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能见到哪个地方像乳山这样,有如此多的中介。走在小区里,能不断看到张贴着房源信息的长方形广告牌,写着小区名、户型、价格,以及“精装,拎包入住”。售价是醒目的红色字体,大都是几万到二十几万元之间,每平米均价只有一千多元。但新房价格,每平米要七八千元。一二手房如此悬殊的价格,是银滩海景房的魔幻之处。
文 | 易方兴
编辑 | 胡刘继
运营 | 绘萤
魔幻银滩
8月14日晚,雷雨天。一道雷劈下后,山东省乳山市银滩的核心区停电了。
对住在银滩海景房里的老人来说,这次停电给养老生活增加了诸多不便。海边的空气闷热、潮湿,电扇和空调停工,有老人半夜被热醒。当地的海景房很少通燃气,老人们三餐大都靠电磁炉,这下饭也没得做了。小饭馆、麻将馆、理发店也都歇业了。
在乳山生活交流群里,有人发来视频,停电是因为一道雷劈中了露天的变压器,起了火。停电通知里写道,“供电所已紧急申请市供电公司支援抢修”,而市区距离这里,有20多公里。
停电从夜里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这次停电,只不过是乳山银滩脆弱的基础设施的一个侧面。这样的例子有很多,比如,当地一条主路“淮河路”,下雨之后,真的成了一条河——小腿深的积水一直蔓延向十字路口,还能看到小鱼在马路中游泳。
作为国家级4A景区,乳山的银滩景区,因沙滩中含有石英砂常泛银光而得名。它有着许多响亮的头衔:“南有三亚,北有银滩”“东方夏威夷”……其中最响亮的,莫过于“天下第一滩”。这些头衔广泛分布于银滩的各种告示牌、广告牌上,就连垃圾桶上都有。
但这样的响亮名头,掩盖不住它人烟稀少的事实,所以很多人更习惯喊它的另一个头衔——“鬼城”银滩。走在银滩的马路上,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动梧桐树的声音。在这里,广告牌的数量比人多得多,而海景房的数量又比广告牌多得多。
银滩的地标,是东南方的大拇指广场。广场上,矗立着一个伸出大拇指的硕大金色手部雕塑。所有的海景房,都以此为中心建设。在中国其他地方,很少能看到这种“银滩特色”的海景房。在这里住的人几乎都会提到同一个问题——在银滩,除了海景房,什么都没有。没有商场,没有电影院,没有医院,没有出租车。
但海景房确实多。公认的数字,是约有200个海景房小区,分布在长21公里、宽3公里的银滩上。这些海景房,按照到海滩的距离,划分为一线、二线、三线小区三个级别,一线海景房离海滩只有不到500米。从卫星图上看,这些海景房整齐地摞在海边,就像是一堆密集摆放的集装箱。由于小区太多,小区名字又总是带一个“海”字,老人们经常记混,时常走错。
56岁的吉林人张志,与80岁的母亲,在银滩生活了六年。他住在一个一线海景房小区里。张志专门数过,他所在的那一栋楼,一共有40多套房子,真正住了人的,只有5套——这还是夏天的情景。到了冬天,小区没有暖气,算上他在内,整栋楼只有两户人家。
“这在银滩是普遍现象。”张志说。他喜欢安静,这套海景房对他的最大意义是“冷清”。至于大海,“看多了也腻”,从他家走到海边就5分钟,但他已经五年没去过海边了。
现在这个季节,潮湿而温暖的东南季风吹过银滩,带来了大量的水汽。对于海景房来说,斑驳和发霉的墙面,就是面朝大海的代价。当地流行着一句话,“面朝大海,风湿拄拐”。一袋薯片,下午打开,到傍晚就不脆了。人们新买的电器,也常常因为受潮而损坏。
