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①。
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②。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③。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④。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⑤。
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⑥。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⑦。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⑧。
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⑨。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⑩。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
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
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
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
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
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
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
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韦左丞，就是韦济。天宝九年（750），韦济由河南尹升任尚书左丞，十一年出为冯翊太守。因此这首诗当作于天宝十一年（公元752年）。当时杜甫东归洛阳，作此诗与韦济告别。这首五言古诗通篇陈情，直抒胸臆，感奋悲壮，曲尽其妙。以“儒冠多误身”立意，追忆当年的雄姿英发和豪情壮志，痛陈困守长安的无奈与悲辛，指斥韦左丞爱才不荐贤的失职，倾诉对朝廷的眷恋和忠诚。“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归结全诗，昭示诗人的高洁和不屈。这首诗既是对诗人前半生的总结，又是对自身志向和操守的宣示。
【译文】
豪门子弟不用耽心自己会被饿死，
而读书人大多会因怀才不遇，误了自己的终身。
前辈呀，希望您姑且静下心来听取一下，
请允许我将自己的经历细说与丈人。
从前，在我年轻的时候，
就早早地充当了观国之宾。
我读过的书超过万卷之多，
写诗作文章时，左右逢源，下笔有神。
我作赋的水平庶几可与扬雄相匹敌，
作诗的水平与曹植比较接近。
当时文坛的著名人物李邕曾亲自上门访问过我，
王翰也愿意选择与我为邻。
我自认为自己的才识已很特出，
很快就可以得到提拔，被委以重任。
这样，就能辅佐君主，使其圣明的程度超越尧舜，
再度让社会风气返朴归真。
没有想到我的政治抱负竟然备受冷落，
但我赋诗于路并非是像隐士那样自甘沉沦。
我都三十多岁了，仍每天骑着驴行乞于市，
只能客居在繁华的长安城里虚度着光阴。
一大早，我便去敲那些富贵人家的大门，
到了晚上又要去追随那些达官显贵的马后之尘。
每天靠四处讨些残汤剩饭来充饥，
肚里含藏着说不尽的悲苦、酸辛。
不久前皇上又下诏征选人才，
我顿时想到这是一个求得伸展自己志向和才能的大好机运。
可没有料到，我就像将要飞上青天的鸟儿一下子折断了翅膀，
如同受伤的河鱼不能纵鳞跃身。
我很愧对您对我的厚爱，
也很理解您对我的真心。
您常常在百官同僚面前，
忍着委屈把我新写的诗句诵吟。
我私下心怀着像贡公那样的喜悦之情，为您在朝为官而感到高兴，
可现在我确实难以甘心像原宪一样安于贫困。
我哪能老是为残酷的现实而气愤不平呢，
只是之前我真的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对于自己应该何去何从难下决心。
现在我就想去往东海，
很快就要离开长安到那里归隐。
可我还心念着终南山，
仍不断地回首望向清清的渭水之滨。
我常想比照古人来报答您对我的一饭之恩，
况且我也正是怀着这种心情来向您辞行的，态度真的是十分认真。
我将如白鸥一样出没于一望无际的烟波浩渺之中，
到时，还有谁能再把我囚禁？
【简注】
①纨绔：纨，细绢。绔：同“裤”。贵戚子弟之服。通常作官家豪门子弟的代称。儒冠：泛指读书人。
②丈人：对老年或长辈男子的尊称，此指韦左丞丈。试：姑县，暂且。贼子：杜甫自称。谦辞。具陈：细说，详细陈述。
③充：充当。观国宾：视察国情的人。
④破：过，超过。万卷：喻读书数量之多。下笔：写诗作文章。有神：有神灵相助。
⑤赋：古代文体之一。料：估量，揣测。扬雄敌：即与扬雄相匹敌。看：比也，如也。亲：接近。
⑥李邕、王翰：皆当时文坛著名人物。卜：选择。邻：邻居。
⑦自谓：自认为。颇挺出：很杰出，很突出，很特出。要路津：显要的地位，重要的位置。
⑧致：使……至也，引而至也。君：君主，皇上。尧舜：唐尧、虞舜也，为我国传说中的古之圣君。上：超过，超越。风俗：社会上长期形成的风尚、习惯。淳：淳厚，纯朴。
⑨此意：即以上所说的理想抱负。萧条：冷落，寂寞状。行歌：奔走赋诗。隐沦：隐身埋没。
⑩旅食：寄食、旅居、客居。京华：京城、京师。春：繁华状。
富儿门：富贵人家的大门。肥马：富人所骑的马。
残杯：喝剩下的酒。冷炙：吃剩下的饭。
主上：皇上。顷：不久前。见征：被征君。欻然：迅疾貌。求伸：求得伸展。
青冥：青天。垂翅：垂下翅膀，喻遭受挫折。蹭蹬：失意貌。纵鳞：鱼儿纵身浮游。
厚：厚待，厚恩，厚爱。真：真心，真诚。百僚：百官同僚。猥：辱、曲。佳句：美好的句子。
窃：谦词。私下，私自。贡公：杜甫自喻。原宪：字子思，孔子的学生。
心怏怏：心中不高兴状，气愤不平貌。踆踆：且前且却貌。
东入海：指避世隐居。秦：秦地，此指长安。
怜：念也。终南、清渭：都代指长安。
拟：比照，模拟。报一饭：报答一饭之恩。况怀：况且怀着这种心情。辞：辞别。大臣：此指韦济。
白鸥：一种水鸟。甫自喻。没：隐没。浩荡：烟波浩渺状。广远貌。驯：驯服、拘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