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NA当然有可能像RNA一样是地质化学作用的产物。比如就在2019年,一项新研究证明了乙醛等小分子有机物可以循序渐进地从头合成DNA的单体。如今的生化反应强烈暗示了DNA是RNA改良的产物,而不是一种从头开始的创新,所以,今天的细胞里发生的事情,恐怕更值得思考和借鉴。
在今天的细胞里,负责制造脱氧核糖的是“核糖核苷酸还原酶”(RNR),但它不是给单独的核糖脱氧,而是给RNA的单体脱氧,直接产生DNA的单体。RNR是一类高度保守的酶,它在任何细胞中的催化机制都高度一致,这明显又是从末祖那里继承下来的。而这种催化机制也非常有趣,可以用“威逼利诱”来形容:它先是制造出了一些非常凶猛的“自由基”,去攻击核苷酸上的核糖,使核糖变得非常不稳定。
之后又用一些活跃的氢原子引诱核糖,核糖当然会伸“手”去抢,而核糖的“手”正是那个活跃的羟基,这一抢就不可避免地上了当-羟基遇上氢原子,立刻就会结合成稳定的水分子,兀自离去,核糖也就失去了那个氧原子,变成脱氧核糖了。
如果你想把这个过程了解得再清楚一些,那么就以真核细胞的RNR为例,它的催化过程主要包括三个阶段。这三个阶段的研究虽然还在理论推测中,其中有很多细节并不严谨,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试着理解它。
第一个阶段是制造自由基。所谓自由基就是带有不成对电子的化学基团。或者说得粗糙一些,自由基大多是分子被“暴力”夺去了一部分,化学键从中间扯断,形成的“带有半个化学键的分子碎片”。
通常来说,这些自由基都极其不稳定,一定要从别的分子上抢回自己失去的部分才甘心,而这又往往造成一个新的自由基,这个新的自由基又会去别的分子上抢别的碎片,由此不断地传递下去,直到一个自由基遇上另一个自由基,合并成一个稳定的分子。
而在RNR的α亚基的活性中心,就有一对很暴躁的铁原子,它们会联合起来暴力攻击旁边的一个酪氨酸,夺走它的一个氢原子,把它变成一个酪氨酸自由基。那个酪氨酸自由基反应过来,转身就从旁边一个色氨酸上抢来一个氢原子,恢复了稳定,然而那个色氨酸又成了新的自由基……就这样,一连串的氨基酸欺软怕硬地抢劫氢原子,接力的终点是β亚基里一个半胱氨酸自由基。
第二个阶段,自由基攻击核苷酸的核糖,迫使核糖脱氧。那个半胱氨酸的自由基毕竟是个自由基,一定要从哪儿抢回一个氢原子来,于是瞄向了身旁的核糖核苷酸,从它的核糖上夺走一个氢原子,恢复了稳定。这下又轮到核糖变成自由基,想要抢夺氢原子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点儿复杂了,这也是整个“脱氧”过程的关键。RNR左右开弓,一手威逼3号碳原子的羟基,一手利诱2号碳原子的羟基,兜兜转转,巧妙地把2号碳原子上的羟基换成了氢,最终脱掉了那个碍事的氧。RNR预备了一个电离了的羧基,去撕扯3号碳原子上的羟基的氢。
如果要在3号碳原子和与它相连的那个氧原子之间构思什么对话,那大概就是这样的:“3号碳原子先生,现在的局面是鸡毛炒韭菜——乱七八糟,我看不如这样吧:我那个氢就不要了,直接当成离子送给羧基,叫它电荷平衡稳定去。
我腾出成对的电子,也能与你做个稳定的羰基;你那个不成对的电子……你和2号碳原子之间地方很大,就随便扔过去吧。”“你说得很有道理,好的。”话毕,这个氧原子扔掉了氢离子,带着一对电子回过头来做了羰基,那个不成对的电子就转移到了3号碳原子和2号碳原子之间。
自由基不稳定是因为有“一个不成对的电子”,这个不成对电子如果暂时不能与其他电子结成对,缔结成完整的化学键,那也可以设法扩大自己的运动范围,这样也能姑且稳定一些,所以它的分布范围就扩张到了2号碳原子上,就如那个黑色箭头标记的。这样,我们就看到蓝色箭头标记的事件:2号碳原子上有一个非常能打的羟基,所以RNR早就拿了一个巯基凑在那个羟基跟前。
巯基上的氢原子摇摇欲坠,唾手可得,这个羟基早就眼馋心热,与它缔结了一个很强的氢键。这就让羟基上的氧原子同时与两个氢原子建立了联系,非常接近一个水分子。现在,一个不成对的电子扩张过来,挤压了2号碳原子上的电子,于是,我们又可以为这个不成对电子与2号碳原子上的氧原子构思这样的对话了:“氧原子先生,你带着两个氢去做水分子好了,那样岂不最稳定最惬意?
