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苗族文化寻找“出口”

——访贵州省著名苗学专家石朝江

“世界上有两个苦难深重的而顽强不屈的民族,这就是中国的苗族和散居在世界各地的犹太族。”澳大利亚著名民族学家格迪斯如是说。贵州省著名的苗学专家石朝江先生推出学术著作《战争与苗族》,在名为《你了解苗族吗》的自序中,开章便引用了格迪斯的这句话。

|石朝江老师(下同)

古苗黎族与古华夏族一样,同为中华民族最古老的成员之一,同为中华民族的主要缔造者、中华文明的主要奠基者之一。

苗族的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上古的东夷伏羲、九黎蚩尤。在打开战争“潘多拉”魔盒的涿鹿大战中,九黎蚩尤败于黄帝炎帝,苗族从此开始了历史性的迁徙。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作为失败者,苗族祖先蚩尤以“妖魔化”的姿态出现在各种正史及文学作品中。

石朝江先生执意要把真实的苗族告诉人们,通过爬梳苗族厚重瑰丽的文化,用纸和笔树立苗族新形象。

作为一名苗族学者,他眼极冷,“捉笔当剑”,用求真的学术正对歪曲的历史;作为一名苗族后裔,他心极热,“以史为诗”,用悲壮的审美回答先辈的失败。

累于仕而解于学

石朝江是一位勤奋的学人,曾一度成为贵州省一些院校、学术研究机构和政府部门“争抢”的对象。他从贵大哲学系毕业后进入贵州省哲学社会研究所(省社科院的前身)工作,旋即被省委宣传部抽调十个月,然而他放弃留下的仕途机会重回问学路。

1981 年初,省委组织部的一纸调令和省社科院老院长的劝导,他暂时搁置了“读点书搞好研究的一直心愿”,正式步入仕途成为重点培养对象,并于 1983 年任省委组织部办公室副主任,1984 年挂职惠水县委副书记。

学而优则仕。入仕之前,石朝江走过一段自强读书路。谁能想到,7 岁的他曾因不识汉字、不会汉语而一度被拒入学呢?

他两岁时母亲去世,由只会说苗语的外婆抚养,在有一肚子苗族故事、民间传说的外婆怀里长大,迄今还记得“葫芦两姊妹”等的故事;由于生活在苗区,也见识过充满巫文化气息的仪式,比如天上和人间对话的“七星女” “可以说,我是在苗语语境里长大的。”

上小学报名那天,老师要求石朝江用汉语念出“1 至 10”十个数字,一脸发愣的他听不懂老师在说什么。同时会说汉语和苗语的父亲,不得不将老师的要求翻译成苗语,“当时我既听不懂汉语,更不会说。不得不垂头丧气地回家。”石朝江说。

几天之后,班上一个女生退学,他被主动找上门的老师拉去补足了名额。突然从苗语语境步入汉语语境,开始时自然很不适应,好在老师额外“开小灶”,石朝江的成绩在入学第二年就迎头赶上,并开始担任副班长、班长。“读书时我都要争名次。”自强读书的他,心上放着父亲对他的期望。

中学毕业后回乡当了六年铁路兵,参加修建了三条铁路(成昆线、襄渝线、沙通线),做过文书,部队首长两次动员他提干,可他的心愿却是回地方读书。1975 年退役,当年即被推荐上了贵州大学,实现了他多年来的大学梦。当时“文革”浩劫还未消,他不为外界环境所扰。

不难发现,仕途和问学路这两条道路,交叉构成了石朝江前期的人生轨迹。立志问学的他立志虽无意入仕,但因各种缘由并未笃定。“入仕”方能“出仕”,经历仕途磨练,他对自己今后的生命轨迹有了充分的自觉。

1987 年,37 岁的他毅然“退仕”而“为学”。“好马不吃回头草”,当时很多人对他再次要求调回省社科院的行为表示不解。可他却说,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走自己的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不愿为仕途所累的石朝江,执意要用学术涵养今后的人生。

比较视野下的苗学突围

接受哲学训练的石朝江,选择的专攻方向却是偏冷门的“苗学”,而之前他接触到的苗学资料并不多,一切都要从头一步步积累。

之所以选择苗学,一是贵州苗学会创立;二是受《中国通史》的启迪。范文澜说:“九黎族最早进入中部地区。九黎当是九个部落的联盟,每个部落又各包含着九个兄弟氏族,共八十一个兄弟氏族。蚩尤是九黎族的首领。”深受启发之余,勾起了他深埋在心里的苗族情结:从蚩尤开始,历史上的苗族,往往以被歪曲了的姿态出现在各种正史及文学作品中。“我要把真实的苗族告诉人们,爬梳苗族厚重瑰丽的文化,用纸和笔树立苗族新形象。”

