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时秦

编辑 |张假假




流水线上沉重的青春



在郑州地铁2号线延长线的综合保税区站和恩平湖站,你会经常看到背着大包小包的新时代农民工,他们步履匆匆。虽然正值肆意妄为的年纪,但是那种桀骜不驯的秉性早已消失,有着与年龄并不相仿的忧郁与疲累。


郑州航空港区综合保税区街景一角

这是郑州航空港区一个生产汽车零部件的流水线。短短几年时间,曾经的麦田变成了厂房,公路和高楼,如今航空港区已经发展成中国蓝领劳动力最密集的区域之一。


一片片白色厂房时不时的从车窗外掠过,间或夹杂着荒芜的田地,静静耸立的高楼,这里的大地安静地像睡着了一样。

但是一到上下班高峰期,白色厂房瞬间热闹起来,工人如潮水般向四面八方涌来涌去,蹲守在厂区门口的招工中介不断的扫视四周,像猎人一般在悄悄的窥寻属于自己的猎物。


郑州航空港区一厂区门口



工人、工厂与劳务中介表面上看是单独的三个个体,实则复杂的集合中蕴含了各式各样的寄生、共生关系。他们之间围绕金钱、招工、贪婪、人性演绎出来的现实版的魔幻大战,暴露出了制造业招工难、用工荒的局面。


虽然以前对“招工难”早有所耳闻,但是围绕“返费”、“差价”发生在新时代农民工、中介与工厂三方之间的劳务大战还是让我目瞪口呆。



代理离职真相几何?

“幸亏还有工厂,不然我处境更难。”

“谁介绍你的你找谁去,与我们公司无关!”“那个人已经离职了!”断断续续的吵闹声中,流露出一股狠劲儿。

旁边不远的街道上,一个劳务中介的店铺门口,围满了大半圈的人,脖子都伸得很长。

我走近一看,大声嚷嚷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此时他正对着一个女孩儿指手画脚,胸脯剧烈的起伏,活像一个将要爆炸的气球。

女孩儿双手斜插在上衣口袋,脸色低沉,低头望着脚下的地面。

旁边还有两位警察,其中一个警察指着女孩儿问:“你有证据没?有证据去法院起诉。”女孩儿默不作声。

直觉告诉我,这又是一起因为“返费”问题引发的劳务纠纷。这种偶然下的必然,也正是郑州混乱招工大战下的一个缩影。

一家劳务中介门口警察正在调解返费纠纷

听了一会儿中介老板与警察之间的交流与问话,我缕清了眼前一幕的人物关系。

女孩儿是附近一家工厂的工人,眼前的中年男人正是门口这家中介的老板。双方的争执点在于2000块钱的“差价”。当初女孩儿进厂是通过这家劳务中介,介绍女孩儿入厂的中介业务员承诺三个多月的在职期满后会给她10000块钱的返费。

返费,可以理解为给流动工人合同期满后的额外奖励。

是工厂根据淡旺季调控工人数量的手段。旺季用工需求大,返费随之水涨船高;淡季时,返费下降,工人如候鸟般四散。返费经常是厂家打给中介,再由中介代发,而中介会不会给到工人,给多少,往往成为引爆劳务大战的导火索。

按照女孩的说法,现在女孩儿已经工作期满,然而到手的返费只有8000。中介老板以业务员已经离职为说辞,不承认有2000块钱差价这回事。

女孩选择报警显然并不想就此善罢甘休。但她除了有聊条记录作证,劳动合同上并不显示有2000块钱返费这回事。真相如何就成了双方争执的焦点。

直到警察调解结束,女孩儿依旧没有任何的辩驳。围观人群逐渐散去,没有得到一个合理结果的她,双眼猩红,脸上充满失望,快速离去。追了近百米,我才赶上她。

当一点点聊开以后,女孩儿卸下防备,我本想邀请她去旁边的一家咖啡馆坐坐,但女孩儿拒绝了。她说时间太紧,还要赶回厂里,从昨天下午六点到今天早上六点,自己上了一晚上的夜班,今天2000块钱的差价已经消耗了她一天。此时已是下午三点,她还没有睡觉,一会儿回去稍微休息下,五点多起床还要接着上夜班。

接触了以后发现原来女孩儿并不是不够健谈,她先前只是用沉默来表达她的反抗。

女孩儿叫玲玲,驻马店平舆人。玲玲虽然才24岁,但已经有近八年的流水线经验。前几年玲玲都在苏州打工,但是今年因为疫情再加限电,工厂放假成了家常便饭,往往正在上班厂里就通知下班,而且说不定哪天疫情爆发连家都回不了,玲玲这才来到了郑州。

可能会有人觉得年纪轻轻为什么要上流水线,一是因为他们真的很需要挣钱,二是确实找不到更好的谋生手段。

有的人挣钱是为了实现梦想,但玲玲说自己的梦想就是为了挣更多的钱。

原来玲玲公公早些年因病去世,家里欠了很多外债。加上家里条件本来就不好,之后生活是难上加难。她想赶紧把欠的钱还完。

除了还债,玲玲也想给孩子更好的生活。她有两个孩子,大的五岁,小的三岁。去年暑假孩子在动画片里看到牛排缠着她非要吃牛排,但她没舍得给孩子们买,最终孩子因为吵闹还挨了一顿打。玲玲想起这件事儿至今还懊恼得不能行。

