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家大厂,先后面了他12轮。一个岗位已经进入三面环节,突然没了消息,一个星期后,另一个部门找过来,进度重新回到一面。这样的过程重复了好几次,沈辰觉得自己成了池子里养的鱼,不停地被捞上来检视一番,但最终都逃不过被扔回去“继续泡着”的命运。





文 | 曹默涵 黎佳佳

编辑 | 易方兴

运营 | 栗子

河流

驶入湍急的求职河流前,25岁男生沈辰的信心像风一样涨满船帆。他希望秋招赶紧开始,心情“有点烦躁,有点焦虑”,但更多的是一种优秀战士对重要战役的渴望,“就像高考之前,你不想复习了,盼着赶紧考试,考完算了”。

信心的来源非常具体。沈辰本硕都就读于西南地区一所985名校,学的是热门的信息软件专业,不光如此,顶级会议还收录了他的三篇学术论文,全院两百多人里他排第一。

秋招的过来人告诉他,他这敲门砖够硬。比如,两年前毕业的一位直系学长,发了两篇顶级会议论文,就拿到了字节跳动核心部门的offer,那是5%校招生才能拿到的薪酬方案,年包50多万。

所以,哪怕裁员降薪的新闻传进耳朵,他仍觉得自己的船够大、够稳。在像他这样的2023届毕业生的求职河流里,他的理想终点,是成为字节、阿里、腾讯的算法工程师。

沈辰算到了风险。他的策略,是找到真正重视算法的岗位。“如果对方不重视算法,我会很没有安全感,觉得进去就会被边缘化,继而被裁掉。”

但这条求职河流,远比他想象得狭窄。

早在2022年7月开始,他就每天刷好几遍企业招聘官网、秋招群和各个论坛,但那些大厂却像说好了似的,通通没动静。一直刷到8月下旬,才有零星几个企业放了一批岗位。

沈辰也越来越不安。

他列了一张Excel表格,将所有投递过的岗位记下来。直到现在,很多家进度都还停留在“投递”状态,再无下文。也有一部分进入了一面、二面甚至HR面,但两个多月过去,结果都是石沉大海。

其中一家大厂,先后面了他12轮。一个岗位已经进入三面,突然没了消息,一个星期后,另一个部门找过来,进度重回一面。这样陷入了死循环。沈辰觉得自己成了池子里的鱼,不停地被捞上来检视一番,但最终都被扔回去,“继续泡着”。

信心的船帆一点点瘪下去。“每过一天,预期就会更低一些。”过去几年,每年都被称为“史上最难毕业季”,但直到自己亲历,沈辰才对“难”有了真实的体感。2022年,中国应届高校毕业生人数首次冲破千万,而和沈辰一起驶入河流的2023届高校毕业生,更是达到1158万,又破了新纪录。

鱼多了,池子捞鱼上岸的名额却在减少。智联招聘数据显示,秋招季,求职申请人数激增了91.3%,但招聘需求人数却下降了12.2%。

从去年秋招开始到现在,硕士毕业的肖雪,也驾驶着她摇摇晃晃的船,撒出去五百多份简历,只收到十几个面试回复。最终,有且仅有一家工程建筑类央企,给她发了一份综合行政的offer。

HR告诉她,这份工作头一年要去工地轮岗,跟着施工单位全国跑,“可能明天突然就要去大山里修路了”,全年几乎无休,月薪七八千。

湍流之中,从天津来北京求职的苏妍,她的不安在去年11月达到顶峰。性格开朗乐天的她,那段时间机械地重复“投简历——面试——被拒”的过程。她丧失了表达欲,不爱见人,朋友圈也变成了一条直线。

她学的计算机专业,想做产品经理。在这之前,她自认为做了充足的准备——理工科背景,实习和比赛经历写满了几张纸,去年6月就打磨好了简历。

在大厂工作多年的前辈看了,觉得她没啥问题。但等到7月开始,陆续投递简历“练手”后,她觉得每场面试都很踉跄,“面试官完全没有把我当应届生看,问得很深”。

而就算是面试中对答如流,也不敢确定最后的结果。有一次,面试官上一秒还在和她说“期待你加入团队”,转身一查,面试进度条已经灰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苏妍的同学也是,面了亚马逊,三场都很顺利,面完等了一个月好消息,收到的却是一封“Thank you Letter”——你很优秀,我们很遗憾。

王小波曾在《黄金时代》里,描摹了一个“有好多奢望”的二十一岁,“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然而,“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正如曾经信心满满的苏妍。后来有一天,苏妍坐在不足十平米出租屋的床上,嚎啕大哭:“苍天啊,给我一个offer吧!”