二十年前,苗学从他者呈现的隐学成了他者与自我共同呈现的公开显学,贵州省苗学会的创立就是苗学成为公开显学的一个里程碑。

石朝江参与了“苗学”这一新生学科的创建工作。他陆续发表了一组搭建苗学学科框架的理论文章:《苗学:一门世界性的学科》(载 1989 年 11 月 21 日《人民日报》海外版),这是他在国家级权威报刊第一次将苗学作为一门学科向海内外推出;在《试论苗学的对象及其意义》(载《苗学研究》第一集)一文中,他对苗学的研究对象进行了初步的界定;在《苗学性质初探》(载《南民族学院学报 》1990 年第 1 期)一文中,进而对苗学的学科性质进行了探索;在《试论苗学研究的方法论原则》(载《民族论坛》1991 年第 3 期)一文中, 就苗学研究的方法论进行了原则性的划定;在《建立苗学体系刍议》(载《贵州社会科学》1999 年 5 期) 一文中,对建构苗学理论和苗学体系进行了积极有益的探讨。

石朝江·主编

《上古的记忆:苗族》

苗族的历史和文化主要是在民间口传心授,口耳相传,代代相继而因袭下来的。在这种情况下,要发掘、整理和研究苗族文化,除在汉文史籍和相关兄弟民族文字的史籍中“大海捞针”之外,只有到民间去搜集、抢救、翻译、整理民族历史文化史料,加上苗族是一个分布在全世界十余个国家的世界性民族,苗学研究之难可想而知。

为建立比较完整的苗学学科理论,石朝江花费十年时间和精力,足迹遍及苗乡、苗寨,搜集、整理一千多万字的资料,发表论文 130 余篇共 100 余万字。在此基础上,1999 年他发表了第一部研究苗族的专著《中国苗学》,共 60 万字,比较全面、系统地研究苗族、论述苗学。

该书一经推出,获得了学术界的一致好评,“苗学”学科的创建者和学术带头人之一的李廷贵教授称该书“从整体上全方位地论证苗学,使读者从中了解苗学的全貌。它是苗学学科的百科全书,而且是第一本。”随即,《中国苗学》获省社科二等奖。

《中国苗学》是从宏观“学”的层面研究苗学,初步形成了苗学这一学科的基本框架。在此框架下,石朝江将精力转移到苗学专史的研究和写作上。

|石朝江老师(左)

通过旁采博搜那些散见于苗族古歌、史诗、古老话、理歌、理辞、佳理词、议榔辞、巫词以及传说、神话、故事、寓言、格言、谚语、乡规民约等“原始材料”,爬梳出专题,陆续出版了《中国苗族哲学社会思想史》、《世界苗族迁徙史》、《苗学通论》、《战争与苗族等著作。他给苗族这一灾难深重的民族作史,蕴藏着动人心魄的悲壮诗意。

一提起苗族,脑中立刻映现的是苗家女那漂亮的银饰和多彩的服装,以及苗家人那“细语非无意,高呼信有情”的热情歌舞、豪爽性格和诚信品质。甚至很多学术界人士都不认为,在一般苗族的民众生活中会有什么哲学社会思想。石朝江凭借《中国苗族哲学社会思想史》一书,透过苗家人那绚烂的服饰和热情的歌舞,揭示其潜藏于更深层次的、仅靠口耳相传却从未间断过的一套苗家人自己的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及生存哲学。

华中农业大学教授萧洪恩说,“这本书使读者第一次有机会系统而全面地了解中国苗族哲学社会思想发展史,也第一次能够真正深切地踏入苗家人内心的‘理性的世界’。”《中国苗族哲学社会思想史》获全国第五届吴玉章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而后,他的《世界苗族迁徙史》获省社科一等奖;《苗学通论》获省社科二等奖。

石朝江到现在还“习惯用苗语思考、推理和叙事”,在学术的比较视野下进行着苗学的突围, “苗学研究就是要把‘自在民族’推向‘自为民族’。苗族认识自己要通过对他族进行比较,在差异比较中来认知自己的特点,要自觉接受外族文化的因子。”西方哲学的学习在这时发挥了作用,“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骨架,以苗族文化的原始资料为血肉”,用自身的洞见将两者经行重新整合,树立新的苗族形象。

|石朝江老师(左)