一位买了海景房的老人说,她每年都来乳山一次,主要目的是来晒家里潮湿的被子。
但当地的宾馆不喜欢这种“冷清”。在传统旅游旺季的8月份,当地旅游业遭遇了这些年里最惨淡的一年。位于银滩最核心区域的一家大型宾馆,约有80间客房,8月14日这一天,房子空了一半。由于停电,15元的早餐,只有粥喝。房客没得选,稀稀拉拉地坐着,有人一连喝了三碗粥。
但乳山有一样东西很多,就是房地产中介。很少能见到哪个地方像乳山这样,有如此多的中介。仅一个小区内,光能看见的中介就有五个以上。走在小区里,能不断看到张贴着房源信息的长方形广告牌,写着小区名、户型、价格,以及“精装,拎包入住”。售价是醒目的红色字体,大都是几万到二十几万元之间。
广告牌上最便宜的一套房子,是“雍华苑”小区的七层,42平方米,两居,精装修,5.8万元。按照这个价格,每平米只需1380元。在这里,这种10万元以下的二手海景房,很常见。
但这只是纸面上的价格,实际上成交价格还能更低。
在银滩,二手房的中介费一般是1%,但许多中介并不靠中介费赚钱。很多广告牌上都写着“高价收房”,有人曾经着急出手一套位于6层的海景房,中介以5万元的价格收下,过了几天,这人看到他的房子被中介挂了11万元。赚卖房的差价,才是维持当地如此多中介的根本原因。
一位土生土长的乳山人如是评价:“银滩,就是海边的鹤岗。”
但与鹤岗最大的不同,是银滩的一手房依然维持在每平米七八千元的高价。一二手房如此悬殊的价格,是银滩海景房的另一个魔幻之处。
这依赖于银滩多年以来的售房模式,即雇佣销售团队,依靠看房大巴车,从全国各地的城市中拖来“老人看房团”。无论在信息收集,还是在价格判断上,老人群体都处于绝对的劣势,加上对海边养老生活的憧憬,这让高价兜售海景房成为了可能。
很多老人掏光自己的养老钱,买下一套海景房,回到家之后,对比二手房的价格,才发现自己上当了。
被骗的老人们
今年50多岁的何芜语,是这些年来,被看房大巴拉来银滩的老人群体中的一个。她总结说,“我成了海景房销售们的提款机”。
她是湖南长沙人,大学本科学历,赶上毕业包分配的最后一年,在通信行业工作。结婚后,孩子患了场大病,由于治疗孩子上有分歧,在孩子快两岁的时候,她离婚了。之后,她独自抚养孩子长大,一直到现在。而购买乳山海景房的50多万,原本是她的毕生积蓄,也是她晚年安全感的来源。
一切始于2019年2月20日的一份传单。那是个湖南长沙的周三中午,她走在新民路街头,一个小伙儿发给她一张传单,上面以旅游的名义,写着“威海银滩海景房看房旅游”。半个月后,她在当地的酒店参加了一场“银滩新老业主见面推介会”。到现场的时候,酒店坐了近百人,有两三个据说是在银滩买过海景房的老业主,他们在台上分享着海边的“负氧离子”和银滩养老生活体验。
后来回忆起这一幕,她觉得自接到传单的那一刻起,她就陷入了一个环环相扣的陷阱。
跟何芜语一样,湖北武汉的赵城遭遇的故事如出一辙。他和老伴也是在街头接了一份“海景房看房旅游”的传单,接着,也参加了一个“推介会”——全国被运来乳山银滩买房的老人大多如此。销售员们叫得相当亲切,一口一个“叔叔”“阿姨”,赵城说,他当时不可能想到这些年轻人会骗自己。
当老人们进入了一个环节,下一个环节就会接踵而至。推介会两天后,3月8日早上6点50分,载着何芜语的看房卧铺大巴车从长沙出发了。车上有十几名老人,剩下的全是销售。甚至连座位都是安排好的——在她的左上铺,坐着一个自称买了两套海景房的老业主,说自己是幼儿园园长,全程除了睡觉的时间外,都在跟她聊天,“全程介绍乳山海景房的得天独厚,性价比超高”。而安排坐在她的左下铺的,是另一个海景房业主,说自己“得了癌症,但自从住在海景房,竟然日渐好转……”