2023年3月,北京某场双选会现场。图 / 曹默涵摄
拉锯战

自然,每一年都有找工作不顺利的毕业生,但今年的确有些不同。

池子里的水温发生变化,最先感知到的不是泡池子的鱼,而是能调节水流大小的用人单位。这里面,业务触角最多的头部大厂尤为敏感。

2005年,中国上网用户总数突破1亿大关,互联网公司从上到下都攒着一股用技术改变未来的劲,“拥抱变化”成为信念助推剂。

直到十四年后,马云卸任阿里董事局主席时,阿里还在谈变化。这家公司告诉它的十万员工:唯一不变的是变化。

很多人或许会忽略,薪水变多、岗位变多只是变化的一个侧面,自然,也会有可能薪水变少、岗位变少。

等这届毕业生被水温冷得一激灵时,变化早已悄悄发生。

苏妍记得,“提前批”消失前,暑期实习就已经开始冒冷气。按此前的惯例,暑期实习生一般会作为大厂的秋招“储备军”,通过暑期实习再转正,“毕竟三四个月的时间,都和老板混熟了”。

但2022年上半年,一片沉寂。腾讯往年会在3月开始暑期招聘,从未延期,去年破天荒地没做任何暑期招聘宣传。大厂大量释放岗位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上一届,腾讯秋招岗位超过七千,这一届直接没有公布数字,但在求职者眼里,腾讯六大事业群的招聘岗位数,明显缩水了。

不光腾讯。2022年7月,字节跳动CEO梁汝波也传出消息,字节将大幅压缩2022至2023年招聘计划。据官网统计,字节2023届秋招共计招了三千多个岗位。而前一年,这个数字高达八千个。

拥有三篇核心论文的沈辰,原本是个喜欢“以不变应万变”的人,他的计划,是投个十家八家,从拿到offer的公司里挑一个最好的,结束战斗。剩下的时间除了忙毕业论文外,全力投入新公司,争取以最快的速度站稳脚跟。

但一周接着一周的等待,一点点地消耗了他原本积极的心态,他能感受到,校招的offer越来越难拿,他要改变自己的策略了。

在这之前,每一次面试介绍自己的时候,他都会背诵同一段文字,那两百多个字在准备秋招的阶段就已经打磨完毕,确保面试官在十秒内,能听到他最重要的筹码——三篇顶级会议论文没有一句废话

但不断被拒后,自信如他,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

就连不懂算法的女友也跑来出主意。一次视频面试过后,沈辰疲惫地走出房间,女友试探着建议:“宝贝,我觉得你今天的面试有一些问题,这样不太好。”

沈辰想都没想,嘶哑着反驳:“你觉得哪里有问题?哪个地方不太好?”想了想,又抄起录音笔,“我们去听录音,把有问题的地方都找出来,如果是我的问题,我改”。

那是2022年10月的一天,秋招季已过半,但几个月前就早早上场的沈辰还未猎得一份offer。面试官每次问“能否接受高强度工作”时,他的答案永远是“没问题”。他觉得委屈,“明明简历过了,题做对了,面试也对答如流,但就是不行”。

最后,沈辰只能逼自己学会接受现实。他劝自己,offer总会来,除非所有公司都不招了,“那进入这个行业的必要都没有了”。

相比之下,苏妍则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中。

她觉得这一届毕业生,招聘时的流程,拉得比以往长多了。过去一轮面试的结果两三天就能出,现在等一周算快,等两周是常态。最夸张的一次,她等了三个月。

那段时间,苏妍每隔一周就给对接HR打电话。一开始对方还会接,两周之后,再打电话已经无人接听了。

这种等待的过程,毕业生称之为“泡池子”。

社交平台上,“泡池子”的应届生不在少数。他们确认自己进入了某种漫长的排序,“可能让10个人都通过,但最终只会发5个offer”。

这样带来的结果,就是哪怕最后辛苦拿到了offer,但直到真正入职签完合同之前,苏妍的心还是没法放下来。她见了太多“超发意向、撤销offer”的例子,大家都在降本增效,“可能昨天还在招聘的部门,今天就被全组裁掉了”。

她只能强迫自己和不安共处。

妍疯狂被挂的秋招进程(部分截图)。图 / 受访者供图
改变目的地

在这些毕业生关于“失去安全感”的求职故事里,华为秋招的延迟,是个典型的案例。

不少毕业生都在秋招中等过华为。放在往年,华为是个特殊的存在,总是比其他厂晚一两个月“开奖”发offer,很多等不到10月甚至更晚的毕业生,只能先考虑签其他。

到了去年,华为的offer更是久久发不下来。9月、10月过去了,面试全部通过的候选人都在等。华为校招群里,充满玄学的句子开始刷屏,“爱华、信华、等华”,职场交流平台上也流传着新一年的信仰之梗,“有华选华,无华延毕”。

