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星空
文|王新雷
一
我特意跑到城外,田野小径。
半圆的月亮淡淡照着,有些慵懒,又似乎有点倦怠。林叶间草丛里的月光便愈显敷衍,薄薄的样子似乎来一阵风就会吹走。我走进麦田,站在有些松软的田垄里仰头,伸长脖子,身体几乎弯成拉开的弓箭,眼睛睁得老大,努力搜寻天上的星星。
搜寻?天上繁星点点还用得着搜寻么?
确实需要。儿时记忆里缀满宝石般的星空怎么望不见星星的踪影?是城市的高楼遮住它们么?可我现在已经远离了高楼站在空旷的田野里,我的身边是乡间小径,是初生麦芽,是瑟瑟风中摇曳飘零的落叶呀!
是高塔般雄壮的烟囱喷出的浓烟,是建筑工地隆隆声中吼起的粉尘,是川流不息大小车辆的排泄物蒙住了它们么?
星星不说话。整个夜空都不说话,包括大地,包括小草,包括麦芽,包括即将蛰伏或者已经蛰伏的虫子。
我只能睁大眼睛,高高地仰起头,伸长脖子,搜寻,搜寻,搜寻。
这不是我的夜空,不是我想要的夜空,不是我记忆中的夜空了。
我的夜空不是如此,全然不是。我的夜空美丽多了!
我的夜空如水般澄澈,宝蓝色的幕布上缀满了宝石,大的,小的,一闪一闪璀璨的宝石……
多久没有遥望夜空了?
我说不上来,只能笼统地说好久好久,久得已经无法用日月来计数。
终日在忙些什么呢,忙得没有时间没有心情遥望星空?
我不由自问。怅惘,歉疚,检讨一类的情绪笼在心底,觉得不该冷了这星空、这月光以及月光朦胧中林草虫野的悠远和静谧。
似乎确实终日在忙,马不停蹄焦头烂额,却又分明没忙什么,不过是只旋转的陀螺,在一根硕大无形的鞭子抽打下不停地转而已。转,转,转,终日不停地转,却又像被蒙了眼睛拉磨的驴转得晕头转向一辈子也没跳出那小小的圈,所谓忙不过是一日日的重复而已。
细细想来,这一切忙碌也不过为了锅里的米,为了柜里的衣,为了车里的油,为了兜里的钞票,不过为了虚妄到可笑的、远的近的、大的小的许诺。
为几粒子米忙碌当然很重要。我安慰自己,却又忍不住提醒偶尔从忙碌中抽身遥望星空也很有意义。
二
其实,我不敢对谁说自己跑出城来只为了遥望星空,我这次出来也是偷偷的,独自一个人,谁也不敢告诉,包括老人和妻子。
我怕他们嘲笑。我还没有强大到无视嘲笑的地步,哪怕稍微强大一点能像抹去风中蛛丝那样把嘲笑抹去。
他们肯定嘲笑我。我能想象他们笑的样子,他们肯定会笑得直不起腰来,一边笑着一边数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星星有什么好看的,还看星空,这该是你这年龄干的事儿?
我在他们眼里一直像个傻子。更准确地说,我在很多正常人眼里一直都是傻子,呆子。
曾经有一段时间,身边的人很看好我。因为我念书好,每次考试都拿第一,他们以为我将来会有点出息。但这段美好的光阴实在太短,很快他们便发现我其实是傻子。我喜欢的、一天到晚沉迷的根本就不该是聪明人干的事儿,因为这些事儿在现实生活中看不到丝毫价值因而也就毫无意义。
“白瞎了这么聪明的脑袋瓜儿!”一开始,还有人替我惋惜。
我不搭话,即使见面搭个话也最多吃了喝了下地回来了一类词语——我认识的字不少,但在与他们交流的日常里其实我能调用的最多也就那么几个字儿。
他们忙他们的活儿,拉粪,浇菜,修车脚儿或者大拇指蘸着唾沫数手上的票子。我低头,或者偏一偏头,过去。
奶奶活着的时候常常拉着我手问我:“成天读那些个闲书本本子累不累?”
我笑,摇头。
母亲在世的时候也问过我几次:“你一天到晚读啊写啊的干啥用,有人给钱?”
我笑,本想摇头最终却点头,不点头母亲会一直问下去,问既然没人逼也没人给钱我为啥成天到晚不干点正经事儿?
我不明白母亲心中的正经事儿。母亲也不明白我,就像我的兄长我的姐妹我的亲戚不明白我一样。
我没法和她们解释。起初是因为解释不清楚,到后来是渐渐消失了解释的兴趣和勇气,再到最后我摇头苦笑羞愧自己确实没法和所有正常人解释。
三
最难忘的回忆应该是腊月二十七,我记得很清楚,大年二十七。具体哪一年我说不上来,只记得那时我和哥哥还小,妹妹还没有上学,我们的家还只是两间低矮的小平房,石头到顶,屋前门东边有棵碗口粗的榆树,我爬上那榆树,登登几步便能爬上屋顶。父亲、爷爷和叔叔在屋里喝茶喝酒,母亲在一边忙活着炸丸子,妹妹在灶前乖巧地烧锅。我和哥哥跑到院子里看星星。
满天星星!