2号碳原子的地盘,以后让给我吧!”“你说得很有道理,好的。”在RNR的威逼利诱之下,核糖已经脱掉了2号碳原子上的那个氧原子。但这事儿还没完,不成对的电子仍然不成对,所以此时的核糖到底还是个自由基,仍然不稳定。
不过这一切全都是RNR计划的一部分。RNR早就预备了另一个巯基,同样摆在2号碳原子附近,这个巯基上松松垮垮的氢原子摆明了就是送的。2号碳原子立刻把它抢了过来,恢复了稳定。同时,这两个先后被夺走氢原子的巯基还会顺势结合起来,成为一个二硫键。但是按倒葫芦起个瓢,这个二硫键仍然是个自由基,它该怎么办呢?
它会把这个多余的不成对的电子塞回给3号碳原子,而这个动作彻底推翻了建立起来的一切“稳定”。3号碳原子得到这个电子之后会重新打开羰基的双键,与它连接的氧原子就转身抢回了电离给羧基的氢离子,恢复成了羟基。
就这样,3号碳原子重新变成了一个自由基,但是2号碳原子上的氧已经脱去了,它不能把之前的变化重演一遍,但它又迫切地想要恢复稳定,这可怎么办呢?那就欠债还钱吧:这一切变化都是因为半胱氨酸自由基从3号碳原子上抢走了一个氢原子,如今,那个氢原子还好端端摆在3号碳原子旁边,于是,3号碳原子不由分说地抢回了它,一切终于恢复了稳定。核糖,也终于变成了更稳定的脱氧核糖。
从核糖到脱氧核糖的还原反应,RNA单体顺利变成了DNA单体,然后就脱离了RNR,也飘然而去了。只是,RNR还有些收尾工作。第三个阶段,是恢复起始状态。经过上一个阶段,最后那个半胱氨酸恢复了自由基的状态,可以继续攻击下一个核糖。但是那两个巯基失去了两个氢原子,必须从其他物质那里补回来。
而这种“其他物质”可以是“硫氧还蛋白”或者“谷氧还蛋白”——这两种蛋白质像之前提过的“铁氧还蛋白”一样,也是所有细胞都有,可以追溯到末祖身上的小型蛋白质。而它们的氢原子交给RNR之后,又能从氢原子的保鲜车,辅酶NADPH那里抢回来。
当然,末祖毕竟是40亿年前的存在了,RNR在不同的生物体内进化出了一些细节上的差异。目前为止,我们在细胞内一共发现了三种RNR,分别称之为I型、II型、III型。它们同时出现在细菌域、古菌域和真核域,但在不同域的出现频率各不相同。
总的来说,I型RNR必须有氧气参与才能制造自由基,显然是在光合作用席卷地球之后才从另外两种RNR当中的某一种进化而来的。XV而II型和III型RNR主要出现在细菌和古菌身上,一种是用维生素B12那样的钴咕啉制造自由基,一种是用四铁四硫簇制造自由基——这样的配方就让我们觉得亲切多了,像极了第三幕里那些古老的酶。
尤其是后者,它不但是个铁硫蛋白,而且把甲酸当作整个反应的“电子供体”。更具体地说,三种RNR在第一个阶段采用了不同的“自由基引发剂”去制造半胱氨酸自由基,在第三阶段也采用了不同的“电子供体”来恢复自己的氢原子。
I型RNR就是上面讲述过的例子,它们的工作需要氧气,在细菌和真核细胞里出现得更多。“自由基引发剂”通常是一对铁原子,通过酪氨酸的中介产生半胱氨酸自由基。“电子供体”是“硫氧还蛋白”或者“谷氧还蛋白”。但在某些细菌或古菌细胞内,“自由基引发剂”也可能是一对锰原子,或者一个铁原子与一个锰原子的组合。
而且,铁原子与锰原子的组合能够直接把半胱氨酸变成自由基,不需要酪氨酸作为中介。II型RNR的工作不需要氧气,但是有氧气也无所谓,它在细菌和古菌中出现得更多。它们的“自由基引发剂”是类似维生素B12的钴咕啉,通过“5’端脱氧腺苷自由基”的中介产生半胱氨酸自由基,而不需要酪氨酸,“电子供体”是硫氧还蛋白或者谷氧还蛋白。
III型RNR工作时不能有氧气,在细菌域和古菌域出现得更多。它们的“自由基引发剂”比较复杂,包括一个四铁四硫簇,一个腺苷甲硫氨酸,还有一个黄素氧还蛋白,通过甘氨酸自由基的中介产生半胱氨酸自由基,“电子供体”是甲酸。
但是,如果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我们又会发现,许许多多的病毒也编码了自己的核糖核苷酸还原酶,而且与细胞中的核糖核苷酸还原酶有着明显的进化关系,这是福泰尔提出DNA源自病毒的重要依据。
不过,福泰尔也指出,目前还不清楚核糖核苷酸还原酶究竟是从病毒传递给了细胞,还是相反,这需要更进一步的研究。最后,核糖核苷酸还原酶出现的时间不大可能早于蛋白质。因为那些自由基相当厉害,如果是一个酶RNA来做这种事,一定会引火烧身,自己先被破坏掉了。所以,它应该是“联合世界”时代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