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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多年前,有一次笔者曾与一位现已成为国内知名学者的同学好友,探讨关于人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不断演进”的话题,他提出一个有意思的见解,让我至今印象深刻。他说,多数人的世界观都是在集中接受知识的青年阶段所养成,此后终其一生难以改变。即便随着年龄增长,学识越来越渊博,那也不过是继续丰富和加强其认知罢了。
对此,笔者深以为然。不过,此说法也并非绝对没有例外,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在接触到新的资讯后,忽然大彻大悟,明白了自己曾经深信不疑的那些长期被灌输的所谓“知识”原来竟是错误的和虚假的,经不起反证,甚至见不得阳光的。而事实上,这样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如果恰好读者您就是这样的人,那么恭喜您,您是一位善于接受新知识,而且敢于否定自我的人,相信您将会在生活和事业上拥有一个不错的未来。
还有一种人,就比较顽固了,由于其在年幼时的某个阶段接受了某一种腐朽的偏执的教育,或者在其青少年时期经受的某种足以影响其一生的变故,致使其知识结构和人生观、世界观便永久地停留在了那一时期,终其一生,都不会走出这一窠臼。即便此后有再多的足以颠覆其固有认知的资讯,以及世界发生了什么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都会选择无视,依然我行我素地固守着他在旧时代形成的已然断层的旧理念和旧信仰,不顾一切地做着自认为“解万民于倒悬”的伟大事业。
今天,笔者给大家介绍的这个人物,是法国十九世纪,复辟的波旁王朝后期的末代国王查理十世。
单说查理十世,很多人可能会觉得陌生,但是有一个人曾经对他做过无比精准,而又非常具有典型意义的评价,这个人在学界的知名度则是比查理十世要大的多,他就是法国的著名政治思想家托克维尔。时年25岁的《论美国的民主》的作者对查理十世是这样评价的:
“我们在历史中见过不少领导人,他的知识结构、文化水平、政治判断力和价值选择,会停留在青少年时期的某一阶段。然后不管他活多久,也不管世上发生多少变化,他都表现为某一时刻的僵尸。如果有某个机缘,让他登上大位,他一定会从他智力、知识发展过程中停止的那个时刻去寻找资源,构造他的政治理念、价值选择和治国方略。这种人的性格一般都执拗、偏执,并且愚蠢地自信,愚而自用,以为他捍卫了某种价值,能开辟国家发展的新方向。其实,他们往往穿着古代的戏装,却在现代舞台上表演,像坟墓中的幽灵突然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人都知道他是幽灵,他却以为自己是真神。但是,他选择的理念,推行的政策,无一不是发霉的旧货。”
托克维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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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查理十世,以及托克维尔何以会对他有着如此评价,我们不能不再次回到关于“法国大革命”这样一个常讲常新的话题。或许是因为法国大革命对于人类近现代历史的影响实在是太过重大,以至于被许多学者认为是二战以前,继罗马帝国覆亡后,欧洲大陆乃至整个世界历史上最为重要的历史事件。
尽管这场革命,经历了令人惊悚的血腥杀戮,以及此后从共和到帝制,又从帝制到共和的几番轮回,但是不能否认,它在历史上所具有的进步意义。它不仅在法国推毁了腐朽的旧制度,开启了法兰西历史的新纪元,而且对世界各国现代政治发展也都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对于法国革命的起止时间,国内正统学者多是把1789年攻占巴士底狱视为起点,而把1994年的热月政变,罗伯斯庇尔的恐怖统治结束视为终点,进行研究的。而笔者素来觉得,法国革命其实是一个连续的渐进的过程,直到1870年第三共和国建立,历时近一个世纪,法国才最终确立了共和与宪政体制。而这期间所有的重大历史事件,甚至包括拿破仑称帝、波旁家族的复辟王朝、路易·菲利普的七月王朝,以及路易·波拿巴的第二帝国在内,都应被视为法国革命的延续,研究法国革命自然不能将这些历史阶段排除在外。
攻占巴士底狱
当然那些不愿将法国革命视为连续过程的人中,不少是受到Karl Marx的“阶级革命”理论影响,将革命划分为资产阶级的和无产阶级的,而1831年的里昂纺织工人起义又被视为工人阶级走上历史舞台的象征,此后的革命便总被赋予无产阶级性质了,这在M《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和《法兰西内战》两文中所论尤为突出。基于此,阶级史论者自然就不希望把“新的”革命归类到旧的“资产阶级革命”的范式了。
扯得有点远了,我们还是回到查理十世的话题。倘若依前述正统学者的观点,把法国大革命最为轰轰烈烈的五年单独孤立,将其与此后的历史割裂,不把查理十世放到法国大革命的历史背景中审视,我们还真就难以领会查理十世的倒行逆施和托克维尔给予他的精彩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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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十世生于1757年,是大革命中被处死的路易十六,以及波旁复辟王朝的首任国王路易十八的幼弟。查理出生时就被他的祖父路易十五授予阿图瓦伯爵的头衔,并在其人生的大多数时间里被以伯爵称呼,直到1824年9月,年近七旬的他接替刚刚去世的路易十八,成为第二次复辟的波旁王朝的第二任国王。
尽管是老来得志,但出生在“帝王家”的查理,自幼爵位加身,尊贵无比,显然要比平民家的孩子接受的教育好得太多,怎么能说他的知识结构、文化水平和政治判断力停留在了幼年和青年时期呢?