风水轮流转。就在前一年,被这么捧着的主角还是腾讯,“有鹅选鹅,无鹅延毕”,因为当年鹅厂给2022届毕业生的薪酬总包,能接近40万。今年,大家的目标,又变成了相对稳定的华为。

直到11月中下旬,“华为疑似暂缓2023届秋招”的消息登上热搜。当时华为官方并未回应这一消息,但大量官方校招群瞬时解散,等了几个月的毕业生面面相觑,其中不乏拒掉了别家offer,一心等华为的。

徐澈有点后怕。他是北京一所211大学“电子信息”的硕士应届毕业生。秋招开始后第一时间投了华为。同时,与华为有渊源的荣耀,二面他也过了,还把他拉到池子里“泡了半天”。但等结果的时候,导师托相熟的荣耀内部人士打听,都没有反馈。

最后,他的选择是一家初创的芯片公司。放在以前,他如果能去华为,一定会选择华为。

像这样,在这条河流里,大家的船,只能降低预期寻找新的目的地。

找工作是一场漫长的折磨。图 / 视觉中国

沈辰也踏上了他以前不情愿的海投之路。范围是逐渐外扩的。从大厂到中厂再到创业公司,从互联网到新能源汽车,再到券商银行,还有三大运营商和传统制造业公司,能投的他都投遍了。

最近大火的AI大模型之类的算法岗位,最开始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跑出来,不想陪着去赌”。等发出去的offer都杳无音讯后,他也放弃执念,开始觉得“有一个赌的机会好像也是可以考虑的”。

真正的转机来得很晚,到了2022年10月底,沈辰才收获了几个“说得过去”的offer。这时候,他踉踉跄跄的秋招还没结束。

为了最大限度地消除不安,他把进入了决赛圈的四份工作,放到一个Excel表里比较,按薪资、部门、疲劳度等等,进行了全方位的打分。

是否加班、假期能不能休满,在沈辰的打分宇宙里,优先级都得往后排。他最看重的是薪资和岗位对口程度,其次,是直属领导对自己的印象,以及同事的沟通协作。

职场安全感终于成了他最在乎的事。最终,曾经坚定地以字节为求职目标的他,定下了自己的新目的地,那是一家中厂。

沈辰给自己某一份offer的打分情况。最终他没去这家,选了另外一家中厂。图 / 受访者供图

苏妍到秋招后期,感觉整个人都魔怔了,绝对不会去的岗位也都投了简历,比如销售。面试过程中,听着流程化的问题,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参加,但是面试结束后,她还会投。

原本那个按照喜好和能力的投递计划,被她放弃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管最后去不去,先拿下offer再说”。

每次面完毫无兴趣的岗位,她回到家,一头倒在床上,“回血”半小时。她清楚地知道,花费的这些时间和精力很可能毫无意义,“但是不把这些时间填满,就要被焦虑的情绪淹没”。

每一个抉择的背后,需要纠结的因素太多。这一届努力寻找安全感的年轻人,似乎比几年前更害怕出错。最后,毕业生会流向比原来更低、更求稳的岗位。

一位应届生在牛客网发文感慨,“当大佬被迫向下兼容,也开始海投,多家公司的池子都会被同一批大佬泡满,到最后,我们这种普通人连汤都喝不上咯”。

这也是收到那份“工地offer”时,肖雪的心理活动。虽然有诸多缺点,央企的名头还是让这个岗位的竞争烈度升级不少,北大的、保研的、拿国奖的、发过核心期刊的,全来了。

肖雪心里嘀咕:但凡拿到过一个还行的offer,他们会来面这个吗?