从长沙到乳山,一共1500多公里,何芜语也听了一路,到达乳山已是凌晨。历经十几个小时,她很是疲惫,随后,被安排在跟那个“幼儿园园长”住在一起。
事后回想,这一切都是设计。比如,仅休息了几个小时后,她和同车的老人就被拉到海边看海,然后继续在疲劳状态下,进入售楼处。当时,各个入口都有人看守,所有人凭挂牌出入,每个老人身边都有一个以上的销售跟随。
在何芜语的回忆里,售楼部是闹哄哄的,“特别像摆酒宴的时候,人山人海,台子上不停地敲锣打鼓”,电子烟花、电子鞭炮响彻整个房间,“恭喜XXX成交”的祝贺声接连不断。武汉的赵城说:“当时我们都没吃午饭,很饿,加上敲锣打鼓,搞得人都昏了头。”在这种“疲惫+头昏”的状态中,人的判断能力会下降,老年人尤甚。
在来的路上,销售们已经通过聊天摸清了老人们的工作单位、经济状况,对于像何芜语、赵城这样的老人,会派人重点突破。
当时盯着何芜语的有三个人,一个长沙本地的销售,一个售楼处的销售,外加一个托。售楼处的宣传内容,与在长沙听闻的一致:该房购置后会统一由酒店托管,年租金可达2万-3万元,最低签3年,可签10年,并且,还承诺头三年返租——按房总价的15%充抵房价。此外,全国有12个旅游基地可置换旅居,已建成6个,还可送菜地、提供养老公寓食堂、棋牌健身房、免费温泉等等。——不过,这些都是口头承诺,并没有写进合同里。
一番轰炸之后,老人们通常会在现场就签下合同。何芜语当天上午就签了认购书,还被他们夹带签了张空白的装修款协议。因没带钱,销售们告知可刷信用卡,刷了3万,说不够,又要求刷5万,加上参团“1万抵3万”活动,共计9万元。这还没有结束,3月10日上午,返程前,她又被带至“普罗旺斯”楼盘,购买了8平方左右的格子铺。因为卡不够刷,一位销售还主动提供自己的信用卡借刷了1万。
她记得当时售楼大厅里的红色横幅:“你不是在刷卡,而是在为未来的幸福买单。”为了这“未来的幸福”,她陆续花了52.3万元。
赵城的遭遇则更显得粗暴一些。得知他是一名老中医后,一男一女两名销售跟紧了他。没带钱不要紧,销售们把他带到外面的一条无人的走廊,让他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最后,赵城摸遍裤兜,全身所有的300块钱被他们拿走,“没有开任何收据”。
赵城当时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状态,一是身上没钱,二是身份证在住酒店的时候被对方收走。对方卖的这套房子,单价8100元每平,全款61万元,但首付款只要5万元。其中一个人宣称,可以借给他两万块钱,但是要写个欠条。
“我当时有点害怕,我怕他们把我丢下来。”赵城说。在写了欠条、按了手印之后,这些销售一直跟着他回到武汉,也不准他先回家。直到他到上班的地方拿了银行卡,把5万元首付款付清,方才离开。
后来,老人们得知自己以高价买了海景房,并且所谓的“年租金可达2万-3万”也从来没有实现的时候,老人们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得知真相那一刻,当时70岁的赵城和老伴站到了阳台上,“当时我说,我们跳下去算了”。前前后后,赵城一共交了5万的定金,外加约56万的房款。“我当了一辈子医生,现在还在治病救人,我做了这么多好事,为什么还会这样?”