查理十世
要理解查理十世的价值选择和政治理念的形成,我们还得从法国革命的大背景中去寻找这一切构造的根源。
说起来查理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在他九岁的时候,其父(当时的王太子路易·斐迪南)和他的生母先后去世,年幼的查理和他的兄弟姐妹们一下子成了孤儿,他是在女家庭教师马尔桑夫人的抚养下度过了凄惶的童年,做为贵族应该享有的正规教育也仅限于低等水平,更加谈不让近代的思想启蒙。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更加不幸的是,在他成人后不久,刚刚要在政坛崭露头角的时候,大革命爆发了,由此也开启了他二十余年艰辛的流亡生活。其间,他的哥哥路易十六和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先后被激进的革命派送上断头台,波旁王朝被推翻。革命的急风暴雨,雅格宾党人的恐怖统治,以及拿破仑战争,令其在流亡期间所经受的磨难,加之1820年他的次子贝里公爵被反王室的波拿巴主义者刺杀,这些都构成了查理十世反对新秩序,仇视自由主义,并一心要恢复旧制度的经验基础,也是他登上王位后构造“政治理念、价值选择和治国方略”的重要思想渊源。
正如上文所述,从大革命到第三共和国建立,法国的民主宪政制度其实是一个连续的不断完善的过程,其间不管是帝制时期和是共和时期,都在某种程度上保留了大革命的成果,并在前政权基础上有所改进。
拿破仑虽然称帝,但他保留了三权分立和议会制度,实行的是君主立宪,与革命前的封建专制制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何况拿破仑以其出色的军事才能多次击败保王党的反扑和反法同盟的入侵,捍卫了法兰西的国家主权和法国大革命的胜利成果。除此之外,他还进行了多项政治、教育、司法、行政、立法、经济方面的重大改革。1804年颁布的《拿破仑法典》和1789年的《人权宣言》一样,作为法国大革命的重要遗产,开启了现代法治时代的新纪元,对后世和整个世界各国都具有深远的影响。
查理十世的哥哥、前任路易十八,在大革命期间就曾支持第三等级,思想相对新潮。波旁王朝复辟后,他满足于立宪制君主的地位,接受革命以来的新秩序。通过建立代议制政府,废除新闻审查制度,大赦政治犯,承认反对派的合法地位和言论自由,积极进行各项改革,为后来继位的查理十世打下了一个相对繁荣和和谐的执政基础。
就算是后来创建法兰西第二帝国的路易·波拿巴,除了在普法战争中色当一役让法兰西蒙羞以外,在法国历史上总体来说也是做出了很大贡献,算得上是一位受国民尊敬的国王。尤其是在他执政后期,进行了大量自由主义的政治改革,同时,还大力发展经济,使得帝国一度出现繁荣景象,让法国在拿破仑战败后重新成为欧洲举足轻重的大国。
而唯独这位查理十世,思想一直停留在大革命前的认知水平,迷信“君权神授”,认为革命是罪恶所致。他头脑迟钝、固执成性,没有从革命中吸取到任何教训,逆历史潮流而动,在法国革命近百年的历史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丑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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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查理十世的前任路易十八,开明政治所攒下的良好执政资源,被查理十世上台后败了个精光,这一点并非笔者为了突出所论,有意夸大其词。当时正值青少年时期的托克维尔就曾对路易十八时期的社会与政治环境赞赏有加,而且同一时期的法国文学作品也对当时的社会生活多有正面描述。
