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

这是个好题目,作家常由此引伸出许多高论,例如狄更斯《双城记》一开端就说:“这是最好的时代,这也是最坏的时代”之类。


很多人夸它!但你说这不是扯淡吗?什么时代不这样、这样又是怎样,既咸又淡、既好又不好,说了等于没说,说也白说,文字游戏罢了。

可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不平凡之处了,你笑这些作家扯淡,可是我们这时代就真有个“扯淡碑”。



碑在河南淇县,据说还是个明朝的。碑首横刻“再不来了”四大字,中间竖刻“泰极仙翁脱骨”。右刻“扯”左刻“淡”。底下刻“翁,燕人水木氏,明末甲访道云梦,修真事迹,已详载甲申记矣,予等不敢再赘,翁”“生不言寿,莫考其纪,或曰一十有二纪,卒曰然。四空门人清、琴、棋、书、画,抱病老人立”。


故弄玄虚,话说得不清不楚。另还附一首诗:“不负三光不负人,不欺鬼神不欺贫。有人问我修行法,只在虚灵自然间”,仿佛修道人之心得。


其实这是吕洞宾的。吕有著名的黄粱炊梦故事,擅于度化人,此诗《全唐诗》亦曾收录,所以被扯到这里来。


凡如此胡扯、闲扯、瞎说、淡说、荡开了说、弄虚作假地说,都叫扯淡。乱扯一通,做成一个古迹、旅游景点,还让一堆专家去争论这冢中枯骨是吕仙、崇祯、还是四空门人,更是扯淡。听其言,恰如《醒世恒言·钱秀才错占凤凰俦》所说:「他们好似见鬼一般、我好像做梦一般,做梦的醒了,也只扯淡。」


但扯淡亦不扯,它其实就是中国文学之特长或日常。不只十日并出、女娲补天、愚公移山、夸父掷杖、赤帝斩白蛇、黄龙见成纪等等,从宇宙洪荒就扯起,李白梦游天姥山、李贺能赋白玉楼,处处游仙窟,人人会真记,西海拜龙王、东海遇麻姑,地天不绝,神人可通,终日扯个不休。


等到唐代,禅宗出现,一帮和尚,啥事不做,唯以口舌机锋见长。所谓机锋、所谓公案,如问洞山:“如何是佛?” 山云:“麻三斤”“ 问:“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马祖道一云:“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 问什么都是指东答西、乱扯一气。



还要添扯上各种与修行不相干之动作,临济有喝、德山有棒,俱胝断指、南泉斩猫、丹霞焚佛、婆子烧庵等等,闲汉举动,花样别开,让人说即不是。更增加了扯淡的神圣性与神祕性,一似猛参“禅机”,打打嘴鼓便可悟道。


元朝以后,如此口舌机锋也皮了。帝王将相、盗匪蟊贼的世情实事,更都看“淡”了,也懒得说了,那就荡开去说说渔樵舟中的一壶浊酒、一场闲话吧:“峯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时,遂有“扯淡”一词,总括中国人之心态与行为。但扯淡者之心还不能真淡,所以这歌词曲文都还要写上,甚至还要雕板、图绘、刻石。



刻石,尤其是中国悠久的传统,镂诸金石,代表真实和不朽。然而元明以后,不是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就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一大块石头文字,由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


你若要问做书人这样假作真时真亦假,所为何来。卢俊义梦中微微闪开眼,却见堂上有一牌额,大书“天下太平”四个青字。且有诗曰:“大抵为人土一丘,百年若个得齐头?夜寒薄醉摇柔翰,语不惊人也便休!”


“你问我喜不喜欢这个时代,啊,天下太平,又如何能不喜欢?”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八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中国孔子博物馆名誉馆长、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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