重庆乘扬子江号轮船东下，在船上偶遇端木蕻良一行。当端木得知南希乃美国名将之后极为高兴，诗兴大发，一挥而就，同行的文艺家罗工柳、公木、萧乾等也纷纷在题词上签名留念。因此这件作品的尺幅很大，装裱后几乎占去一面墙。南希在作品两边用中国瓷盘进行了装饰。
还有一面墙上是高低错落的博物架，上面摆放着中国的瓷器和古玩。墙角斜放着一个黄铜质地的柜子，大约有1.5米高，上部呈梯型，正面是两扇双开柜门和三面柜壁，均是镂空雕花，下面是一个黄铜的座子，极为精致。一看就知道不同寻常。
我不知这是何种宝物，便请教南希。方知，这就是难得一见的清代皇宫的空气降温器，是皇宫专用的特殊之物。据说每到冬季，宫中就将冰块贮藏在地窖中，到了夏天，就把冰块拿出来，放进这个黄铜柜子里，使冰块在其中逐步融化，散发冷气，给炎热的皇宫带来些许清凉。过去只是听说，想不到在美国，在史迪威家中才一睹真容。
在她家的其他房间里，还摆放着许多中国古董，展出着一些中国字画。整个室内充满着浓郁的中国氛围。对于我这个从事历史研究的人来说，都有些应接不暇。南希告诉我，史迪威醉心于中国文化，这些东西都是他五次到中国工作时辛勤搜集的成果。我建议南希，这批文物是一笔宝贵的遗产，千万要保存好，不要散失。我提议，将这些文物集中登记，拍摄照片，公开出版。如果可能，回到中国展出。
南希给我看了许多史迪威将军的遗物，其中有一张照片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史迪威跪在地毯上拉着手风琴，而他的听众则是一只名叫“加里”（Gary）的硕大的狗。南希告诉我，史迪威的兴趣爱好非常广泛，对艺术颇有造诣。这张照片摄于1945年底，当时他已经被从中国召回，困于家中，郁郁寡欢。
确实，在这张照片上，忧郁的史迪威专注地拉着手风琴，只有他的爱犬懂得主人的心思，专注地倾听着主人的琴声。一年后，史迪威将军就去世了。
好一个对狗拉琴的史迪威，让我看到了这位四星上将的另一面，也使我看到了当时处在中美矛盾焦点上的史迪威将军郁闷的境遇。
晚上，南希请我在卡梅尔街上一家中国餐馆吃饭。她告诉我，张大千在世时，就住在附近，经常光顾此餐馆，或独酌，或宴客。因此，这家餐馆至今还保留着一道招牌菜——大千鸡。这是当地美国人最喜欢的也是最辣的菜。
南希说，你从重庆来，恐怕很久没有吃辣椒了吧，所以特意点了大千鸡。上得菜来，但见大块的鸡肉，配上大块厚实的青红椒，鲜香油亮，赏心悦目。但吃在嘴里，却淡而无味，完全没有一点辣味。问过老板才知道，原来美国人怕辣，要让美国人喜欢这道大千鸡，就只好去其味而留其形，让大千鸡来适应美国人的口味。看来，大千鸡早已与进俱进地融入了美国的主流饮食潮流了。
晚饭后，南希和我拥抱告别，相约重庆再见。她告诉我，一定还要去重庆，还要去史迪威博物馆，还要去看望我父亲、我的姐姐和我那可爱的儿子。
然而不到两年，噩耗传来。1997年4月16日，南希在卡梅尔的家中逝世，享年83岁。
这让我们全家都心情沉重。我眼前始终回映的是她满头银发，穿着大花衬衫，开车飞快的样子，再就是她那充满了中国文化情调的家……
多好的老太太呀！她在天堂，一定会想念着远在中国，远在重庆的我们吧？她的那些中国宝贝，还好吗？
三
史迪威将军对中国解放和进步事业给予了积极支持，对中美人民友好作出了积极贡献。这一段友好情谊值得被记录下来，传承下去。
早在1991年，时值史迪威将军逝世45周年。为了纪念他对中美两国共同抗击日本法西斯侵略作出的贡献，研究由此以来的中美关系，促进两国人民的相互了解、友谊、交流与合作，促进世界和平和人类进步事业的繁荣与发展，中国国际友人研究会和重庆市政府就共同发起，在重庆成立了“史迪威研究中心”。我的姐姐周敏担任史迪威研究中心办公室主任、史迪威博物馆首任馆长。
