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饮冰室主人梁任公先生诞辰一百五十周年。中华书局是任公著作的坚定出版者,从一九一六年《饮冰室全集》到一九二六年《饮冰室文集》,再到一九三六年《饮冰室合集》,一百馀年来,持之以恒。近年陆续推出《梁启超文集》校订单行本,也受到读者好评。
今年七月十四日,由国家图书馆主办的“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百岁手教已新华邦——国家图书馆藏梁启超先生手稿展”正式面向公众开放。图书与手稿互为参看,可以为我们还原梁氏著作的撰写过程与刊行情况。
一九二二年秋,梁任公先生在东南大学讲授《中国政治思想史》,其中《中国政治思想中之三大特色与四大潮流》经学生记录后连载于《东南大学南京高师日刊》。记录者曾介绍说:“吾校敦请任公先生来校担任讲学,亲炙教泽。时近半载,凡任公先生之口讲指画,均耳濡而目染,致令廓然无我之脑海,涵容古今来之政治真理,心领神会,兴味盎然。爰撮举其思想中之三大特色与四大潮流,以供诸同学耽研政治者之参考云尔。”
现选登《中国政治思想中之三大特色与四大潮流》一篇(收入中华书局《先秦政治思想史》),让我们共同阅读梁任公先生精深生动的论述,一起感受先生授课时的风采。
《先秦政治思想史》(梁启超文集),梁启超 著 俞国林 校
中国对于全世界人类文化之最大贡献,究为何种学术?试再四图维,厥唯政治哲理。何以故?中国古来之大哲学家与大文学家,即为古来之大政治家。政治为人类进化之枢纽,亦为文化演进之中心点。吾国政治家绞脑汁耗心血,殚毕身精神而研究之,往往有独到之处,其智慧实有超越白晳人种之上者。故中国人种创造之能力与白晳人种相颉颃,毫无愧色也。 彼白晳人种,在希腊时代,以城市社会生活为发展人类一切文化之集合体,亦含有最高之政治理想。凡政治、经济、实业、教育、文学、艺术与哲学探讨、体育比赛、戏剧排演,以及一切公共会场之辩论,无不包括靡遗。此种城市社会之生活与行动,实为近代国家之起源与政治组织之导线,可断言者。 回溯吾国古昔社会,虽有狩、渔、畜、牧、农业之别,但构成国家要素,实以游牧民族为最。故古人名郡县之长为牧,而孟子常称国君为民牧。考牧字从牛,而义、善等字均从羊,此即为中华民族正义公道基本观念之表现。况牛与羊均为游牧时代主要产业,亦为统治民族之要点。观此吾国初民社会在西历纪元二千年以前,即播文明佳种,以施行牧民政策,缔成最高统治权之团体,而为吾民族光矣。 欧洲哲学,鲜有参杂政治思想;而吾国大哲学家如孔、孟、老、庄以及韩非、申、商之流,往往基于哲学而归束于政治思想。兹胪述其政治思想中之三大特色于次: 欧洲自十三世纪以还,国家主义日渐膨胀,探厥其因,实由两种社会扩大之结果。 (甲)市府社会 希腊城市兀踞于小山之中央,而环绕于平原山谷之间,故为人类固定栖息之优美沃壤,依天然势力,本人民觉心,而发展其政治活动之精神。吾人欲追溯西洋现代进化之本源,希腊当年社会生活,实占过去历史中之重要部分。至罗马亦为城市国家之一,□造成世界帝国之后,常依城市精神而统治,城市情形而组织。若论及欧洲近代具有城市国家之形式者,以意大利(Italy)威匿思(Venice)、詹罗亚(Genoa)、佛罗伦斯(Florence)、海西亚联盟(Hanseatie League)〔按,一般译作“汉萨联盟”。其后有脱文。〕 (乙)堡聚社会 意大利值中世纪之间,有一种堡聚社会,为团聚民族之所。彼俄罗斯京城,即为堡聚之一。吾人游历莱因河旁,见堡聚累累,已成为莱因河风景之点缀品矣。按堡聚性质,与吾国封建时代之采邑相似。唯欧洲封建与吾国略异:吾国封建由王侯分封而成;欧洲封建国家,非由市府放大而成,即由堡聚扩大而来。故一切政治设施,均根据市府与堡聚社会情形而演进。其根本精神有二:
此两种精神,始酿成为牢不可破之国家主义。凡欲鼓励国民爱国之冲动热忱,即揭此旗帜以相号召,时时运用其欺骗国民之手腕,仇视外人,遂致德人中其毒,日人被其蛊惑而不之悟。譬之种树然:欧人在十七世纪时,经营培植;至十九世纪,枝叶畅茂,美丽夺目;迄二十世纪欧战告终,此树方为群斧所斫而倒。彼提倡国家主义者,可憬然悟矣。 1919年,中国欧洲考察团在巴黎的合影(前排左二为蒋百里、左三为梁启超、左四为张君劢)。
