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于歌(清华大学美术学院)
巍巍宫阙,市井尘烟,金银器点缀在每一个有繁华气息的角落。推杯换盏间、美人心事里,诗文描绘的旖旎风光总少不了金银的灿烂。即便经历了无数人事更迭与朝代盛衰之下无可避免的离散与熔毁,迄今的遗存仍是蔚为大观。沿着雕镂的脉络,我们得见当年真实社会生活的图景,古人的一俯一仰,仿佛从黄金白银的器物中就可窥见一斑。扬之水老师的鸿篇巨帙《中国金银器》,就是在漫漫物事与浩浩文献中体察幽微,串联起古人的代代匠心。
《中国金银器》
《中国金银器》是作者精心打造的一部中国金银器通史,集金银器发现与研究之大成,其工作之繁缛艰难自不必说。书分五部,上至先秦,下至明清,古之盛轨,煌煌可言。“金”风东渐,戎入中原,这是作者对中国早期金银器发展概貌的形容,但是瑰丽的中国文化,逐渐改变了金银器的面貌,金银器在玉器与青铜器所代表的森严礼制之外另辟蹊径,不求千秋万代的恒久,求的是“生年不满百”自然“为乐当及时”的快意自足。那些金银器本土化过程中发生的故事,作者亦娓娓道来。当然,天下大势分合有定,壮阔的历史少不了文明碰撞产生的火花。火花迸射,金银增色,形形色色的金银器,时而也能折射出不同文化融合的光芒,个中渊源,作者条分缕析地给出答案。
《中国金银器》内页
如作者所言,金银器“多半为实用之器,那么理想的效果便是有实用与装饰合一之美。与青铜器、漆器、瓷器相比,金银器制作的技术含量并不高……金细工艺的发展演进,关键在于品类的丰富以及与时尚紧密相关的造型和纹饰的设计之妙”。因此这部中国金银器的百科全书,不仅包括了对件件器物制作工艺的详细介绍,更有对历代风格的细致解说、对种种造型纹样设计发展脉络的寻微……最终,古人生活中的奢华点滴再现在我们眼前。作者将每一时代的金银器粗分为“器皿”和“饰品”两大类,其下又细分为许多种,对于有时代特色的典型案例,她也会别出一枝,极力求全,有“天下金银器尽入吾彀中”的好气魄。多一分细节,对古人就多一分了解,全书形散神聚,正是繁花似锦、群芳争艳。
文笔驯雅是作者的一贯风格。在《中国金银器》中,她仍是慧眼如炬、妙笔生花,毫不吝惜笔墨为每一幅图样小景写下优美如诗的小传,字字珠玑,正是“藻思绮合,清丽千眠”,读来不觉自醉、满口余香。且拈一例何家村窖藏金花银海兽水波纹碗来看她如何将之描写得生动有趣,以证明唐代艺术语汇“从‘拿来’到化用”的转换:“碗内壁通体本色,惟底心鎏金。鎏金处的潆洄浪起间一只海兽,两边各一只鸳鸯,既是隔海兽背身相对,又是擘水波相向而游,十四道水波式凸棱则像是漫向边缘的涟漪。外壁遍施鱼子地,依凸棱波浪之势而成的十四个装饰空间里,各样花枝随形宛转,口衔绶带结的一个小鸟,荷叶上的一只鸳鸯,草坡一对山羊,花木中一对小鹿,又或追逐的狐狸,栖枝的戴胜,或者只是风中摇曳的花草。虽是依水波而布景,却不觉其水波,而只是苑囿,只是闲庭,参差错出,移步换景,各成小致。外底心是花蔓回环挽结的一朵宝相花。源自异域意匠的水波式凸棱,在此几乎化用无痕。”作者的文字兼具学术性与艺术性,随手点染便曲尽金银物华之妙。
扬之水在博物馆
为了全面呈现中国金银器的风貌,作者二十年来走访海内域外各地的文博考古机构,跨越千山万水去寻觅那些鲜为人知的沧海遗珠。书中很多图片都是由她亲自拍摄,为了更好地展示,一些金银器的图片还不止一幅,而一般的同类著作很难做到这一点。图文并茂,仿佛诗画相映,这四千多幅插图背后,也灌注了作者的宝贵心血。她亲眼目睹过那些真实的光辉、亲手触摸过那些细致的纹路,对作品的感受自然是亲切又深刻。她用眼、用手、用心去共情器物的前世今生,在她面前,它们不再像寻常图册中那样“犹抱琵琶半遮面”,工匠的巧思与期待、拥有者的珍重与美满,经由这些小物事的每一个棱角映射出来。于是,器物在她的灿然笔底有了灵魂,跃然纸上的每一笔诗意都含着脉脉深情。
作者将一件件金银器的制作工艺描绘得有声有色,如数家珍,如亲历曩昔盛景。更让人称奇的是,她以广博的见识、敏锐的直觉、严谨的考辨,建立起诸般造型纹样的传播史。唐代花钗“花开烂漫”,为一代新风,设计构思竟是从立春日剪制綵花树而来;镶宝的戒指在晋代墓葬就有发现,但这种样式往往不是出自中土,直到元代才成为了主流;明代金银首饰的流行纹样,与当日的通俗文学则有许多对应……繁华过眼,风云百态,在器物风格样貌的变与不变之间,是古人对世间万物之美的感悟。或许,许多像她一样的学者都会坚信:既然再冰冷的金属在塑形之时也有炽热的温度,那么对于尘封的往事,我们也能通过不懈的追溯一一揭开。
