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秘密》作者:一大碗、大倾城
▲俯瞰良渚古城遗址 摄影@肖奕叁
▲俯瞰杭州国家版本馆(文润阁) 摄影@肖奕叁
版本的重要性,很多人可能还没有具体的认知。我们拿良渚发现来说,如果没有一代一代考古人在发现陶片、玉器后,形成相对完整的版本记录,那5000年的辉煌之城根本无从被世人认知。良渚博物院里有一尊施昕更的雕像,他在良渚发现中的地位和他留下的版本记录有莫大的关联。可能当时很多人都曾发现过那些黑陶片,但是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写出一个像模像样的科学考古报告,引发世界的关注。
1936年5月31日,西湖博物馆命25岁的施昕更去参加一场杭州古荡遗址的考古挖掘。这个画画专业出身的小馆员并非考古研究者。博物馆的本意,或许只是让他去现场记录地层情况。
没有人意识到,从这一刻起,世界文明的版本序列,注定迎来新的排布更迭。
古墓中挖掘出的陶片、石器,在他老家良渚,分明是司空见惯之物。这个清瘦的年轻人很快回到良渚,有意识地进行了三次野外考古调查和试掘。这是良渚遗址的第一次科学考古工作,也是施昕更生命中唯一一次。他将所发现的一切记录在案,写成了《良渚——杭县第二区黑陶文化遗址初步报告》。
▲良渚遗址首份发掘报告:《良渚——杭县第二区黑陶文化遗址初步报告》
虽然外延的无限拓展会带来一门学科内涵的不确定性,但保存中华文明的印记,形成包罗万象的版本序列,使之形成汇聚万古的文明江河,正是这个时代的要求和使命。国家版本馆分处四地,和国家图书馆承担不一样的职责,收藏中华文明的各种印记,正是站在了更高的位置上,有着更深远的时空意识。版本馆里的文明之光,可以烛照过去,洞见未来。
良渚发现的版本掠影
“所有文明的伟大之处都在于其差异丰富的细节。”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如是说。想象一下,我们生活的丰富日常,竟有可能成为5000年后的人们证明我们存在过的文明版本纪录,版本的现实性也油然而生。
国家版本馆,正要海纳百川,记录一切中华文明细节,它要筑造集博物馆、档案馆、图书馆、展览馆、美术馆等于一体的文化综合体,形成中华文化种子基因库。
▲俯瞰杭州国家版本馆夜景,与良渚古城交相辉映。 摄影@停香
现代宋韵如何定义?王澍认为意在传承,形制却非仿古。完整保存至今的宋代园林,几乎没有,要设计出具有宋代园林神韵的现代建筑,并没有想象中容易。
好在造园,王澍已经潜心琢磨多年。在他撰写的《造房子》一书里,就已经斟酌思考园林的尺度。他曾用元代画家倪瓒的《容膝斋图》打了个比方,写道,“如果人可以生活在如画界内的场景中,画家宁可让房子小到只能放下自己的膝盖。”他所信奉的中国传统文人建筑学里,有比造房子更重要的事。
▲中国建筑界的一对灵魂伴侣:王澍和陆文宇。 摄影@黑白之舞
他也真实地拿自己的房子进行了实验,早年在长板巷的“王澍自宅”中,50平米的房子,他说要在里面造一个园林,并且真的这么做了,还留下了造这个房子的全记录。房子虽小,心却很大。比起建筑设计,这更像一次行为艺术。好在他的灵魂伴侣陆文宇说:你看这不是很有趣么?这样互相成就的状态,始终在他们的创作生涯中存续。文润阁也是如此,王澍负责设计全局,陆文宇负责现场落地。王澍说要是没有陆文宇,我的很多理想都不可能完成得这么好。陆文宇马上接上,不不不,我们现场都得靠王老师的中枢指挥,全盘解决。然后两人互视,大笑。真的,夫妻互挺,最为致命。
不同的是,这一次杭州国家版本馆对建筑体量有着硬性要求。“主体建筑势必需要更高大,但是高大又怎么能够和山水融合,这是一个难题。”事实上,版本馆所在的位置,北流良渚港,南夹半壁山,占地不大。要在有限的空间内,保持张弛有度的节奏,保有适当的比例,不被大众所熟知的中轴式宫阙建筑、巨碑式山水建筑风格全然剥夺心智,王澍思虑深远。
▲文润阁可远眺良渚古城 摄影@停香
他想起了自己上世纪90年代第一次见到苏州艺圃时的感受。苏州老城民居小巷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园子,门票两块,里面都是喝茶的本地大爷大妈。宅子原主人袁祖庚官场失意,造园寻一隐居之所,悬匾额“城市山林”于其中。在他过世后,其子将园子卖给了文徵明的曾孙文震孟。园子占地不过五亩,水池就占了1/4,但极富层次,疏密有致,住宅聚于池北,空间巧妙隔开,避免视线一览无余。结构并不复杂,细节却相当丰富,咫尺之间造乾坤。
