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同济医院“学习困难专病”门诊,儿科副主任周晓迅见过很多焦虑而疲惫的父母。
在家上网课,老师在屏幕那头点了三四次名,男孩就趴在桌上睡觉。一被父母责骂,就发脾气摔门,甚至动手打人。
一位上海母亲和孩子在家待了两三个月,孩子上网课坐不住,功课也做不完,母子间的“战争”每日上演。那段时间,女人肉眼可见衰老了不少。
那名上课睡觉的男孩,被医生问到对父母的评价时,孩子的回答是:
诊室外的走廊上,十来岁模样的男孩跟在母亲身后,两人冷着脸,隔着一米开外的距离。
学习困难门诊建立之前,同济医院就设有儿童心理咨询门诊,但大部分家长咨询的问题,都离不开学习。
那是最容易引起父母忧心的指标——为什么孩子不听话,成绩不好?为什么不愿意读书,整天打游戏?
开学第三天,一名一年级男孩被母亲带进周晓迅的诊室。
他先是对诊室里的设备感兴趣,在体重秤上跳上跳下,刚坐定,又从椅子上溜下来,摸摸听诊器,挂在耳朵上听。
但这个活力过剩的男孩其实敏感脆弱,父母说他几句,就会大哭。
新学期第二天,老师就把家长叫到学校。上课上到一半,孩子自顾自站起来,到教室外面兜了一圈。
老师提醒母亲:“小孩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带去检查一下。”
像这样被带来的孩子,超过一半会被确诊多动症(ADHD,注意缺陷与多动障碍),这是导致学习困难最常见的病因。
除此之外,可能确诊的,还包括智力障碍、阅读障碍、自闭症,又或者抑郁、焦虑这样的情绪问题。
一位日本专家给多动症取了一个更形象的名字——“大雄—胖虎综合症”。
大雄代表“注意力缺陷型”,散漫、拖延、粗心大意,做事常常失败;
家长们发现自己的孩子学习不如人意,还表现出种种“特异”之处,家庭内的纠正以失败告终。
他们焦急地带着孩子来看医生,有时也就收获一个名叫“多动症”的症候。
注意力不集中,缺乏自控力,都是因为孩子的大脑前额叶皮质受损。
于是吃药、治疗,有的持续一两年,每隔两周就要到医院复诊,然后满心期待孩子们康复。
“小孩子的行为问题也好,情绪问题也好,背后很多就是关系的问题。”
在学习困难门诊,“各种各样的家庭都会在这里展现”。
有的家长一坐下,不允许孩子说话,先数落一番孩子的不是,半句不提优点。
有时候,母亲带着小孩进门,父亲就站在诊室门外。医生多次邀请,对方才勉勉强强进来。
与医生交流时,一些父亲全程不说话,一些母亲则全程抢话。父亲没说几句,孩子刚说两句,母亲都会插嘴进来抢走主导权。
还有一个被带来看病的孩子,家长告诉医生,孩子上课分心、走神,回家做作业也磨磨叽叽。
这些典型的“症状”,是因为孩子被父母送到他们认为更好的小学去,他不愿意,但因为年龄小,无法反抗父母,只能靠“摆烂”消极抵抗。
这些亲子间的隔膜,如果不及时干预,随着年龄增长,情绪问题会愈发严重,情况只会变得更棘手。
周晓迅就说,那些来就诊的大孩子,许多有焦虑抑郁,或者自残、轻生的倾向,都是情况恶化了的结果。
一名正处于青春期的女孩来到门诊,亮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疤痕,是拿刀子划破的。
在学习困难门诊,很多孩子能感知到父母情绪的波动,一看到父母不开心,就变得紧张、焦虑。
在家长眼里,“孩子没心没肺,说他后,过会儿就忘了”。可等到父母出了诊室门,孩子单独留下时,便告诉医生:“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也有的家长把全部问题推给孩子,“孩子没病,我自然就好了”。
“孩子就像一面镜子,反映的是整个家庭的问题。”梅竹说,“绝对不单单是孩子一个人的治疗”。
家长们往往最容易注意到学习问题,学习困难引发亲子矛盾,家庭战争由此爆发。
伤害孩子,也伤害父母,恶性循环之下,不仅导致孩子们的心理问题、品行障碍,也成了一个家庭难以愈合的伤痕。
而所谓治疗,在谨遵医嘱之外,往往更需要一场家庭疗愈。
大概是从女儿三四年级开始,绿杉蔷的家庭生活变成一个战场,上演着权力的压制与反抗、怒吼和眼泪,甚至几次提到过“死”。
触发机制,有时是女儿笔下的一个错字。同一个字,听写10遍、20遍,这次少一个点,下次又多一道横。
有时是一个数字,写在草稿纸上是“7”,搬到习题本里就成了“1”。前面明明写的是乘法,算着算着就成了加法。
好几次,绿杉蔷被气得手脚发麻,眼前发晕,倒在沙发上。
给安妮报考钢琴三级,几首曲子,反复在同一个地方犯错,纠错、打手心,还是改不过来。
她想到即将面临的“小升初”,想到未来一道道需要依靠学习翻越的险峰:
以后如果考不上高中,就上不了大学,也就没有好的工作,那这孩子就完了。
她也不明白,看起来那么聪明的孩子,为什么就是学不好?