从那时起，重庆市政府举行了多次史迪威将军研讨会，分别以中美内陆经济发展（1993）、国际资本市场内陆经济发展（1994）、基础设施与城市发展（1995）为主题，这样就把对史迪威将军的研究范畴从历史扩展到经济、外交领域，研究的重点也从历史延伸至当下，研究的程度也逐步引向深入。
▲2003年3月，史迪威外孙伊斯特布鲁克（左二）和夫人（左三）与周勇（左一）在重庆合影。
1994年，重庆市外办决定举办《史迪威与陪都时期在华美国人展览》，我有幸受邀主持了展览的总体设计、历史研究、文本撰写和审定等工作。1994年10月展览正式举行。由时任中国国防部长迟浩田、美国国防部长佩里、史迪威将军的女儿南希为展览揭幕，盛况空前。
在此这后，但凡史迪威将军诞辰、来华、中美建交等纪念日，重庆市政府都与有关单位举行以史迪威将军为主题的研讨会，我都参加了这些活动，为缅怀史迪威将军，为推动中美人文交流，也为重庆史研究尽心竭力。
南希去世以后，南希的儿子约翰·伊斯特布鲁克（John Easterbrook）担负起搜集史迪威文物，沟通中美两国学界和民众的重任。尤其是进入21世纪后，他多次来到重庆，有时甚至把太太和两个漂亮的女儿也带来，参加以史迪威为主题的中美交流与友好活动。他还告诉我，南希去世后，她所拥有的那些中国宝贝，目前分别保存在她的几个子女手中。这让我稍感欣慰。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和我的家庭收集了一批史迪威将军和他的家庭的照片资料。
2008年起，重庆实施“中国抗战大后方历史文化研究与建设工程”。2011年，重庆市委宣传部委托重庆工商大学徐重宁教授主持“史迪威将军与中国抗战大后方海外档案资料集”项目。几年来，在徐教授的主持下，我的姐姐周敏和冯嘉琳女士等，为此付出了极大的辛劳。他们到了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档案馆、美国国家档案馆、美国国会图书馆和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重庆市档案馆、重庆图书馆等，收集到大量有关史迪威抗战时期在华档案、文献、史料、照片等。徐重宁、周敏和冯嘉琳与史迪威家族有着良好的私人关系，结下深厚的友谊，做了许多交流合作的事业，所以，她们的工作都得到了以约翰·伊斯特布鲁为代表的史迪威家族的帮助和支持。
正是由于30年来的积累和方方面面的支持，到2015年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在我的主持下，终于编成《史迪威将军与中国战区统帅部影像集》。由我和南希的儿子约翰·伊斯特布鲁克分别为之作序。我与史迪威家族的友谊又传递到了第三代身上。
▲2015年周勇主编《史迪威将军与中国战区统帅部影像集》书影。
这部著作共13个部分，1000张照片，记录了史迪威将军早年生涯和四次来华、第五次来华出任中国战区统帅部参谋长、初败第一次缅甸战役、整训中国军队、打通中印公路、开辟“驼峰航线”、指挥中国战区的“飞虎队 ”、统帅“梅里尔突击队”、赢得缅甸第二次战役、派遣延安观察组，以及他被解职归国，然后又新负重任，与世长辞的历史。
这是新中国出版的有关史迪威将军的第一部图片著作。这是对史迪威这位中国人民伟大的朋友和我所熟悉的南希老人最好的纪念，也是对史迪威研究事业和史迪威博物馆的开拓者们，和以约翰·伊斯特布鲁克为代表的史迪威将军的后代们的敬意。
这份承载着中美人民的珍贵友谊将代代相传。
举报/反馈
0
收藏
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