观古物,是开古人之眼观物;定器名,是顺古人之意定名。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只有确定了器物原有的名称,才能顺藤摸瓜,窥见历史的真面貌。作者数十年孜孜不倦致力于此,《中国金银器》对于文献的旁征博引尤为令人佩服。作为名物学大家,她在浩如烟海的史籍中游刃有余,总能挖出合适的论据,解一道道古人留下的谜。实际上,工艺美术虽然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但并非史家着重关注的对象,相关记载往往散落在史页最深处而难觅其踪,尤其是纹饰多取材于花草禽兽、人物故事,一物有一物之气象,想找到对应的文献典故更是不易。然而,作者不避艰辛,只为寻找那一点点动人光华。在《中国金银器》对文献的大量引用中,金银器的生产流通、用途功能、风格演变渐渐清晰,由是构建了完整的中国金银器史框架。
与作者其他精深著作类似的是,在常见史学范畴的文献史料之外,《中国金银器》活用了不胜枚举的古代文学作品,这也是她的特色之一。诗文、戏曲、小说中的典故,她总能信手拈来、挥洒自如,甚至是一些较为偏僻的典故,她也能恰当贴切地运用在论述中。凭着对这些文学作品的灵活理解,她的写作角度与研究深度可谓是独树一帜。文学纵然有许多想象、夸张的成分,却要比实录正史、律法奏疏等官方记录更贴近民间生活,毕竟文学还是来源于现实:“鸟衔花”“鸟衔绶带”的纹样活跃在唐代金银器中,如此诗心恰与诗人“愿得青鸟衔此花,西飞直送到吾家”“此鸟衔花胡姬前,胡姬见花知我怜”等多情沉吟相通;元代女子装束的南北差异或许不见于正史,但会被留心的文人编进婉转灵动的散曲;要看明代筵席中如何使用各种器皿,往《金瓶梅》《醒世姻缘传》之类世情小说中寻找就可略知一二……就像作者在《古诗文名物新证合编》序中所说的那样,“‘物’在反复不断的吟咏中被赋予诗意……‘物’因此以这样一种方法被关注,被书写,而成为文学史的一部分”。抓住古人笔下的每一抹灵光,尤其是那些没有被前人注意到的细节,此书自是情深意切、细腻动人。
《中国金银器》内页
对工艺美术史研究来说,沉迷实物,则难以了解它们蕴含的深意;埋头文献,物象总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文献与实物互证,方知一切虚实。但是想要建立文献与实物之间的关系,除了博闻强记,还需一番想象与推理的功夫。《尔雅·释鱼》中“鱼尾谓之丙”的典故虽不偏僻,但将之与金杯环柄上的双鱼尾形压指板、金银匙的鱼尾柄端联系起来,从而发现古人“谐其音,借其形”的匠心,却是巧妙的灵感。《霍小玉传》是知名的传奇,但甚少有人注意到蒋防所描写“中有轻绢,作同心结”的盒子竟有玄机:未开盒即见同心结,那么轻绢必不是盒中物,该是穿盒而过,顺着这个线索,作者认定它与后世所见中心有孔之“穿心盒”形制相同。《东轩笔录》记载宋仁宗春游时“屡顾不见镣子……故忍渴而归”,作者既点出“镣子”是“熟水榼子、铫子和盂子”的省略说法,便见微知著地推断出皇室出行当有诸般茶汤熟水用器随侍。如此妙趣横生的案例在书中比比皆是,读来不由得会心一笑。
自古以来,不同工艺美术门类之间的相互借鉴就是推动工艺美术发展的助力之一,金银器的造型可能会与瓷器、玉器相通,纹样的来源更是丰富多样,文墨典故、绘画小品尤其不能轻易放过。端看古人如何使用各种物件,纤毫毕现、栩栩如生的绘画与雕塑又是跨越千古的指引者,于是孤独的物件在沉寂之后焕发出新的生机。作者的研究,建立在对多种文献、实物、图像资料的全面把握之上,在论述中,也不乏对资料的综合运用。元代“酒船”的造型设计,不仅因诗歌与绘画的实例而证明其以宋人画为图样,还在玉带銙、青釉执壶上找到了相似的纹样;明清时期用于温酒的金银高脚壶,既有文献记载,又能在瓷器中找到同类,更有绘画作品《货郎图》与戏曲小说插图可作为依据;而历朝历代的首饰插戴方法,基本都能在当时绘画中觅得真知。不拘泥于一事一物,不作牵强附会之语,正是不落俗套之“风物长宜放眼量”。
中国古代金银器富丽辉煌,在工艺美术史上留下不可忽视的光彩,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更是夺目。鉴古思今,金银器的命运不该只是放在博物馆的玻璃柜中供人瞻仰,它们在古人生活中的用途、用法、用意更值得我们关注。通过对此的深入研究,作者带给我们的,往往是全新而有魅力的独特视角。仔细端详这些覆盖古人生活方方面面的金银器,在赞叹古人智慧与精雕细琢的同时,它们是否能给今人带来历史的共鸣、设计的启示?这部著作,也是一架沟通古今的桥梁。
掩卷长思,感幸事有三:古人匠心独运、巧夺造化,灼灼物事存于世、幽幽意趣留于史,均未湮灭,辗转相承,此幸一;如扬之水等学者博古通今,澄明万物之理,著成一家之言,踵事增华,造福后来,此幸二;今之视古,岁月蹉跎久,而心境冥冥相契,共看明月、共饮长江,此幸三。中华文化传递至今,青山依旧,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读扬之水《中国金银器》,只在此山中,与古人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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