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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在南京城区生活二十年后,作家曹寇连人带户口迁回了江心岛八卦洲,在此生活的好处显而易见:走出了单元房,生活成本极低,除了饮食没有别的开销,还可以种菜养花,找点野塘荒沟钓鱼。
村居生活产出的小说,常常提到鱼虾,饱含水气。《钓起来》列举的长江中的鱼种类繁多,除了河塘里那些种类,还有鲢鱼、鲤鱼、鮰鱼、刀鱼、铜鱼,这些鱼力量巨大,长相凶狠,如巨硕之物。《龙》一篇提到村里所有的水塘都养殖了鱼虾,人们经常见蛇,水蛇、土公蛇、赤链蛇。《吃龙虾的人》里的少年善于捕捞鱼虾,还发明了钓龙虾的多重方式:光是以钓具分就有钩钓、针钓和蔑钓,诱饵又分为蚯蚓钓、饭钓和玉米粒钓,最厉害的当属“涸泽而渔”钓法——选一段鱼虾繁茂的河沟,使用铁锹前后各筑一坝,再用脸盆将水泼干,捕捞所有的鱼虾。贫穷的少年第二天一早将龙虾带到集市卖完,卖完再去上学。
曹寇的小说集《鸭镇往事》近期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小说以长三角江边小镇鸭镇为背景,由一系列发生于鸭镇的中短篇故事组成,少年时代的同学、离乡打拼的女青年、迷恋钓鱼的中年人、往返于乡镇和市区之间的打工者是这些篇目的主角。
初夏时分,我们在上海的南昌路一家咖啡店见面,曹寇讲述了他回到南京八卦洲乡居写作的经过,还有他所见识到的乡村变化。就像小说里写的,鸭镇早已今非昔比,农民全被请上了楼,密布的河塘沟渠也都被承包,现在村民最为关心的词汇之一就是拆迁。
界面文化:新书跟之前的作品比如《在县城》有什么不同?
曹寇:《在县城》跟男女关系有关,书写对象不是农村生活,即便在县城,这些“狗男女”仍不是农民。这本的人物更基层,我以前也是写基层,更多是城市游民,这本聚焦农村和农民。
界面文化:回到村里写作感觉怎么样,算是进入了半隐居状态吗?
曹寇:现在确实住在村里,写的东西也跟村里有关,但不算隐居。是找一个生活成本相对低的地方,居住环境有所改善。在市区买一百平的大房子又算什么,仍然困于有限的空间,农村有村道、院子、河塘,那种空旷感让人舒服。事实上八卦洲也不是那么闭塞,现在过去可以通过长江大桥二桥和燕子矶隧道。我在市区迈皋桥还有个家,从市里的家到村里,开车只要二十分钟、很近。市区有事就去市区,没事就在村里,其他一切照旧。
八卦洲就像崇明一样,是长江中心的一个岛,我的祖父那一辈在民国从安徽逃荒逃到了南京江中心这个岛。这里在清代属于禁地,是给旗人贵族养马的,直到一九二几年才得到开发,国民政府允许老百姓到那岛上开荒,我祖父和父亲两代人都在这里,后来我进城了,家里还有个宅基地。
界面文化:平常会去钓鱼吗?
曹寇:已经很久没有钓鱼了,钓鱼本身不值一提。在我看来,钓鱼是人类从原始社会残存的捕杀猎物、吃掉猎物的行为。我从小生活在鱼虾丰茂的地方,自幼就对鱼虾种类很了解。这个了解肯定比城里孩子和北方人多,北方吃糖醋鲤鱼,鲤鱼肉极其粗糙,怎么做都不好吃。
钓龙虾那篇是以前写的专栏文章。农村里这样的少年太多了。我哥就钓过龙虾,傍晚放下竹篓,竹篓里填上诱饵,摆在河岸边,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把篓子取出来,里面会有黄鳝、虾、小鱼,归归类,倒到木桶里,拎到集市上卖掉,这时候天亮了,买根热乎乎的油条一吃,赶回学校上学。我们小时候很多小孩都这样。你说这叫苦难吗?也不叫什么苦难,那会儿多穷。
界面文化:书里第一篇讲的是一个小孩认为自己看见了龙,后面还有一篇是写钓鱼碰见了已死的村民,这算是小说里的鬼故事吗?
曹寇:我对鬼故事一直很有兴趣,枕边书就一本《聊斋志异》,二十年来都是如此。人们觉得鬼故事是鬼故事,事实上我不这么想,《聊斋》就特别真实动人。我在南京住在迈皋桥,这座桥的名字也跟一个鬼故事有关。这个故事讲一个老太太在桥上卖糕点,夜里有个女人来买她的儿糕——儿糕就是给婴儿吃的,过去没有奶粉,就要吃奶糕——老太太每次回家算账,总发现钱里还有烧给死人的黄纸,就怀疑就那个女的有问题,因为她每次都深更半夜才出来,面目模糊清瘦。后来她卖完儿糕就收拾摊子尾随年轻女人,发现她在一口枯井前消失了。老太太就报告官府,官府派人挖井挖掘出了一具白骨,白骨旁边是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活着的。经过侦查,官府发现,原来这个女的被当地的地痞强暴了,羞愤之下跳井自杀,她以一个鬼魂的方式生育了一个孩子。这个故事里的情感打通了生与死,还有很多可以阐释的社会问题。
界面文化:之前你在活动上提到了一个词——“田园人”,可以讲讲它的含义吗?