吾国祖若宗,夙不以国家为人数最高团体,而提倡超国家主义,目政治为一切人类行动之对象。其最高团体,以天下为目标。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说,以家为政治统治之起点,天下为政治统治之极则。其最高统治权,不以一部分利益而存在,以全体人类利益而存在,实为产生世界主义之肇端。观孔子对于国家与政府夙抱有最高尚之政治理想,其载于《礼运》之言曰: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吾国民族,日夕受大同思想之薰染与世界主义之浸渍,致令对外抵抗观念薄弱,对内团结力亦不坚强。披览二千年来之史乘,被他民族所蹂躏者屡,即为超国家主义之结果。虽满族为吾族所同化,反足以令河山增色。然以超国家主义之民族,与彼国家主义之民族相遇,往往一败涂地,甚至疮钜痛深,饮恨于心坎间而不能忘。将咎吾祖若宗流传主义之不当乎?抑为华会告终公理战胜强权世界主义为增进人类文化唯一之元素?
近代欧洲政治思想,以平等与自由为之鹄。吾国夙称数千年专制之邦,然人类平等自由之精神,则流行于天壤间。读“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之句,吾国民族无特殊阶级为平等自由之障者,可见一斑。前清科举时代,“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者,数见不鲜。 此种平民主义之表现,即法国民族掷如许头颅、流如许赤血而购得之平民精神,亦不过尔尔。论及中国元首,毫无特权之可享,故“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语几成为社会父老之口头禅。彼英、日人民承认国王有先天特权,俨若天经地义而不可变者。吾国民族发达为最早,非无因也。遥瞻欧洲白晳人种,悉为阶级所支配,故贵族与平民之争,势成两橛。彼美国林肯之放黑奴,亚力山大之放农奴,法国经数载革命之流血,此非阶级战争而何?人民欲享自由平等之幸福,须出自由平等之代价。贵族之势焰虽大,而群众反抗之心愈烈。凡争之愈烈者,则得之也维艰;得之愈艰,故爱护之也惟恐不周。中华民族素无阶级制度观念,在不识不知中,享受自由平等之幸福,故爱护之心也轻且薄。譬之古懂,得之艰者宝之愈甚,传之子孙,则宝不宝矣。况中国既无贵族,又无资本家,其与争者谁乎? 虽然,中华民族富有革命精神者也。汤放桀,武王伐纣。桀、纣为残贼之人,“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未闻弑君”。此为孔孟提倡平民革命之思想,亦即为民本主义之表现。此种主义,既入吾国人民之脑海中也深且久,一遇暴君污吏,即怒发而不可遏。故吾国由君主专制,一跃而为共和国者,实由国民涵育民本主义已根深蒂固。种民本主义之因于前,食民本主义之果于后也亦宜。 社会主义之思想,欧洲自十八世纪即胎生而出。一时风起浪涌,鼓荡于新旧大陆之间,政治家与经济家往往以社会主义为思想之出发点。吾国哲学兼政治学家如孔孟辈,不教民以富,即教民树墙下以桑,其经济思想之出发点,亦含有社会主义在。彼欧洲经济家之鼻祖,如亚当·司密斯之生产论、马克斯之分配论,而尤以亚氏之价值论为世界言经济学者不祧之宗。然其研究经济学说之线索,均以社会为之先导。吾国地旷人稀,物产丰富,分配较生产为尤要。《论语》云“不患寡而患不均”,意欲将一国经济上之富源,须平均分配于全国之民,方合经济原则。此与经济学中均产主义相似:人民有享受均产之利益,则垄断者无所施其技俩。此为社会主义之唯一要素。乃纵览吾国载籍,由唐迄周,二千馀年,重农主义,盛于一时。降及春秋、战国之际,卫文公之通商惠工,管子之重商,墨子之重工,白圭、计然、范蠡之善货殖,均带有社会主义之色彩;若许行则为绝对之无政府主义,孔孟为极端之社会主义。其根本精神,均以裁抑豪强兼并为第一要义。彼欧洲民族,鲜有能享受经济平等之机会,吾国民族则反是,此实受社会主义之赐也。