何芜语现在也把“跳楼”挂在嘴边,她对于退休生活已经彻底失望。“我准备全身心来维权,如果办法都用尽了,还是没有好结果,我就只剩一个选择了。”
无奈留“鬼城”
发觉自己受骗之后,2021年4月,何芜语自己掏钱,专门来乳山住了一个月,一方面,想来弄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上当的,另一方面,也想感受一下乳山真正的生活。
当地的房租首先就让她吃了一惊。她看中的海景房,租金才500块一个月,想到自己花了几十万去买,更郁闷了。
由于很少能看见人,她每看到一个人,就上前与其攀谈。她听到了许多不同的抱怨,大多都是自己或家人已经买了,没办法,为了不浪费钱,只能过来住下。
她遇到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男人,一直抱怨老婆在这里买了房,自己没办法才过来住。有一回,男人在网上买了一件商品,快递只送到20公里外的乳山市区就不送了,喊他过去取。
在海滩上,她还遇到一个小伙子,小伙子脖子上挂了个牌子,写着卖房信息。一问才知道,小伙子母亲把家里存款都拿出来买了海景房。小伙子想创业,找母亲帮忙,母亲说:“钱已经没了,就这套房子,你卖了就有钱了。”于是,小伙子天天在海边卖自家房子。有一个阿姨看到了,也想让小伙子帮忙卖房,没想到,阿姨的房子竟然先卖出去了。“这小伙子觉得卖房挺不错,卖着卖着,自己成了当地的一名房地产中介了。”
何芜语以前喜欢读海子的诗。真的来到了乳山这个魔幻的地方后,她面朝大海,心中苦闷,觉得“很有写诗的灵感”,就写了一些诗,讽刺银滩的生活——
《银滩生活》(节选)
不要怪我吃得清淡
一把荠菜就能熬烂一个春天
我也曾寻遍整个小区
却找不到一家卖盐的超市
你必须守得住风一样的寂寞
因为往海的路口没有路灯
还有一些老人,明知银滩是“鬼城”,依旧选择在这里生活。
周树辉是河北石家庄人,2006年时听信了广告,在乳山买了海景房养老,当时花了1600块一平米。如今16年过去,他的房子比当时更便宜了。但他始终不愿承认自己是买亏了,“我这房子跌得不多,再说我是为了自己养老,也不是为了赚钱”。
实际上,2006年石家庄二手房均价也才2000块钱。如果当年他买的是石家庄的房子,现在已经涨了6倍以上。
毕竟买了,也不能空着,周树辉决定利用暑假时间来度假。当他真的住到了乳山,才发现大海也不过如此。一开始,他热衷于赶海,“每天落潮,我都去海边挖蛤蜊,手指往沙子里一插,然后在翻出来的沙子里面找蛤蜊”。但渐渐地,他发现赶海很痛苦,手指跟湿润的沙子接触多了,痛风发作,又肿又痛。加上贝类吃多了,尿酸也升上去了。对大海的向往,在那一刻消失殆尽。
但自己买的房子,含着泪也得住下去。在银滩,要想住下去,必须去赶集,因为只有集市上能买到生活物资。当地一共有十多个集市,外加一个夜市。按照农历,每天都换地方,千万不能记错。这对于周树辉来说是个安慰,起码能买到东西。
下午3点,在银龙湾小区门口一条约1公里的地方,夜市开始了。在这里,你能看到“鬼城”的另一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的老人,或步行,或骑着老头乐,从四面八方的海景房小区汇聚到这里。
与其他地方的集市不同,这里针对老人的产品最受欢迎。集市上生意最火爆的,要数“一元店”、修脚、卖保健“阴阳液”的。“阴阳液”摊位的标语,是“多一份良方,少一份痛苦”,广告海报有一辆面包车那么大,目光所及,全写着疗效。10来个老人围坐在周围,用手蘸着罐子里的金黄色“阴阳液”,在脸上、身上搓来搓去。
不但顾客是老人,赶集的生意人也是老人。他们也是买了银滩的海景房,被迫留在这里的人。
一个浙江大爷,是十多年前跟着老人看房团在这里买的房,为了弄点生活费,在集市上卖起了烧饼。他的积蓄都砸进了海景房里,要想生活下去,只能想办法做点生意。老家的烧饼给了他灵感,他专门学了一个月,又买来了设备,没想到在银滩卖出了口碑,现在一天能卖100个。
