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清
一九八三年七月,我从卫校毕业分配到县人民医院药房工作。医院有近二百人,在县城算是比较大的单位。
上班、睡觉、吃饭,样样必不可少。房子是集体宿舍,能放几张床就住几个人。我们三个人挤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其中两个人家在县城,只有上夜班时偶尔光顾一下,基本上是我一个人在坚守阵地。
食堂在家属区靠近围墙的角落里。我第一次去打饭,刚走到门口,“嗞”的一声从里面射出一股水来,差点给我来一个淋浴。
“对不起!天气太热,降一下温。”握着塑料水管的是一个矮小老头,胸前系着一个橡胶面子的围裙,脚上是一双深色拖鞋,整个人都是黑色的。只有说话时牙齿是白的。后来我才晓得,他叫肖师傅,是食堂的负责人。
刚参加工作,工资不高,一个月就三十几块钱,但是总算有了收入,对于我这个贫下中农的子女来说,心里还是非常高兴的。精打细算,不敢穿好的,不敢呷好的,去电影院看电影,都要计划好,因为电影票要几毛钱。
食堂的饭菜很简单,早晨是面点,中、晚餐有三四个菜。我们把带肉的菜叫“甲菜”,并不是每天都能享受的,没有钱,一个“甲菜”要五角钱。“甲菜”也就是辣椒炒肉和血浆鸭,有时候是米粉肉。
掌勺的权力自然是食堂负责人肖师傅。你把餐票递过去,他熟练地给你装饭,然后抓起勺子,这只勺不大也不小,是不锈钢材料的。只见肖师傅用力舀上一瓢,却不打到饭碗里去,而是单手左右摇摆,刚才进勺的几块肥肉被他一操作,纷纷往下落。剩下的辣椒和几块肉片被肖师傅“叭”的一声盖在米饭上。同事们对他有微词,有人叫他“抖师傅”。
肖师傅的满女高中毕业后在医院做临时工,在制剂室洗瓶子。因为在一个科室,接触多了,说话比较随便。有一天,我对她说:“你爹真小气,有人给他起了外号。”
“我晓得,他是那样的人,改变不了。”知父莫如女。
“他不准我们到食堂打饭菜,我们都在家里吃饭。”看样子,她对父亲也有些意见。
她还告诉我诀窍:“你晚一点去打菜,抖落的肉不是你的吗?”真聪明,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后面我真的实验了两次,但是没有小肖说的效果。
有一天中午,我正在食堂窗口排队。伸长脖子一看,院长在前面。正是夏天,院长是外科医生,披着工作服,应该是要去手术室。我凭着一米八五的身高,对肖师傅的操作一览无余。肖师傅接过院长的搪瓷碗,看也不看一眼,装饭,打菜。还是那个动作,“甲菜”的分量跟我们的一模一样。院长默契地接过饭碗,转身匆匆走了。
肖师傅呀肖师傅,难怪你女儿还在做临时工。一点都不晓得变动,死脑筋。这么多单位,哪个食堂的师傅没捡到便宜?据说有个局机关的炒菜师傅两个子女都安置了。人家买肉回来,用报纸包一坨放到衣服袋子里送到领导家里去。院长来到你窗口了,你还是那个万事不求人的样子。
有一天,我上夜班。九点钟左右,只有急诊病人了,门诊大厅非常安静,我拿出一天的处方来逐张核对准备捆扎成册。这时一双手从窗口伸进来,我接过处方一看,是四环素眼膏一支,一角三分钱的收据紧贴着处方。我从抽屉里找到药品放在伸过来的手中。我告诉他用法用量时仔细地搜索来人,因为药房的灯光亮,外面的灯光暗,加之来人个子矮,又背光,我只好站起来跟他说。那人并不理我,拿着眼膏朝着大门走去。
肖师傅,是肖师傅,还是那身黑衣服,还是那个矮小的背影。
一角三分钱,你还去交费,随便去哪个科室要两只维生素C针就解决问题了。那时盘底只对金额不对品名数量,所以医院的职工自己吃点感冒药往往拿药来换。只要是医院工作人员到科室去跟人家说句好话,都会同意的。就算你没拿药来换,我也会给你的,我并不是想呷一个免费的甲菜,就凭我跟你妹子的交情。