肖雪自己也是北京一所985大学毕业的非定向非全硕士生,学的新闻传播专业。她投递的岗位,大多是行政和文案方向的,从来没想过“把青春献给工地”。但在她的犹豫中,这家央企先对她“非全日制”的身份说了不。

她给HR发了全日制和非全日制硕士享有同等就业权利的文件,对方看完说:“抱歉啊,‘非全’签不了三方。”

“本来还有的选,现在连选择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肖雪堵得慌,但工作还得找。她在一家招聘网站上投了上百份简历,基本没回应。后来,终于有公司把她的资料标记为“感兴趣”。对方发来岗位描述一看,是铁路车务管理员。

又是一个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岗位。

肖雪收到邀请她面试的岗位信息。图 / 受访者供图
无法躺平的春天

春天来了,新一年的春招开始了。

互联网大厂的招聘终于有了回暖的苗头。比如,2月27日,美团宣布启动2023年春季校招,将录用超过4000名高校学生。

但这种回暖之中,依然夹杂寒意。3月8日,阿里巴巴也宣布开启2023春招。苏妍以为是对秋招的补充录取,但点开后,发现面向的已经是2024届的毕业生。

“23届明明还没有完全毕业,怎么感觉已经要被抛下了?”苏妍对同伴吐槽。

微信事业群甚至“不参加”秋招了,而是将实习岗位全年滚动开放,“任何时候只要你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前往腾讯招聘官网投递简历”。重点是,“今年,只有在微信团队实习满2个月的同学,才有正式校招加入我们的机会哦”。

苏妍记得,以往大厂的校招门槛哪有这么高,转正机会也多。但是2022年的秋招过程中,大量的公司在招聘页面上写明,必须提前实习才能拿到校招offer

而更多还没着落的毕业生,一边投着网络上的岗位,一边挤进了人头攒动的线下招聘会,做最后的尝试。

3月初的一天,四辆大巴从西北五环外的北京农学院出发,在北京的春天里穿行而过,目的地在20公里外的北理工。车上载着一百多位还未找到工作的应届本科毕业生,他们捏着打印好的简历,来参加线下双选会。

今年毕业的本科生,大多在2019年秋天入学,半年后,疫情就将他们困进了网课的屏幕里。大学四年,抗疫三年。去年12月放开后,大家又手忙脚乱,考研的考研,找工作的找工作。

出生于1999年的杨桃更特殊些。她的大学生活,一直浸泡在各种考试中。专升本之后,她考研失败,准备想办法先就业再做打算。

这是她第一次在线下参加招聘会。白色塑料挡板隔出来一个个格子间,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格子间里不少企业,非常清楚毕业生的痛点,将“六险二金”“足额社保”“国企直签”等字眼放大加粗挂到墙上的,排在门外等咨询的队伍不短。

但杨桃逛了好几圈,只找到一家“不限专业”的企业,将简历递了出去。农林专业毕业的她感觉到了现实的寒冷。

在2023届毕业生眼里,专业的局限性也被进一步放大了。

肖雪在投递过程中也发觉,自己苦学考上的专业,在就业市场很“鸡肋”。如果是宣传文字类的岗位,他们会更偏向汉语言文学专业,如果偏行政类的,就会优先选择行政管理类的专业。而考研时的“卷王之王”新闻传播专业,哪儿都不挨着。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文科生实在是太多了。

她在北京读书的这两年,时常会觉得自己像浮萍,一直漂来漂去。没有根,没有安全感。她想过,毕业后回四五线城市,找个离家近的工作,有一个自己的小家。而在北京,随便一个不带卫生间的次卧月租都要一两千元。

但四五线城市的工作也不好找。刷招聘网站,95%都要技术类专业,留给文科生的部分,还多是主播和销售岗,工资低,肖雪也担心自己做不来。投递了一圈后,她逐渐放弃了执念,县城也好,北京也罢,或者别的城市,“只要岗位合适,哪里都行”。

肖雪找工作期间,在网上看到最有共鸣的一段话。图 / 受访者供图

最近,北京的一个国企品牌方向的岗位给肖雪发了意向,但需要先去实习。这家公司的工资不高,无法覆盖北京的租房、生活、社交,而且还需要花巨大的时间、金钱和精力成本去验证这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到时候实习了一段时间又不要我了怎么办?”她的困境,也是许多2023届毕业生的困境。

人在这样的焦虑中,会有想躺平的念头。但也只是想想,真的躺下去很难。父母、亲戚时不时问她,她也想用好工作来证明自己。但大家都一样,同学们基本也没有什么好offer,大部分人投身进了国考或公考的新河流。

这个985大学的非全硕士,让肖雪反而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读研的确让我看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外人也会觉得我有很多的机会和选择,但对于我个人来说,读研好像反而把我局限住了。”

一番折腾下来,身处湍流之中,苏妍已经身心俱疲。终于,她最后还是等到了一个中厂的offer。“虽然钱少、事多,但至少离家近了。”她只希望,这家公司稳稳的,让她能顺利入职、转正。

尤其是,别被裁了。

北京某双选会的展位,券商公司挂着不限专业和学历的牌子。图 / 曹默涵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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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别人一寸一寸活过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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