另一个黑龙江大爷,三年前买了一套40多平的养老房,花了近30万元。他的养老金不多,自己也没有什么手艺,只能卖烤玉米,“因为烤玉米这玩意儿不需要技术”。当初买了房,女儿天天埋怨他,“把养老金都花光了,买了个破房子”,现在,女儿也认了,两个人如今一起在摊位上烤玉米。
来这里的老人们,为了生活下去,一部分成为了顾客,另一部分成为了商人。在这一公里的路上,分布着数百个摊位,按照每个摊位每月1000块钱的摊位费来算,这条路一个月光租金就能有几十万。这些被迫留在乳山的人们,共同成为了银滩商业体系的维系者。
人活着,不能只有物质需求,还必须有精神需求。如果说赶集满足了老年人的生活需求,那么,精神上的需求,就要在银滩的大拇指广场上实现。
挖蛤蜊挖出痛风的周树辉,在大拇指广场上,成为了“小白杨艺术团”的数百名成员之一。这个纯粹由银滩买房老人群体自发组成的艺术团,已经成立了十多年。刚成立的时候,团里的所有设备就一个喇叭,如今规模扩大,有了好几个音箱和调音设备,占据着大拇指广场上最黄金的位置。每天晚上,它都在海边搞文艺晚会,谁愿意表演,都可以报名。
8月14日这一天,几百个老人把广场的舞台围了一圈,演出节目排了28个,观众和演员,都是在这里买海景房的老人。
退休后的老人,最缺的是社交和生活,最不缺的是时间。周树辉在大学里就喜欢唱歌,专门找了个老师教他民族唱法,还参加了大学的合唱团。当天晚上,他演唱了一首《乌苏里船歌》,洪亮的声音跟海风混在一起,赢得了很多掌声。退休后,他喜欢自驾,最喜欢去新疆,喜欢那里“大气、壮阔的景色”,但乳山银滩对他来说,是另一种生活体验,“这里很慢”。
他今年60岁,聊到最后,变得有些沮丧,“留给老人真正玩的时间,也只有十年时间。等70岁之后,因为身体原因,可能就玩不动了”。他也见证了团里很多老人的离去,有的身体不好,有的不得不回去带娃,他们可能再也没有返回银滩的机会。而他们买的海景房,很多依旧将是被空置的命运。
海边的鹤岗
河北保定的徐茉莉,67岁,是另一个热衷于在银滩生活的人。遇见她的时候是上午,她一个人在海边的沙滩上,迎着海风跳“水兵舞”。海滩空旷,她穿着白色衣服,很是显眼。她已经退休12年,从几年前起,她就像候鸟一样,每年夏天都来银滩,到了冬天,就去海南。她把银滩一天的生活安排得超乎寻常地满——上午打拳,中午做饭,下午打麻将,晚上跳舞。
“我几乎没有时间来海边,这次是为了陪朋友。”说着,她望向旁边一个穿粉色衣服的老年人。在她的鼓动下,她朋友也准备在这里买海景房养老。
自然,她买的海景房也亏了,但她不愿说具体数字,“我不在乎”。她说她在北京有套房子,女儿和女婿也在北京工作。“我把北京的房租全部给女儿,条件是别让我带孩子。”但她又补充说,“我孙子很棒,现在9岁,去年刚拿了一个全国钢琴比赛的奖。”
在像她这样的老人眼里,银滩是一个割裂出来的地方,她把银滩叫做“银滩市”,是独立于乳山市之外的另一个地方——在她的描述里,银滩被美化了。
但不是所有老人,都有徐茉莉这样的经济实力和自由。事实上,不少海滩上的老人,都显得沉默、孤独,拒绝聊天也是常态。有一对不愿说话的老人,铺了张凉席在沙滩上坐着,望着大海,一上午时间就那样过去了。
乳山的另一个割裂之处在于,有一批人,发自内心地希望乳山“继续鬼下去”。他们是特地看中这份“鬼意”,来乳山想躺平的年轻人们。
35岁的清松是“出游乳山互助群”的群主。他从小住在北京胡同里,30岁之前,他是北京一家手机游戏公司的运营总监,最忙的时候每天加班到凌晨四点,“回到家就是往床上一躺”,换回来每个月两万多的收入。
30岁之后,清松决定离职,来乳山躺平,这一躺,就是5年。
乳山银滩极低的二手房价格,给想躺平的年轻人创造了条件——有人管这里叫海边的鹤岗。由于房价低,房租也高不到哪去。一套海景房,一个月房租现在只要300块钱左右。最便宜的房子,1000块钱就能租一年。“你在全国都找不到这么便宜的海景房了。”