“我当时就评价,这是我在苏州看到的最传承宋代感觉的园林。”王澍希望在文润阁达成这样的相对关系——从外面看方圆不大,一旦进入,却又感到建筑之气魄。同时并不给人强势的压迫,留有园林文人“无定所”的隐逸感。所谓小中见大,大中见小。
最终,文润阁呈现了南边园林疏朗,北边藏书密合的格局。利用原有矿坑形成的自然山头,围合成坐北朝南的南园北馆结构,让人联想起《溪岸图》。园中东望,山峰茂密,斧削半壁,宛然《溪山行旅图》之貌。少雨时节,北侧流过的良渚港,经过净化循环,流入园中的半亩方塘,映照出天光云影和绿树阴阴。双廊顺应自然的手笔,沿着地势高低走向曲折蜿蜒,隐于亭台水榭之上,远离俗世,匿于自然山水之间。而只要跨过一座桥,便连接到大开大合的藏书楼宇之中,山水园林与主体建筑间,即是江湖与庙堂的呼应。两者竟是一步之遥。
▲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与杭州国家版本馆(文润阁)南园一角 摄影@停香
▲从这个角度望去,《溪山行旅图》赫然在望。 摄影@肖奕叁
南正门不在中轴线上,王澍并没有强行打破这原生地理条件的限制,反而顺应自然的步履,设计了被山遮蔽一角的南大门,因而文润阁的第一眼是被遮蔽的,隐逸的。站在门外时,并未意识到其中蕴藏的丰富内涵。园林最美的意境是迷思。百转千回,总似走过一层又一层的秘境,稍一转折,人就可以藏匿于草木间、廊道和水旁,躲入自己营造的想象空间里。这样的“掩映之美”,恰恰符合中国园林审美逻辑,应了童寯先生那句“疏密得宜,曲折尽致,眼前有景”。
▲俯瞰杭州国家版本馆 摄影@停香
以山水园林为中心,建筑物的尺度,是根据山的高度为基准设计的,首先考虑与环境的融合,而非自身的高大。以平远法密集压低,并运用屏风意象做出层层递进的视觉效果。以这样的态度去营建,深得中国园林的精髓。
▲杭州国家版本馆(文润阁)的大中见小 摄影@解立坤
外界得知王澍为版本馆造房子时,不少诧异之声。在人们印象里,王澍是反叛者。是在大学期间就大放厥词无人可教我的狂徒,也是在毕业答辩时痛批中国无建筑师的愤青,更是在普立兹克建筑奖获奖台上一连九问反思中华建筑的思考者。而今他莫非要温和地走入那良夜?
他对此不以为意。他曾在书中发问,“是否可能重建一种中国当代的本土建筑学,它的基本建筑观念和原型出自地方性的根源,而非出自国家主义的空洞象征。”而他也从未停止自问自答,他的建筑实验从最早的象山校区,扩展到各地的博物馆,再到如今的国家级平台,始终用同一套语系在传承输出,捕获心智,挑战现实,迭代创新。版本馆中出现的材料应用都是他曾经在其他地方实践过的,只是版本馆的一切,突破了过去的尺度。
▲杭州国家版本馆(文润阁)屋顶的小料大构 摄影@肖奕叁
以钢木结构为例,观景阁、水榭等建筑中使用了大量的木构,用小材料做出大跨度结构,对王澍的“业余建筑工作室”来说,这种小料大构的斗拱体系,从水岸山居的小型试验,到如今最大跨度24米的无柱空间,已经是较为成熟的技术了。但要让钢与木同时均衡受力,仍然一度让施工单位如临大敌。
“就算我们都算好了,他们还是不放心,在落地过程中偷偷修改。”要完全信任王澍团队的设计与技艺,在一项国家传世工程中勇于创新,对于设计院来说也是艰难的抉择。这让工程最初起了一些反复的波折。在这方面,王澍并不妥协,建筑材料是自然的,建筑表达也要是真实的,这是中国建筑原则性的特征。当木作为结构材料出现,它绝不仅仅是一种审美装饰。木与钢的平衡,也是王澍与合作方的平衡。
事实上,为了让甲方和施工单位方便理解,容易操作,“业余建筑工作室”形成了一套具有当代《营造法式》特征的方法论,汇集了设计者的理念、审美和落地做法,并精准地测算了成本和各项施工数据。把工程量巨大的项目拆解细化,以便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好的质量达成。
现代宋韵,不仅仅是审美的复归,从材料到建造,都包含了背后复杂的技术演进和理念支持,需要建筑团队对古今建筑审美的深入理解,和先进工艺的革新。
这次使用的夯土,是王澍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法国的生土研究所合作,建立了生土建筑实验室,用现代机械做的纯生态的新型夯土。在选取各地土样经过二十余天实验后,确认其成分配比,最终版本馆使用来自富阳的土为原料。这样的新型夯土,除了土、沙子和水,没有任何化学添加物,可以完全回归大地,不会对环境造成任何污染。
