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夏初,草木葱茏。不同于南方立夏之后暑气渐隆,农人已投入新一年的农忙,北方对夏天的体认此时仍不明显,《宛署杂记》记载,明时农历四月初,人们习惯“赏西湖景,登玉泉山游寺,耍戒坛秋坡”及“观佛蛇”,而踏青的地点则是距京城80余里远的戒台寺、潭柘寺。
不过我们今天要说的并不是潭、戒二寺,而是位于西山更深处的另一踏青盛景。相比城内规制森严的古迹名胜,这里更受市井村民的拥簇、声名辐射范围更广,背后蕴含的民俗文化更为庞杂且不受拘束。没有确切史料记载曾有皇室为其赐名,但与城内敕建的碧霞元君“五顶”相对,这里在十里八乡的拥戴下,成为最广为人知的“金顶”——妙峰山。
妙峰金顶(图片来源:门头沟区文化和旅游局)
01 北京地区的民间信仰,与京城内外的“娘娘庙”
妙峰山位于京西门头沟群山当中,建成年代难以考证。明代对妙峰山的记载较少,清光绪间刊印的《燕京岁时记》中有如下记载:
“每届四月,自初一日开庙半月,香火极盛。凡开山以前有雨者谓之净山雨。庙在万山中,孤峰矗立,盘旋而上,势如绕螺。前可践后者之顶,后可见前者之足。自始迄终,继昼以夜,人无停趾,香无断烟。奇观哉!……庙无碑碣,其原无可考。然自雍乾以来即有之,惜无记之者耳。”
妙峰金顶最广为人知的就是每年农历四月初一至十五为庆贺碧霞元君生辰而开办的庙会,庙会期间,近至西郊群山,远至天津、河北,无数香众信徒纷纷来此上香,并有百十余民间自发组织的“香会”沿途分施茶粥,表演节目,最盛时每天可达十数万人。
妙峰山庙会旧照(图片来源:资料图)
作为“北京地区民间信仰的中心”,妙峰金顶虽然面积不大,但却汇集了道、释、儒三家神佛,以及王三奶奶、傻哥哥等各种民间信仰,不过其中最为主要的还是道教的碧霞元君,民间俗谓“娘娘”,碧霞元君祠也往往被叫做娘娘庙。对于“娘娘”的信仰,在北方地区由来已久。官方记载,碧霞元君为东岳泰山之女,在道家文化中与泰山一样主孕育造化之能,所以后来人拜碧霞元君多为求子。同时,这位元君在道教文化中也是一位地位较高的女神,因此人们常常认为她与佛教中的观音类似,可以成就一切愿望,有求必应。因其独特的神佑职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明代初年就已在民间形成了很深的信仰基础,及至明中后期,在京城已建有多处碧霞元君祠,形成了环绕京城的“五顶”,《帝京景物略》卷之三“弘仁桥”条对此有所记载:
“祠在京师者,称天仙玉女碧霞元君。麦庄桥北,曰西顶;草桥,曰中顶;东直门外,曰东顶;安定门外,曰北顶。盛则莫弘仁桥若。”
《帝京景物略》中所述弘仁桥元君庙即为南顶,而万历年间刊印的《宛署杂记》则对五顶之外的高梁桥天仙庙庙会进行了细致的描述:
“高梁桥在县西五里,有娘娘庙。塑像如妇人育婴之状,备极诸态,桥适当前,即西湖水流入禁城口也。俗传四月八日,娘娘神降生,妇人难子者宜以是日乞灵,滥觞遂至倾城妇女,无长少竞往游之。各携酒果音乐,杂坐河之两岸,或解裙系柳为围,妆点红绿,千态万状,至暮乃罢。”
清代,满清入主,对民间信仰多呈接收利用的态度,且满族所奉萨满教中多女神,所以清皇室对碧霞元君十分推崇,京城内外有史可查的碧霞元君庙宇近三十座,使得清中后期北京地区对于碧霞元君的信仰达到最盛。
有趣的是,虽然清代康乾年间已大为推崇碧霞元君,又屡次敕修“五顶”,数次亲临御赏平谷丫髻山碧霞元君祠,然而妙峰金顶的背后却难寻皇室身影。雍正间刊印的《帝京岁时纪胜》记载了七处北京著名的碧霞元君祠及庙会,当时已大受民间欢迎的妙峰金顶却未能上榜;而在光绪间刊印的《燕京岁时记》中,妙峰山庙会却被赞为“香火之盛,实可甲于天下矣”,据此可见,妙峰山庙会是在清晚期才获得了皇家的推崇与参与,而这推崇的背后,更多意味着皇室妥协于如火如荼的民间活动,并主动参与其中,以借此获得百姓支持。在晚清民权与皇权的角力中,妙峰山庙会和她的推崇者们获得了这一场的胜利。
02 村民自发组织“香会”,奠定妙峰山的“金顶”地位
庙会的组织方式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依靠寺院主体单独筹办,参与者之间没有固定的组织和团体,另一类则是寺院搭台,各种团体主动提供服务,共同吸引着零散香客的参与。妙峰山庙会就是后者最佳的代表,其组织之严密、功能之齐全,俨然一个小社会的雏形。
上世纪二十年代,来自北大的顾颉刚等几位学者目睹了妙峰山庙会的盛况,瞠目结舌,他们用最短的时间誊抄碑碣、广记见闻,并著成《妙峰山》一书,后来妙峰山在学界也普遍被认为是我国民俗学的发源地。
妙峰山主要香道(图片来源:《妙峰山琐记》,奉宽/著)
妙峰山庙会的精妙之处在于,她的主要构成部分为十里八乡自发组织的百十余大大小小的“香会”,不同香会提供不同服务,众香会以“娘娘信徒”自居,不为钱财,而是为了酬神、行善、交际和乐趣。香会内部与香会之间,摒弃了皇室乃至乡绅的规训与束缚,完全通过村民的自发组织,形成了分工严密且有旺盛生命力的流动的小型社会。