他推进着苗族、苗学的自觉、自信、自知。“自知,就是要了解自己的过去,一个不了解自己历史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自信,就是要相信自己,要坚定一种信念,就是自强不息;自觉,就是变被动为主动,要靠奋力拼搏来改变自己。”

贵州省著名历史学家史继忠评价说:“石朝江对苗学的执著探求,是苗族由自知走向自信、自觉的表现。”

耕外别无事,胸中别有天

37 岁开始正式做学问,晚吗?石朝江用八部专著给疑惑者一个漂亮的回答,同时也用一些“独家报道”、“独特视角”呈现着历史上独一无二的苗族,让人眼前一亮。

苗族五千年迁徙,从华东到中原、从中原到中南、从中南到西南,又一部分从中国到东南亚、从东半球到西半球。这真是世界民族史上少有的奇迹。石朝江用一部悲壮的《世界苗族迁徙史》, 向人们展示了苗族长时期、大幅度、远距离的大迁徙大流离,史诗般地研究描述了苗族极强的生存能力。它既像一曲雄壮的进行曲,又像一曲凄凉的悲歌,震撼着人们的心灵。

“三十年一小反,六十年一大反”,在很多人看来,历史上的苗族是“好斗的蛮族”。“每一个民族在历史上都经历过战争。而苗族历史经历战争时间之长、次数之多、规模之大,实属罕见。苗族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石朝江用一部《战争与苗族》告诉我们,在正统儒家“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的“民族歧视”思想下,历史上的苗族是一个受压迫最深的民族,从而形成了很强的反抗斗争精神,在不断地被征伐中迁徙逃亡。

他笔下的苗族,字里行间透露着无声的悲壮。在读者看来,历史上的苗族作为失败者是“史实”,但也正因为失败给人悲壮的“审美”。苗族先辈作为一个整体的“楚霸王项羽”形象,赢得了史诗般的壮美。

|石朝江老师(右)

历史往往是胜利者书写的,苗族祖先蚩尤被妖魔化。石朝江说他要正本清源,把被颠倒了的东西再颠倒过来。他硬是“大海捞针”,考据论证了蚩尤的三大发明(兵器、刑法与宗教);考据论证了蚩尤与炎、黄三足鼎立,形成我国的上古文化形象,奠定了中华文明的基础。

由于没有留下用自己的民族文字记载的历史,加之一直在野迁徙,人们认为苗族只有独特的民族服饰、歌舞等外在符号。石朝江在《中国苗族哲学社会思想史》告诉人们,在诸如宇宙本原、人类起源等根本性的哲学问题上,苗族文化给出了富有民族特色的回答。其中,苗族先民提出了独具特色的“三位一体”生成论,“万事万物同一理,事物生成共源根,头号重要搜媚若(事物生成之能量),第二是各薄港搜(事物生成的良好结构),第三是玛汝务翠(事物生成的良好结构),三样缺一不得生”,独具特色的苗族哲学跃然纸上。

此外,他还留给自己一些“独家问题”。“同样是苦难深重,历史上的苗族为何没能成为东方的犹太族,反而每况愈下?”石朝江在爬梳苗族战争史中找到了答案:“历次反抗战争,消耗了几乎所有的苗族精英。”

|石朝江老师书籍

作为一名苗族后裔,反思这些问题让他仿佛进入了历史角色,心绪异常沉重,“如果不反抗,苗族就会被同化,和灭族无疑;如果反抗,又会在战败逃亡中每况愈下。这是历史的两难。”诸多历史两难所呈现的思考张力,发源于他的历史洞见。

他生活过得清贫,可又十分富有。

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都在办公室的电脑前度过,家人给他的爱称是“老牛”,一些学人见面,不呼其名,直称“老苗民”。虽苦却乐在其中。

一心耕耘苗学的他,用胸中的别有洞天,寻找着苗族文化的别有洞天之处。

注:本文摘自2010年5月20日《贵阳日报》,记者郑文丰。

学者简介:

石朝江·苗族

我国资深的苗学研究专家,贵州省社会科学院二级研究员,贵州省文史馆馆员,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贵州省社会科学院原副院长、巡视员,中国少数民族哲学及社会思想史学会学术顾问(原副理事长)等。

《中国苗族哲学社会思想史》获第五届吴玉章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世界苗族迁徙史》获贵州省第七届哲学社会科学著作类一等奖。出版著作《中国苗学》、《中国苗族哲学社会思想史》、《世界苗族迁徙史》等,合著、主编多部作品,个人科研成果字数达500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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