为了孩子的教育,她自学了心理学,考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证,但仍然找不到答案。
在幼儿园的毕业典礼上,安妮和另一个小男孩一起,代表幼儿园里的几百个孩子,当晚会的男女主持人。
小区里有8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安妮和男孩,被大家公认为最优秀。
上小学后,男孩一连拿下了校级、区级的“三好学生”,安妮的成绩却掉到班级中游。
她亲眼看着一位好友的女儿慢慢长大,考进了北京市第四中学,当上北京的中考状元,又在高考后,收到北大的录取通知书。
如果把孩子们放在同一个坐标系,在众多上升曲线中,女儿安妮就像那根最突兀的抛物线。
亲子关系最紧绷时,啪——,绿杉蔷成了最先断裂的那根线。她确诊了抑郁症。
绿杉蔷自己在10岁左右就得过国际大奖,读书向来不是多费劲的事情,从小到大,该拿的奖项都拿了个遍。毕业之后,她考上了北京的公务员,一路升职。
但40岁这年,绿杉蔷辞掉发展前景更好的领导岗位,换了一份市属高校的工作,有寒暑假,4点下班,给了她足够的时间监督女儿的学习。
那时,绿杉蔷仍认为安妮学习不好,只是“态度问题”。
每天下午,绿杉蔷掐着点下班,朋友间偶尔聚会,她也不敢参加。
但凡遇到懂教育或孩子成绩好的家长,绿杉蔷就追着问:
那时,绿杉蔷还不知道,自己患上抑郁症,女儿安妮也逼近了危险的边缘。
一天,女儿同桌的家长突然找到绿杉蔷,告诉她,两个孩子觉得上学没意思,相约着跳楼。
2019年5月,安妮在北京市第六医院确诊为注意缺陷型多动症。
据中华医学会精神医学分会编写的《中国注意缺陷多动障碍防治指南》显示:
全国ADHD患儿大概有1461万至1979万人,就诊率不足10%。
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助理研究员王久菊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
从2016~2020年,医院诊断了601名多动症患儿,其中,有200个孩子合并有阅读障碍。
这家医院,还是国内为数不多,能为阅读障碍提供明确诊断的机构。
这意味着,绝大部分的多动症或者阅读障碍的孩子,既无法适应学校的学习,也无法得到家长的理解。
在当下的社会价值序列中,他们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失败者”。
孩子是个好孩子,问题也不在于自己教养不当,她只是病了。
一些多动症孩子通过用药恢复正常的案例,让她感到振奋。
但她也在医生和部分家长那里了解到,也有孩子用药之后效果并不明显,反而产生了抗药性。睡眠不好、食欲下降,也是可能存在的副作用。
考虑到安妮的症状并不严重,绿杉蔷暂时没有让孩子服药。
这位焦虑的母亲又开始打听其他的疗法,包括食物疗法、感统训练、数字疗法等等……
所有与多动症相关的书,绿杉蔷几乎全找来读过了一遍。
一位做特殊教育的朋友问绿杉蔷,如果孩子以后没有明显好转,一直都是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做到接纳她吗?
绿杉蔷在心里愤愤回应:你没这样的孩子,当然说得轻巧。
去医院时,绿杉蔷偶遇一对从山东来北京就诊的母子,是被学校老师撵来的。
男孩七八岁,充满活力,在医院跑来跑去,抱着其他孩子转圈。
中午,妈妈买来汉堡,孩子举到绿杉蔷嘴边:“阿姨,你吃啊,这个不辣。”
晚上回家,绿杉蔷在微信上告诉对方的母亲,孩子非常招人喜欢。
听到转述的夸奖,孩子有点意外地问妈妈:“阿姨也喜欢我这样的孩子吗?”