《妙峰山》中辑录的香会组织结构齐全,有香首、副香首,以及主管收会费的催粮都管、管理银钱的司库、负责伙食的饭把、负责交涉的执事、负责车辆的车把、负责住宿的司房、担负安全保卫的中军等等名目。香会之间在长期的进香活动中也形成了很多的礼节来协调相互间的关系。香会之间见面要“打参儿”,双方的会首手捧着帛旗“对方”,称为“打知”。一档新的香会在成立之时必须经过“贺会”的仪式,由相熟的老把头代为邀请,宴请各老会的把头,请他们见证,并当场宣布新会的名称、宗旨、活动内容等等,以得到大家的认可和承认。没有经过贺会的香会在香会传统中是不合法的,称之为“黑会”,是不能够登台献艺的。
庙会期间,“文会”酬神献供,“武会”搬演社火,这些活动的开展并不仅限于金顶,而是在进香山路沿途分布,不仅有临时棚屋,还有作为“茶棚”的屋宇院落,棚内设有完整的娘娘驾,茶棚亦被香客们称为娘娘行宫。其时,各个“文会”在香道两旁为来往香客施粥舍茶,同时为碧霞元君祠和各个茶棚供应物品,“武会”在沿途及金顶表演高跷、狮子之类杂耍百戏,引来围观者阵阵喝彩。来自近远郊的人们携朋引伴,虔诚者从山脚一路叩拜而行,有钱人则雇佣“爬山虎”一路抬上金顶,山农小贩沿街售卖山货水果、手工玩意儿,旅馆饭店搭起临时铺面接待往来不绝的香客游人,原本寂静的群山和庙宇一起,迎接着这一年一度的热闹。
03 京西古道体系下的妙峰山古香道
这样的盛会一开就是半月,进香者不仅有西山群壑中的山民,更有天津、河北远道而来的信众,无论如何都要在山中逗留两三日。而这期间所有食宿游乐、沿途祭拜,都有赖于蜿蜒其间的香道,这些香道同属于一套更复杂的系统——京西古道。
京西古道并非一两条道路,而是遍布京西群山中的道路网,因各自的主要承载功能而大致分为商道、军道和香道等。门头沟是北京西部的天然屏障,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汉代时,这里的军道已经四通八达,历史上北京城的多次易主也与门头沟的军道密不可分。同时,西山一带物产丰富,商旅往来催生了大量的商道修建,其中最著名的玉河古道修建于唐代末年,并在之后成为门头沟一条重要的煤炭运输道路。
独特的地理环境让民间信仰在这里深入人心,门头沟庙宇众多、香道也众多,从东部的九龙山到西部的百花山,从南边的马鞍山到北边的妙峰山,条条香道纵横交错,通往不同的信仰之峰。
妙峰山古道(图片来源:北京测绘)
妙峰山进香图(图片来源:网络)
前往妙峰金顶的香道,据学者考证共有五条,其中西道主要供沿途村民所组成的香会来往,因而知道的人不多,其余四条分别为北道、老北道、中道、南道,在《燕京岁时记》中记载详细:
“进香之路日辟日多。曰南道者,三家店也。曰中道者,大觉寺也。曰北道者,北安合也。曰老北道者,石佛殿也。近日之最称繁盛者,莫如北安合。人烟辐辏,车马喧阗,夜间灯火之繁,灿如列宿。以各路之人计之,共约有数十万。以金钱计之,亦约有数十万。”
北道途经凤凰岭,中北道途经阳台山,在过去都是熙来攘往的香道。中道起始于大觉寺,有佚名作《妙峰山进香图》,画的就是自大觉寺进山上香的场景。南道溯永定河而上,是过去门头沟、房山一代香客的进香道路,景致最为优美,在今天是乘车上山的首选。香道周围不仅分布着几十间茶棚,也散落着不少年代悠久的佛寺,如辽带的栖隐寺、龙泉寺,金代的金山寺等。
这些香道平时作为商旅山民来往的日常性道路,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寂寂无声,当庙会开始,它们摇身一变成为前往妙峰山娘娘庙的求神之路,密布的庙宇、屋舍成为娘娘的行宫,沿途分发的茶水、馒头都带上了神佛灵气,在集体的想象下,一切都笼罩在了妙峰金顶的神力当中。在特殊的时段内,原本松散的村落成为一个整体,共同享受着为娘娘庆生的欢乐氛围,乐此不疲地参与着这一年一度热闹的盛会。
参考资料
[1]叶涛.碧霞元君信仰与华北乡村社会——明清时期泰山香社考论[J].文史哲,2009(02):24-37.
[2]王晓莉.明清时期北京碧霞元君信仰与庙会[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6(05):108-114.
[3]高丙中.妙峰山庙会的社会建构与文化表征[J].文化遗产,2017(06):72-79+158.
[4]王立阳.庙会组织与民族国家的地方社会——妙峰山庙会的公民结社[J].民俗研究,2011(01):139-161.
[5]张鸣.爬上妙峰山看“村民自治”[J].读书,2001(11):147-152.
[6]韩书瑞(Susan Naquin),周福岩 ,吴效群.北京妙峰山的进香之旅:宗教组织与圣地[J].民俗研究,
2003(01):75-107.
[7]安全山.浅谈妙峰山进香道[N]. 北京史地民俗, 2021-05-07.
[8]中秋哪里耍?这几条道不去亏大了![N].北京测绘,2018-09-23.
[9]寻踪妙峰山古香道,且看香归何处[N].北京文博,2019-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