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一生所作之诗,绝大部分是应酬唱和或相见送别友人之作,少有独处兴发的怡情之写,也许忙于各种公务,也许他也把作诗看成是工作的一部分,因而读其诗集感觉能撼人心魄或极具感染力的作品不多。

曹寅塑像

曹寅的诗比较拘谨,缺乏纵横捭阖之感,亦少情感跌宕之语。好容易有“两日画帘闲不卷,老夫可是护花忙”(《元威、綗庵送牡丹口占代柬》)“日斜莺倦出门去,收拾残香好再来”(《城西看牡丹四捷句》)的句子,还是辞世当年所作。曹寅因其少年入宫,很少接触下层百姓生活,或是受身份和朝局所缚,以致其诗如毛际可所云“不涉户外一事”者。

其实,如果他自身真的具备很强的忧国忧民意识,对黎民百姓有更多的关注与情怀,有爱民和为民的理想,如同他的父亲曹玺在织造任期间对百姓所做之事,加上他一生受到康熙的庇护和所获得的荣誉、财富,他不应表现得如此颓废。

在与宋荦的唱和中他说:“幸不求吾是,栖栖元道州。”觉得幸亏自己不是那为人民疾苦忙碌奔波的唐代天宝道州刺史元结。也许可以将这句诗理解为他的自谦,或者认为他为当朝讳,不敢表现民生疾苦。

但从他诗中的语气和用词来看,似乎并非如此。从曹寅的诗中,我们没有看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深沉情怀,也没有感到他多么远大的政治理想、雄心抱负和政治襟怀,反倒是表现闲散无聊情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作品比较多“空山跫跫花寂寞”、“阳和尔我同闲适,春色人情破懊恼”(《二十八日偕朴仙看梅清凉山,同赋长句》)。

《楝亭集校注》

在《赴淮舟行杂诗十二首》中,他写了一路上所见所遇之自然和人文景观,偶尔也会在享受着华服美食的时候,忽然想到百姓的艰难生活,但也只是感叹一下而已“炬火明津泽,貂褕满座床。黔黎正艰食,举酌莫相忘。”

因为缺少了解,所以不能产生真诚地同情怜悯,于是,紧接着马上又写道“云帆除破浪,画楫更传餐。凫臛来方物,车螯上食单”,立刻开始品尝鸟肉羹和蛤类的美味了。此时此刻,他所追求的就是“簿书惭素饱,风水幸平安”的偷安,还有“迟赏射堂梅”的雅致生活。至于对百姓疾苦的关照,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康熙十五年,山东至江苏一带发生蝗灾,徐元文在丁母忧归里途中,将所见撰成《感蝗赋》,赋中详细描述灾情,并抱怨蝗灾是因官员“贪苛所致”,天怒降灾祸于民。徐文元系顾炎武之外甥,徐乾学之弟,顺治十六年状元郎。为官刚直不阿,对整肃清初吏治颇多主张和贡献,为康熙所倚重。

我们从他对蝗灾的态度中能看出其为吏治之腐败愤恨不已。虽如此,他的愤恨亦不曾影响其仕途,在他写完那篇带有讽刺时弊的《感蝗赋》之后,即康熙十八年特召其监修《明史》,康熙二十六年又迁刑部尚书,又拜文华殿大学士。后因陷入党争,致仕后亡故。

《曹寅评传年谱》

康熙四十六年,江浙地区又遭蝗灾,曹寅针对徐元文赋,作《题玉峰相国感蝗赋后》曰:“蝗之生也,天亦无如之何。阴阳消长,随时变迁,有识者能无慨乎!今岁江浙间多蝗,不食稼,而小民惊吪日甚。使公在,不知更当何如。丁亥九月十五仪真县西轩敬读拜手题。”

徐元文卒于康熙三十年,曹寅作该题记时,徐已去世。曹寅题记显然很不赞成徐元文所说,且称百姓为“小民”,认为虽然蝗虫很多,也没有吃庄稼,那些小老百姓还是一惊一乍,语气中颇有不屑。

蝗虫吃不吃庄稼我们不敢妄言,但曹寅此语将其内心对朝廷、对吏治,和百姓疾苦的态度与倾向性暴露无遗。他对徐元文的不尊更是跃然纸上,这也是很奇怪的事。曹寅在《纸箧说》一文中说:“厚于德者缄其口”,这也是他一向为文的作风。

他的诗文集中虽然不像有些仁人志士那样表达对芸芸众生艰难生活的同情,却也轻易不用刻薄之语表意。不知对徐元文的态度是党争之故,还是因徐元文是获罪致仕,为朝廷所不喜,才会令一贯作文有忠厚之风的曹寅表现得如此轻薄,甚至略带愤恨。

《曹寅与康熙:一个皇室宠臣的生涯揭秘》

曹寅应该并非因养尊处优之故而不知民艰的,因为就连生长在深宫的乾隆都在诗中一再表达对百姓艰苦生活的同情:“学生时代,他写过许多首以‘爱民’为主题的诗歌。严冬之夜,他倚坐在紫禁城暖阁的炉火边,听着窗外北风呼啸,蓦然想起城外茅屋里的穷人会怎么熬过这个寒夜:‘地炉燃碳暖气徐,俯仰丈室惭温饱。此时缅想饥寒人,茅屋唏嘘愁未了。’随父亲外出谒陵打猎时,他看到农民正在地里秋收,挥汗如雨,遂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吾闻四民众,惟农苦莫若。’……勿忘小民嗷嗷待哺之情。”

乾隆对于灾情更是不断为百姓一洒同情之泪:“史料表明乾隆一生多次因为灾情而流泪。有一年,安徽太湖县受灾,灾民在野外掘得一种‘黑米’,数量甚大,掺在其他粮食中,可以用来充饥。乾隆得知后,命地方官把这种‘黑米’呈上一些,自己亲口尝试之后,不禁潸然泪下:‘……煮食亲尝试。嗟我民食兹,我食先坠泪。……’”

处于水深火热中的“小民”的生存状态是很多诗人着意描写的对象,但在曹寅看来,有点蝗虫不算什么,蝗灾又如何?小民便要因此生出许多骚乱才更显可恶。

《曹寅与曹雪芹》

“小民”一词,本无褒贬,但联系上下文,便可暗含褒贬。《书·君牙》:“夏暑雨,小民惟曰怨咨;冬祁寒,小民亦惟曰怨咨。”

《三国志》卷六“魏书”:“卓作色曰:“杨公欲沮国家计邪?……百姓小民,何足与议。”

《汉书·食货志》:“邑有人君之尊,里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

《后汉书》卷四十九:“正士怀怨结而不见信,猾吏崇奸轨而不被坐,此小民所以易侵苦,而天下所以多困穷也。”

《宋书》卷四十二:“时晋纲宽弛,威禁不行,盛族豪右,负势陵纵,小民穷蹙,自立无所。”

苏轼《奏浙西灾伤第一状》:“富民皆争藏榖,小民无所得食。”

《明史》卷一百八十八:“陛下广殿细旃,岂知小民穷檐蔀屋风雨之不庇;锦衣玉食,岂知小民祁寒暑雨冻馁之弗堪;驰骋宴乐,岂知小民疾首蹙頞赴诉之无路。”

《曹寅、李煦、红楼梦与苏州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比较之下,曹寅所谓“小民惊吪日甚”就很明显有贬义倾向了。照此看来,毛际可评论其诗“不涉户外一事”,则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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