吾国民族栖息于神州大陆之上,受各主义之浸渍与各学说之调和,而产生一种特殊之文化,以贡献于全世界之人数。欧洲人士,食而化之,扩而充之,推阐入微,以还饷我国人,此互以文化相沟通,亦互以文化相报酬者也。 儒家之鼻祖为孔子。其讲道论政,均以人生哲学为出发点,故“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之语,即为其思想之结晶体。以同情心为结合社会之唯一元素:“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即根据同情心而谋人数意识之扩大,本人类互让与互助精神,以尽量发展同情心于可能性的范围。至政治目的,不外于提高人格。其政治方法,即为推广教育。以人类最低限度之同情心,导引至最高限度之同情心,而达到理想之仁的社会与伦理的社会。唯同情心之扩张,有亲疏厚薄之分,“老老以及人之老,幼幼以及人之幼”,顺亲疏厚薄之等差,以表现同情心之真结合。以德为施政之基础,以礼为施政之工具,故“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此为儒家超权利政治之观念,亦即为儒家从物质与精神两方面提高人类优美高尚之生活。彼希腊政治思想,以养成高贵人格为目的。大哲学家柏拉图氏以伦理国家为完成高尚人格之机关,与儒家人治主义或德治主义,若合符节云。 兼爱为墨家唯一之主张。其兼以易别者,兼为全体,易为部分。墨家思想,重全体而轻部分。其同情心虽与儒家同,而差等心则绝对否认。墨子以利害心为出发点,故抱定交利主义。其交利之法:“有馀力以相劳,有馀财以相分。”与英、美实利主义,及边泌氏之以最大多数即为最大利益相似。其摩顶放踵利天下之牺牲精神,实系人生哲学上最重要之位置;而利天下之方法,均为有所为而为,与儒家无所为而为者,迥然不同。资本家则力为排斥。劳动则视为唯一之生产要素,凡有不劳动而得之利益,即视为盗窃行为,与马克斯社会主义相埒。希腊哲学家索谢马秋氏(Thrasymachus),视专制君主以整理国家产业作为己有,即为盗窃行为,与墨子谓“亏夺民衣食之财”,有何上下之别?至论其物质生活,则减至零度,洵具有东方基督教之牺牲精神。视天为有人格,故以天为其宗教运动,其政治则绝对建设于平等之上。抱民本主义而发为“君臣萌(萌即民),通约也”之言论,与欧洲十八世纪之卢梭民约论,真可后先辉扬于两半球之上。故名之曰民约主义。
道家之鼻祖为老庄。其五千言之《道德经》,即奉为金科玉律。以自然法为其出发点,恃万物之自然而莫敢为,为则败之;恃万物之自然而莫敢欲,欲则祸之。故有“无为而民自化,无欲而民自朴”之语。为则为自然之损,欲则为自然之累;其无为即无所不为,无欲则无所不欲。否则,“有嗜欲者天机浅”。视自然之道,先天地而生,亦先天地而存。其政治建设于绝对自由理想之上,使民无知无欲,老死而不相往来,以达其“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之的。吾故名之曰自然主义。厥后流而为杨朱之为我,倡“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之论调,冀达其“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而天下治”之理想政治。此与西历纪元前三〇六年在雅典讲学之爱璧鸠鲁氏(Epicurus)之自然论(On Nature),中西如出一辙也。其结果非至实现无政府状态而不止。 法家思想,以物有准则,藉权衡尺寸,为法之工具;藉规矩方圆,为治国之要纲。法家主义,虽有术治与势治之别,而以物准为思想之出发点则一。故舍己而以物为法,即为法家思想之根本精神。人民在政府万能之下,为物准所束缚,而不能参加丝毫自由之意志,致令人数个性之特质,隐伏而不能显现。倘人民意志、自由活动于规矩绳墨范围之外,则施行其极端之严极干涉主义。《管子》谓“不为爱民亏其法”,《韩非子》谓“背法则乱”,此即法治精神之表现。故名之曰法治主义,颇为精确。
以上四种政治思想之潮流,自吾祖若宗,经数千年流传而下,日渐调和,日渐濡染,萦回吾人之脑海中,优游涵养。如饮食然,调和五味而食之,无不觉其味之美也。即有嗜好之不同,而美味之可口,则有同然焉。积四千馀年之薰染陶育,遂铸成一种酷好真理与酷爱和平之民族,而相生相养于东亚大陆之上。其眼光不为国与种族之界限所囿,故谓为全世界人数各个的人格“交感”“共动”,“互发”而“骈进”之优秀民族,谁曰不宜。 选自《先秦政治思想史》(梁启超文集),中华书局202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