在王澍看来,这是对传统的复归。“在传统中国的建造活动中,由于大量使用原生的自然材料,这就需要对材料和工艺充分理解,材料是建造活动中第一位的要素。技艺掌握在工匠手中,是活的传统。如果不用,即使在形式上模仿传统,传统仍然必死。”
最终,王澍用一片纯粹的土墙致意——新型夯土被用在主书房核心中。夯土过往更多出现在民居甚至乡村中,此时却打破固见,出现在人们印象里必须金碧辉煌的殿堂中央。如此呼应远古,返璞归真,意义非凡。这面高达15米的夯土墙,已是全球新项目中的最高,背后仍是现代技术创新的支持。为了保持墙体稳定性,墙中增加了“十”字形和“丰”字形钢构件的结构措施。
木构也好、夯土也罢,王澍向来乐于化普通材料为神奇。再如建筑外立的青瓷屏扇,灵感源于王澍最初在矿坑上见到的玻璃瓶。阳光照射下,满地晶莹剔透闪闪发光。地表的当代“废土美学”,意外呼应着,地下良渚玉石温润的光泽。随即,他想到龙泉青瓷里的“梅子青”,便决定以瓷拟玉。
▲青瓷砖与竹纹肌理的墙面上的光影 摄影@肖奕叁、家伟
但要将青瓷转化为建筑的立面构件,确保高达十米的屏扇的强度和稳定性,则需要现代结构力学的支持与幕墙构造的处理,甚至色彩的分布都要精心设计,以达到青绿晕染的效果。为了便于工人替换,青瓷片被一一标号,准确地挂到扣钉上。
最后一个是主书房屋顶大面积使用的青铜,被做成单向起坡的双曲屋面,营造出山的意象,以衔接住两侧的真实山坡。阳光下,青铜柔和的光泽,也让这个建筑有了更低调深远的质感。
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选址尚无定论。王澍面前是一座残山,山体南侧茂密,北侧则被掏空成半壁荒坑。南高北低,地势不平,半边青绿野蛮生长,半边断崖岩壁裸露。原本的香水瓶厂房拆除后,留下遍地瓦砾和矿坑里零零碎碎、形状各异的玻璃瓶。
▲杭州国家版本馆(文润阁)原址旧照
这并不是一个先天条件完美的地方,如果沿中轴线开南门,就需要考虑爆破山体。在良渚遗址保护范围内选择馆址,意味着建筑须遵循严格的保护性规定。好在有山有水,王澍透过创作之眼,看到此地的大山之相。那时的他并不知道版本馆项目最终会与他有关,但他告诉同行人,如果建版本馆,很有可能会定在这里。
他的预言很快成真。
山之一角、水之半涯,这座矿坑天然带有南宋文人所赏识的残缺之美。有趣的是,现今我们看到的,却是一座自然流畅的完整山体,东南侧原生植被茂密,西南侧层层梯田,与西湖梅家埠的龙井茶山有着相似的风貌。南面矿坑最终被修复补全,成为一座看似完整的山。
▲山体修复演示图 插画@朱小贱
最终,包括主书房、南书房、中亭等单体,与两山一水、亭台楼阁们,共同组成了10.31万平方米的杭州分馆,以独特的形制呈现在我们面前。
文润阁的设计与诗书画相通,更与自然完美融合,不必强调体积的外形。“西方考虑的是建筑实体,我们思考的是营造空间。”这空间自然包含山石枯木、花草鱼虫。在王澍的强烈要求下,原生植被都一一保留,园中的松与梅,不见得昂贵,却都来自造园者精心搭配,以审美的眼光,使之相互映衬,焕发出特殊的效果。明年开春,第一波树苗生根长大,十年后,这片园林会渐渐成熟,两座山也将枝繁叶茂。站在制高点观景阁,眺望远处的良渚莫角山,那是对5000年前辉煌城市最好的致意。
▲原有的山体没有被破坏或去除,它们与建筑共生。 摄影@hellohutao
建筑与城市、园林与房舍、自然与人,在这个虚构空间里共生,彼此滋养。待到文润阁筑造基本完成,某日山水画家林海钟教授来访,一回头,就对王澍说,除了《溪山行旅图》,他还见到了《万壑松风图》。此前谁也没有发现,似乎是随着建筑与山体的互相映衬,在某一日画境突显。不知是人在造园,还是园自生长。
当万事已毕、尘埃落定,有人提起,是否该为文润阁刻字了。回头再去找开门处,突然发现,一块平坦清正的磐石就在那里,它似乎稍稍移到了正当中,正等着有人上书“文润阁”三字。
众人惊呼,从哪冒出来的奇石?
王澍笑言,昨夜飞来。
没错,所有过往版本,皆为传奇中国。
9月25日起,杭州国家版本馆已恢复开放参观,开馆展览包括:“潮起之江——‘重要窗口’主题版本展”、“文献之邦——江南版本文化概览”展、“盛世浙学——浙江文化研究工程成果展”、“千古风流——浙江历史文化名人展”四个主题展览,以及一个数字展厅。可在“杭州国家版本馆”小程序中在线预约,周二到周日开馆(国家假日照常开放,顺延休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