在怀上安妮之前,绿杉蔷和丈夫最喜欢看宫崎骏的动画片,里面的小女孩,个个活泼可爱。
不久前,两人想起这件事,才忽然意识到,老天已经赐给他们一个这样的女儿。
安妮阳光、真诚,一点也不娇气。在班里人缘很好,每天都生气勃勃。
“我们怎么又贪心了。”丈夫说,“当时我们并没有求一个学习好、在学校表现乖巧的孩子”。
在学习困难门诊,治疗开始前,梅竹会跟家长达成治疗共识——
不在于分数提高多少,除了改善核心症状,更需要关注孩子的行为和情绪管理,以及家庭成员、老师和同学的相处模式。
“不是孩子送到这里,医生管他就行了。”梅竹说,“就像桌面的平衡一样,孩子动了,你(家长)势必也要动,才能建立一个新的平衡”。
安妮升上五年级不久,拿回数学第一单元测试的试卷,上面写着刺眼的数字——76分。
有一次,安妮写一篇作文,用了2小时,抄了3遍,照旧出现了3个错别字。
绿杉蔷又开始变得狂躁,脱口而出:“我真是后悔生了你。”
“为什么你有时候对我那么好,给我做水果,还摸我的头,转过头就说你后悔生了我。”
安妮确诊多动症后,绿杉蔷开通了公众号,记录女儿的治疗过程,由此建立起与四五千个多动症家庭的连接。
来自济南的一位妈妈全职带娃,孩子患上多动症后,丈夫怪她,连个孩子也教育不好。
每隔两三天,她就会接到老师的投诉电话,现在,她一听见来电铃声就想哭。
妈妈患上严重的抑郁症,把小孩带在身边,住在孩子的姥爷家里。
老人搞不清多动症,也不了解抑郁症,难以忍受“不正常”的母子,天天在家发脾气。
痛苦之中,家长们带孩子看病,给孩子吃药,祈求自己的孩子能变得正常。
自己和孩子都那么痛苦,真的只是因为一种病、一种缺陷吗?
“就是在一个过度将学业成绩表现等于能力的环境中,孩子学业成绩不佳,才会被视为功能减损,或是才会引发他人负面的反应,致使孩子遭致挫折。”
如果没有学习生活,多动症孩子或许是最快乐的一群人。
在很多家长的描述中,快乐仿佛是这类孩子的某种天赋。
一位妈妈形容7岁的女儿,像一只快乐小鸟,每天自娱自乐,时而哈哈大笑,一家人都被会她的情绪感染。
网名叫“A娃洛爹”的父亲,在网上写下飞鸟与鱼的比喻:
儿子是一条快乐的鱼,却被要求和一群小鸟比赛飞翔,不飞就会被看不起。家里没矿,无法打破世界的规则,只能给小鱼吃药,让他扭扭捏捏学飞。
可能难解的问题是,学习而非快乐,才是孩子们童年的“正经事”。
“现在真的太卷,太‘变态’了。”曾是学霸的绿杉蔷也连连感慨。
安妮六年级时,期末考试满分700分,她考了650多分,每科平均分在90分以上。但在班里排到了20多名,跌到全年级100名以外。
绿杉蔷承认,就算把当年的自己放到现在,也不一定能做得比女儿好。
绿杉蔷尝试“躺平”,放过孩子,也放过自己,作为母亲内心僵固的角落开始松动。
她参加了医院开展的正念教养课程,这一次,干预的对象不是孩子,而是父母。
“我们能否暂时去掉对孩子的种种标签,全然观察他真实的样子?”
在那次发火之后,绿杉蔷预约了心理医生,排解自己的焦虑和压力。
她突然发现,自己好久都没有大笑过了,连笑的感觉都很陌生。
安妮的爸爸也发现了妻子的变化,晚饭时,他对妻子说:
那是一张照片,一个孩子在白皙手臂上,用裁纸刀划下一道道伤口。
手臂的主人属于小区里另一个女孩子,不久之前,她刚考上北京一所很好的初中。
毫无疑问,她是大人眼中教育成功的典范,但手上的每道伤口,都揭示着可能付出的残酷代价。
到底是“不会学习”的病,还是单一的价值评价标准,才导致那么多的焦虑和痛苦?是否能有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一位华人妈妈Mana向我们展示了这种可能。她带着患有多动症的儿子在澳洲生活。
她从小在国内长大,在澳洲接触最多的,也是当地的华人圈子。
就连国内的外婆也会时不时发来老姐妹们的孙辈视频,谁家的孩子考了钢琴几级、今天背了多少文章、明天又学了几首唐诗。
这位母亲的幸运之处在于,她更少感受到来自家庭内部、学校,以及社会的压力。
“孩子只是性格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应该接受孩子的不同。”
丈夫告诉Mana,小时候,他经常被老师投诉,“他上课不行”“他多动症”。
妈妈从没维护过他,反而帮着老师,这在他心里烙下异类的标签,让他从小就有创伤记忆。
16岁,丈夫成年后,拥有了选择权,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弃大学的入学资格。
他厌恶读书,转而选择自己喜欢的技校学修车,打过几年工,后来自己创业——
即使无法成为世俗意义上的“优等生”,也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多动症孩子容易在长期的负面评价中,积累挫败感和低自信。
但Mana的儿子在学校里,几乎每个学期都能拿奖。除了学习,学校还会设置一些关于品行的奖项,比如有责任感或者愿意助人为乐。
这是一所唯分数论的中学,数学老师当着全班的面批评她:“无药可救。”
在安妮拿回家的卷子上,绿杉蔷都能感受到老师的烦躁。上面打着硕大的“X”,连纸张也被划破。
状况严重一些的孩子,如果破坏课堂秩序,就算能避免被老师劝退,也遭不住其他家长的投诉,甚至可能会被班里的孩子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