托克维尔在他的《回忆录》中这样写道:“我年轻时期,在一个恢复了自由的重新走向繁荣和伟大的社会环境里度过极为美好的岁月;我在这个社会里产生了关于中庸适度的,受到信仰、道德和法律支配的自由的思想。我被这种自由的魅力所征服,它后来成为贯穿我一生的激情。”
假如查理十世具备他的哥哥那样的信念和胸襟,或者延续路易十八的执政策略,复辟的波旁王朝或许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寿终正寝。
然而查理十世还在路易十八执政期间,身边就聚集了一帮醉心于旧制度的“保王党”人,组建一支秘密警察队伍,迫害自由派和拿破仑余党。他们怂恿查理十世做个名副其实的君主,而查理十世也不屑于做一个无实权的虚君,宣称:“宁可去砍树谋生,也决不像英国国王那样统治!”
1824年查理十世正式继位,便开始明目张胆地推动旧制度的复辟,包括清洗军队中曾为拿破仑效力的军人,恢复以前的贵族等级制;向流亡的土地贵族发放巨额补偿;将选举资格限定为大土地所有者等等。
1826年,国会通过了新的出版法,新闻审查制度被重新引入,鼓励投诉和检举,并加大处罚力度。同时,政府的宗教政策也在向旧秩序转向,耶稣会的地位自大革命后再一次被重新肯定,教士们开始借打击革命势力之名镇压异教活动,并依法律规定亵渎神灵的行为可以被判处死刑。
与此同时,查理十世,自己肆意妄为犹嫌不足,还任命了一个由清一色的极端王党分子组成的内阁,在内政外交上全面向旧制度倒退。查理十世是一个顽固但不精明的统治者,他和手下极端王党分子的胡作非为不仅丝毫无助于强化自己的统治,反而帮助自由派人士得到了舆论的同情,后者又通过各种形式进行政治宣传,人民对于复辟王朝的不满日甚一日。
由于查理十世的愚蠢、无能和缺乏远见,他所出台的政策几乎没有不被搞砸的。为了转移国内矛盾,嬴得国民支持,查理十世介入了希腊独立运动,并派军远征阿尔及利亚。不义又得不偿失的战争最终让法国国内民生凋弊,经济危机和政治危机进一步加剧,这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复辟王朝的垮台。
1830年3月,被有意长期拖延的新议会选举在各方压力下终于开始进行。选举结果是自由派人士在议员数量上占了优势,接着221名新当选的自由派议员联名向查理十世提交了一份公开《致词》,要求罢黜反动的极端王党内阁,建立真正的议会民主,将权力交给选举产生的议会。查理十世不但断然拒绝了议员要求,进而将新选出的国会解散,准备重新选举。
7月,新的议会选举开始。面对再次获胜的自由派,恼羞成怒的查理十世匆匆颁布了一项《敕令》,第二次宣布选举无效,并通过了新的,对王党分子十分有利的选举法,命令在新选举法的基础上再次进行选举。
至此,经历了法国大革命洗礼和拿破仑帝国荣耀的法国人民再也无法容忍这位蠢货的倒行逆施了,第二天,成千上万的民众开始走上街头,他们高喊着“打倒波旁王朝!”“自由万岁!”,表达对复辟王朝专制统治的愤慨。
(法国画家欧仁·德拉克罗瓦为纪念1830年七月革命而创作的油画《自由引导人民》)
面对汹汹的抗议浪潮,顽固不化的查理十世仍然企图派兵驱散。在人民与政府军愈演愈烈的冲突之中,一场新的革命终于爆发了。
三日后,查理十世逃离了杜伊勒利宫,复辟的波旁王朝终于毁在了他的手上。
(我本聪聪 2022.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