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谈阿城的《棋王》。
我最早认识陈丹青,我们坐在咖啡馆里,很冷清,没什么气氛,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说,这上面的文字你应该读一下。我当时根本没把这张纸上写了什么放在心上,我自以为已经是个成熟的作家了,所以也不怎么想看一些青涩作家的习作。想不到第二年,这篇文字平地惊雷,一下子获奖了,就是阿城的《棋王》。
《棋王》凭空出世,完全让我们目瞪口呆,不知道怎么评价为好。它完全颠覆了我们当时对小说的认知。《棋王》在当时引起的反响以及对后来产生的影响,怎么评价都不为过。
我做过很多关于阿城小说的研究,我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他对动词的运用上,我发现他是个很会用动词的人。中国语言里面的动词比较少。我们最早感受到阿城文章的风采,就是他的文字。
冯唐说,阿城的汉语是中国最好的汉语。阿城文字的特点,就是“极简”。阿城之前,大家多用“翻译腔”,翻译腔冗长繁复,用“的”非常多。大家如果看过一些翻译名著,必定深有体会。王小波就是运用翻译腔的高手。阿城摒弃翻译腔,传承古汉语遗韵,他的文字里,几乎没有“的”字。
兹摘《棋王》几段,与诸君共享。
造势妙在契机。谁也不走子儿,这棋没法儿下。可只要对方一动,势就可入,就可导。高手你入他很难,这就要损。损他一个子儿,损自己一个子儿,先导开,或找眼钉下,止住他的入势,铺排下自己的入势。
短短几句话,用了很多动词:造,走,下,动,入,导,损,钉,止,铺排。
我把蛇挂起来,将皮剥下,不洗,放在案板上,用竹刀把肉划开,并不切断,盘在一个大碗内,放进一个大锅里,锅底续上水。
这段文字里面的动词有:挂,剥,洗,放,划,切,盘,放,续。
大家顺序进去,画家就把东西挪来挪去腾地方,大家挤着坐下,不敢再动。画家又迈过大家出去,一会儿提来一个暖瓶,给大家倒水。大家传着各式的缸子、碗,都有了,捧着喝。
这段文字里面的动词有:进,把,挪,挤,坐,动,迈,出,提,倒,传,捧。
这时已近傍晚,太阳垂在两山之间,江面便金子一般滚动,岸边石头也如热铁般红起来。有鸟儿在水面上掠来掠去,叫声传得很远。对岸有人在拖长声音吼山歌,却不见影子,只觉声音慢慢小了。大家都凝了神看。
这段里面的动词有:近,垂,滚,红,掠,传,拖,吼,见,觉,凝。
夜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我似乎耳边人声嚷动,眼前火把通明,山民们铁了脸,掮着柴禾在林中走,咿咿呀呀地唱。我笑起来,想: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倦意渐渐上来,就拥了幕布,沉沉睡去。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树桩,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一盏电灯,暗暗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黑黑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
阿城是个“杂家”。从学术角度说,阿城的文化研究也许不够严谨,但它们的价值不在严谨性,而在大方向和大趣味,这也形成了阿城的风格。学识、修养、文字表达,你很难找到如此完备的一个人来谈论这些内容。他不会把研究的内容写成学术专著,他要用闲话闲说的方式、漫谈的口气,重点不在得出结论,而是要打通一些东西。
阿城笔力四射,意蕴深广,善用闲笔。他顶佩服古人文章中的用闲笔。所谓闲笔,就是不重功用,而重神采、逸趣和别味。阿城以闲笔和宕开一类的笔法,扩展了散文的边界,丰富了文章的题旨,加多了一篇之内的美学层次。使得一篇文章好似一座园林建筑,只在一个平面之内,就能造出空间和时间的曲折回环,交相变奏,以及各种空白和叠加。
王朔说,我非常仰慕阿城,他是个成了精的人。贾平凹说,阿城是那样杰出,一直让我钦佩。莫言说,我在阿城面前不敢托大。梁文道说,如果你没听过阿城的名字,没读过他的文章,可就要抱憾终身了。刘震云说,在当下的中国,够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至少有十个人,但是只有阿城是独一无二的。王蒙盛赞:(阿城的文章)简直美不胜收,口语化而不流俗,古典美而不迂腐,民族化而不过土,继承的还是古代叙事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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