在清松组建的群里,聚集了各种各样想来躺平的人,一共有469人,其中就包括一些“三和大神”。他之前遇到一个人,是饿了会到村民家里问能不能给个包子吃的那种。
大家在群里讨论得最多的,就是菜价、房租和躺平的感受。这个群很活跃,十分钟,群消息能刷新到99+。有一次,一个群友租的海景房,进了一窝黑色甲虫,大家就“这个甲虫到底是不是蟑螂”,讨论了整整两个小时。
前几天,清松还遇到过一个独自来银滩租房住的女生。他给女生介绍了房子,晚上6点,女生想来见他,因为“她说没有人陪她赶海”。清松一听,“给我吓得够呛,后来我赶紧给她发微信语音,一直聊了两个多小时。我们俩就瞎掰,跟网恋搞情侣的感觉似的,其实我也没这意思。”这也从侧面反映了一件事——来这里的大家时间都很多,都很孤独,随便找个话题都能聊下去。
“很多人觉得银滩是鬼城,但我们就喜欢鬼城。”他说,“这里一半是地狱,一半是天堂。”
但对于像何芜语这样的老人来说,银滩是他们的“地狱”,现在,他们只想要回自己的养老钱。跟她一样,湖南长沙有几十个当时买了海景房的老人们凑到一起,找各种渠道去想办法。
来乳山那次,何芜语也去了那个曾经“锣鼓喧天”的售楼部,试图去找到一些证据。但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安静得没有任何响动的空荡建筑。那一刻,她想到了“聊斋”。
她在当地蹲守,终于拍到了看房大巴拖着老人们,前来售楼处买房的场景。也只有这一刻,售楼处才会重新“敲锣打鼓”热闹起来,她看着那一车又一车的老人,就像看着曾经的自己。
她知道,针对老人的“局”,还在继续。
辽宁人江涛,在银滩从事房地产行业,已经十多年时间。看他来看,海景其实不值钱,真正值钱的是人,是就业岗位,是城市资源,而银滩这些都没有。“当地房地产企业,只能依靠看房团模式,这个模式,回扣有时候能高达20%以上,最后倒霉的都是老年人。”
在他看来,乳山当地并不是没有意识到海景房的配套问题,“只不过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房子已经盖得太多了”。他记得,2010年之后,乳山当地取消了普通海景房的审批,要求项目在规划上必须建配套设施。
“但配套的根源是人,银滩就是一座候鸟城市,没有人长期在这里生活,配套也运转不起来。”江涛说,为了解决供暖问题,当地本来要求入住率到60%才能供暖,特地为银滩把入住率标准降低到30%,但就是这个标准,很多小区也无法达到。
从2007年至2010年,乳山房地产竣工总面积高达562万平方米,这也是乳山楼市的最鼎盛时期。一位乳山的房地产中介直言,当时的房子,周围没有任何配套,不考虑宜居,能住就行。
而有潮涨就有潮落。随着海景房开发浪潮过去,乳山这些滨海城市,如今正迎来集体退潮。也是在今年,乳山提出,要“加快房地产市场差异化去库存进程”,同时,还要实施“六步购房法”,其中就包括,对“看房团”进行备案登记。
种种措施,都是不希望银滩真的成为海边的“鹤岗”。
但何芜语觉得,只要老人群体还在,“看房团”的手段还在,那么像她这样被骗的故事,还是会继续发生。故事的结局,依旧是被骗的愤怒,以及留下的无奈。它们共同指向一个越来越孤寂的银滩,“心理不够强大的老人,在银滩,会有被世界遗忘的感觉”。
8月14日下午,海边起了大雾。一名老人牵着狗走过,一边给狗扇扇子,一边走进了茫茫雾气。清松说,当这些老人冬天离开这里的时候,银滩又会多出一批流浪狗。
(文中赵城、何芜语、张志、徐茉莉、周树辉、清松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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