大的,小的,亮闪闪的,怎么数也数不清。我们找牛郎和织女,我们找七星勺子,我们找呀找,却总是不能确定到底哪一颗才是牛郎织女——银河倒很好找,密密麻麻的星星流在天上,可河两岸哪一颗才是牛郎,哪一颗才是织女?
哥哥刚上四年级,他卖弄说这一颗颗星星像不像宝石。我说像,我要摘一块最好看的宝石装了自己口袋里。
哥哥笑。我也笑。娘和妹妹一边忙活一边问我们笑什么。
几十年的光阴悄无声息。我时常会想起那晚的情景,低矮的屋前,树影婆娑的院子,两个小男孩仰着头凝望星空,门口射出昏黄的灯光映着两个男孩子黑色的剪影。
这画面常常令我犯痴。
哥哥早已当上了爷爷,大外孙已经上初中,小孙子也上了小学。当初那两间小平房先是变成三间,而后五间,最后变成完整的院子。再后来村里规划,院子大部变成柏油路,还剩一间多屋的空地老爹便种上了树。除了树,老爹年年都在那里点几棵南瓜,栽几棵烟。
门前那棵碗口粗的榆树早就砍掉了,旁边那棵小梧桐也早就变成了家具,娘去年也走了,走到天空星星的队伍里。如果不是老爹在家,我真轻易不敢回去——每次回家我总会走到老屋旁,看爹种下的树,栽下的烟,或者推开简陋的篱笆门,弯腰翻一翻南瓜的叶子,捋一捋毛绒绒的藤蔓,甚至索性蹲下身子对着南瓜发呆,想起某年的大年二十七就是在这个院子里我和哥哥两个小男孩数星星……
我的泪水一下子流成细瘦的河,这条小河无关悲,也无关喜。
只关岁月。
哥哥家一对儿女都在济南安了家,哥嫂帮他们带孩子;妹妹一家在北京蜗居打拼也已经二十多年,我在离家百多里地的异地工作一晃三十年过去。老爹还在老家种他的地。他哪儿也不去,我和哥哥商量过多次不让爹种地,毕竟八十多的人了,别说邻居怎么议论,当儿子的心里就不是意思。但我们无法更改也不敢生硬地拂了老爹的心思。他离不开土地,一天到晚不论活忙还是闲,他几乎长了地里。
庄稼种了一季又一季,收了一季又一季。我知道老爹早就长成地里的庄稼,种在地里,最终还得收在地里。
何止老爹,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庄稼,都有一块属于各自生命的土地,生在那里,长在那里,耕在那里,最终也都收在那里……
四
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
此刻我行在田间小径上,立在麦芽初生的田垄里,高仰着头,极力伸长脖子,遥望星空。
恍惚中天空成了舞台,那一颗颗星星俨然在编排金戈铁马羽扇纶巾的悲喜剧。
望到了秦皇汉武的车马,猎猎风中,马嘶刀枪鸣,“哒哒”的马蹄撑起一个个辉煌的朝代,而后又隐入烟尘。
望到了老庄与孔孟,风餐露宿,衣衫褴褛游走于南北西东,他们著书立说,开馆授徒,矗起一座座高峰。
望到了征夫戍卒,坐贾行商,引车卖浆,青楼红楼。
一将功成万骨枯。城头变换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
孔尚任粉墨在戏台上。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曹雪芹历尽甘苦。好便了,了便好。繁华最终一堆荒草,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雪上偶然留趾爪,鸿飞何复计东西。”我望见了长脸如马的苏东坡,他似乎用嘲笑的目光看着我:你算个鸟儿,偶尔飞过而已,又何必执念这里那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望见了千年孤独陈子昂并忍不住问他,天地之悠悠,为什么唯独你怆然而涕下?
我望见热闹,更望见孤独。
人终究是孤独的。越灵敏便越痛苦,越深刻便越孤独。
星空呢?
星空灿烂,但每一颗星星都孤独,每一颗星都有专属于自己的孤独。
夜深了,我告别旷野告别星空,重回到灯火通明车声喧嚷的城市。
明天还要上班,打卡刷脸叠成只换封皮的台历。
作者简介:王新雷,高级讲师。网名唐风汉韵、九哥那个九和唐僧没有肉。360南瓜屋故事签约作者、江山文学网签约作者,曾在多个文学平台担任小说版编辑或主编,多篇小说、散文及报告文学作品见诸报刊杂志,电子书《七个字读懂李白》亚马逊书城上线,长篇小说《第99次回眸》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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