因为工作需要,我调到制剂室工作,同事们开我和小肖的玩笑。我想,我才不愿意。她爹那个样子,看不惯。但是小肖工作认真,不怕吃苦,我们是好朋友,空闲的时候她还跟我请教专业知识。
主任看我是新来的,做事比较公正,要我管理盐水瓶。当时玻璃瓶生产厂家鱼目混珠,青岛的最好,价格也最贵,要二角钱一只。每天收瓶、洗瓶、装瓶,确实有点累。累还不要紧,还有更烦人的事。
那个时候,盐水瓶俏得很,冬天暖脚,夏天装茶。特别是装米酒,放到热水锅里加温,好得很。人人都想要几只青岛的瓶子。开始我一概拒绝,有人说我比肖师傅还怄。万般无奈,我给自己立了规钜:一人一只,只准拿一只,我还特意用一个小本子记录下来。
有一天,一位同事手提一只尼龙编织袋来到制剂室,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他偷偷地塞给我一包“隆回”烟:“朋友让我搞几个盐水瓶,你高抬贵手。”说着就要动手装瓶。
“不行!我没有这个权力。”我堵在他面前,递给他一只瓶子,顺手把烟丢到尼龙袋子里。
“你这个小伙子不懂事,难怪人家叫你铁公鸡。”
我心想,铁公鸡就铁公鸡,总比蛀虫好。
这个权力真的不好用,慢慢的,我理解了肖师傅。
有一天,我消毒。因为锅炉故障,等我工作完了,大家都下班了。肚子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我冲进了食堂。此时,食堂还开着门,里面空无一人。台子上还有饭菜。
我悄悄绕过灶台,探头柴房,为了隔开烟火,在灶膛与厨房之间有一面墙。肖师傅在,他背对着我,正在吃东西,肩膀一上一下在动。
“天旱三年饿不死烧火佬。”这句话一点没错。肖师傅,我还以为你正直,原来你经常偷着吃东西,是排骨还是鸭腿?我使劲猜想。
他吃得津津有味,没有转身的意思。我轻咳了一声,肖师傅闻声转过身,想从灶膛里爬上来。我看到他手上拿着红薯,是一只大红薯,已经啃掉了大半。他看到我,又缩回去弯腰从灶膛里挖出一只递给我。我仔细一看,在柴火堆里还有几挂红薯,听说肖师傅老家还有责任田。我无地自容,满脸通红。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慢慢地熟悉了工作,跟同事的关系也很好。初冬的时候,医院准备派我外出学习,我正准备把消息告诉小肖。
“我要跟你告别了。”我还没开口,她先说话了。她知道我要外出学习?
“三个月后我会回来的。”我安慰她。
“你说什吗?是我要走了。”她转过身去,生气了。
我懵了,怎么回事?
原来,卫生局组织了一次招工考试。
“哪里?”我急了。
她说那个地名并没有转身,我晓得那是县内最偏远的地方。
“为什么不报人民医院?”我的声音大了。
“我这个成绩,能考上就不错了。”她转过身来,我看见她眼睛红红的。没等我反应过来,她跑了。
肖师傅要退休了,明天就要走了,据说他在乡下有房子。那天中午吃辣椒炒仔鸭,鸭子剁得很碎,红辣椒、青辣椒点缀其间,鸭血是最后放进去的,炒得恰到好处,看上去色香味俱佳。我因为想骑单车回家去,便早早地去了食堂。肖师傅还是系着那个皮围裙,戴着顶黑色的帽子,薄棉衣的袖口处挽了一圈。他把装菜的铁盆抵住围裙,双手用力箍住铁盆的边缘,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移到窗口。
肖师傅熟练地摆放好饭菜的位置,操起菜勺,用力往下一挖,然后左右抖动,勺子一翻,菜稳稳地扣在米饭的一侧,菜勺抬起的一刻,竟然遮住了肖师傅的一张脸。那张依旧紧绷着的苍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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