曹寇:我去年写一个创作谈写了这个词,挺好玩儿。“田园人”的特点是权力崇拜,出于权力崇拜才有对财富的追逐。美、富、高都是一种权力,漂亮女孩看不起丑女孩,个子高的看不起个子矮的,健全人看不起残疾人。“田园人”改变身份、地位、财富状况的目的是踩着底下的人,如果大家都在一个层次上,他是没有快感的。“田园人”追逐权力的初衷不是改变权力构架,而是在这个生态系统中改变自己的身份。鸭镇人没有不属于“田园人”的,恰恰是那个傻子,超越了“田园人”。
“田园人”也有情感,他的情感是真实的,对财富的追逐也是真实的,而这两种真实不可兼得。他必须牺牲他的情感来获得财富。某种意义上,情感是最宝贵的,财富算什么,有情感人才叫体面、有尊严地生活。可“田园人”不是这样想,他认为情感不值钱,唯一值钱的就是财富本身。比如说一个老太太希望自己家拆迁,她在这个小院子生活了一辈子,情感上离不开,理性上希望拆迁。据说我家也有可能会拆迁,大家都在等拆迁,最近两年拆不拆也很难说。
界面文化:你在小说里写,家乡变化很大,但这些改变好像没什么意思。
曹寇:改变是表象,街道清了淤泥,取缔了旱厕,不给养鸡也不给养猪,干干净净鸟语花香,看起来像公园一样,那些人还是那些人,“田园人”的品性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另外,一个地方有没有生机要靠年轻人和孩童。村里像我这代人大多数都进城了,只在逢年过节回来,他们的孩子肯定也不回来。我儿子在村里没有同龄小孩,就自己站在河边拿石头砸水。
界面文化:书里的鸭镇好像变成了一个充满焦虑的地方,很多人回来又离开,因为成功或失败躁动不安。怎么理解这种焦虑?
曹寇:中国的优势资源集中在城市,城市里面分三六九等,优势资源都集中在城市,假如取得成功也是在城市,而不是在农村。古代知识分子致仕返乡,还能回归乡野造福当地,架桥修路,助穷孩子上学,当代中国很少,尤其现在更不可能。
界面文化:在城里挣钱,回乡起房子,也是一件很时兴的事吧?
曹寇:对。在城里挣钱,回村里盖一间超豪华的大别墅,三层高、琉璃瓦,特别漂亮的。一进家里,啥也没有,还是文革期间的一张长板凳放在那,几十年的老窑床上面堆满了脏衣服或者粮食。家里只有老头老太太,老两口有半间屋子放张床就够了。假若整修好了,铺好了地板,谁来拖地打扫卫生?还不如堆满了灰。所以房子是一个空壳,而即使是空壳也需要房子,这体现了这家里的荣誉。
界面文化:南京的作家生活跟其他地方有什么不一样吗?
曹寇:南京作家多,从苏童、叶兆言到韩东、朱文还有毕飞宇,在全国影响都较大。这些作家里有作协体制内的一批,有名利双收的,也有穷屌丝的。穷屌丝扎堆一起,喜欢吃喝玩乐的也聚在一块。韩东不吃喝玩乐,我和顾前都喜欢,我来上海前一天晚上就在跟顾前打牌喝酒。我俩上个月在苏北宿迁、高邮等地大概玩了七八天,后来又到皖南查济古村、宣城泾县待了两天。我们是这样的,坐高铁从南京到一个地方,再看看去其他地方的车,住得好就多待两天,不行就换地方,没有目的。
界面文化:你在之前的新书活动中也讲到现在似乎有一种歌颂苦难,赞美苦难的潮流,对此可以详细讲讲吗?
曹寇:中国尤其最近几年特别鼓励年轻人吃苦,读书的倾向也是。我在南京艺术学院当考官,面试时候问学生你最喜欢看什么书,很多学生都会说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这是高中教育要求他们看的。我就问,难道你真的喜欢吗?到底哪点吸引你?他们也说不出来,因为没有独立的价值观。从现在流行的短视频也能看出来,有个门类回忆九十年代农村的淳朴,荒唐至极——九十年代的人会觉得多么美好吗?
界面文化:你也看短视频吗?
曹寇:免不了的,天天都有人转,我不觉得非得捧着一本纸质的书才叫热爱文化,为什么不看电影电视剧,按那个逻辑,直接捧着竹简更好。阅读就是获取信息,这些形式都是载体,无非是信息量的问题。人很容易溺死在海量的信息里,不仅有原生信息,信息还能自我繁殖,不断繁殖吓死你。可能大多数人都在信息的海洋里溺毙,按理说获取信息人的心智应当更加开明,这种情况就是反过来,也可能更加愚昧昏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