"如果你觉得做流水线工人累,那你肯定是没有做过日结的快递分拣员,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那滋味至今想起来都有一种发自骨髓的战栗。"

玲玲说幸亏有工厂,要不然自己的生存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匆忙中,玲玲赶紧结束了这次聊天,她说自己得赶紧回去补会儿觉,六点还要接着上夜班。

劳务中介套路千千万 总有一款能收割到你

要是招工容易,谁想坑蒙拐骗

说起郑州的劳务工人、中介与工厂,一定绕不开沃金。沃金是航空港区成型最早最繁华的商业街,这里的劳力生意最为火爆。大街小巷各种中介招牌店面林立,让人目不暇接。

夜幕下的沃金商业广场人潮涌动

老路今年已经四十多了,以前在深圳做流水线工人,现在孩子大了,他也不想继续外出,于是来到距离老家不远的航空港区。现在老路既是劳务中介老板还是业务员,一边招工,一边揽活。

私下里老路经常和工友们调侃,套路千千万,中介占一半。

当我向他问及劳务中介的惯有套路时,老路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坏笑了一下,这一刻我很难把眼前这个憨厚、真实的中年男人与“黑中介”联系起来。但是老路说做中介几乎没有几个不骗人的,要不然很难招来工人。

“有时候不是中介黑,也怨工人自己太贪婪。”画风突然转变,老路说话的底气硬了很多,嗓门也变大了,好似是被精明的工人逼上了这条不归路。

套路一,以“高返费”为诱饵,这是套路工具箱里最常用的那一个。

在老路看来,在返费上被骗的往往是想“讨巧”的小时工和派遣工。“现在招工太难了”是老路一直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因为招工难,为了招到工人,中介往往会以“高价”当诱饵,小时工35员元/小时,派遣工月薪八千......只有你不敢想的,没有中介不敢说的。

“这工资算下来一个月都八九千了,你别说在河南了,就是去深圳、上海,一个工人工资会不会这么高”?说到这儿,老路有点激动,也一度把蹩脚的普通话切换成了纯粹的河南方言。

清晨刚上完夜班的一群工人正在走回宿舍

套路二,设置离职障碍,这也是工厂尤其是一些小厂的惯用伎俩。

如果说“高返费”是明骗,那么设置离职障碍算得上是阴招了。

而且套路形式多样,少给或者不给,这些都是中介单方的耍赖。有时劳务中介还会和一些小工厂联手骗工人。像补差价需在职,设立打卡天数,如果你中途有事请假,或违反厂规,那么差价很难拿得到,这些都是招工前就已经设好的圈套。

“如果你做得都很好,工厂实在挑不出一点毛病,那么他们还可能给你调到一些不挣钱又辛苦的岗位,或让你上夜班,总之有一百个法子可以对付你。”说到这儿老路有点不好意思,声音也明显降低了许多。

他往后缩了缩脖子,使劲晃了晃脑袋,好像如此一来能把自己行业里的暗黑从头上甩下来一样。

正值上班时间,工厂外面空无一人

套路三:故意隐瞒真实的招工条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千方百计骗你进厂。

故意隐瞒或者含糊招工条件这也是劳务中介的常规套路。

进厂之前可能告诉你的是包吃住,但是吃住的钱最终还是从自己工资卡里扣;中介说的返费、差价一般都是税前的,至于税点多少,一般都是中介自己说了算;最坑人的就是给你说的工资是转正以后的,到地方了你才知道还有实习期,实习到转正的路上,堪比唐僧取经般坎坷......

“要是招工容易,谁也不想坑蒙拐骗”,老路无奈的说......然后他拿出香烟,点燃一支,深吸一口,空气开始流动起来,沉默不再显得那么令人难堪了。

被转了几次手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工人、工厂与中介早已经形成了一种共生关系"

2016年,小刘高中辍学,身无所长。他的第一份工作是进厂打螺丝,同一个动作,每天重复几千次。但真正打垮他的是上夜班,熬过夜的人都知道凌晨四五点时的困意和饿意,更不用说进行枯燥的和重复性的劳动,小刘离开工厂也正是在一个夜班以后决定的。

自此他的身份由流水线工人变成了劳务中介的业务员。今年已经是小刘从事劳务行业的第六年,是连接劳务公司与小中介的黄牛,对雇佣链条上的每一个环节,他再熟悉不过。

综合保税区的一个工人招募网点

小刘指着街边的一个劳务中介门店对我说,像这些小的劳务中介手里的活儿都不知道已经是转了几次手了。一般都是大的劳务公司从工厂承接招工任务后,再把任务分散给这些小的劳务公司,然后再从黄牛和这些劳务中介手中收购劳工。

劳工像是被不断转手和定价的商品,最终被送到工厂的流水线上。

当你问他们是如何进厂的,他们只会告诉你是谁介绍我进来了的。至于被转了几次手,往往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此前已经觉得工厂、中介与工人这个三方关系已足够复杂,工厂完全可以把用中介的钱省出来给员工涨工资,没想到在这个复杂的关系中居然还寄生出了黄牛。

小刘听了我的感慨,笑出了鹅叫,反而变得自信又张扬,活像霸道总裁附体。

“一听你这话就知道你是外行了,工人、工厂与中介还有连接这三层关系的黄牛早已经形成了一种共生关系,可不是像你想象的因为信息不对称”。

郑州航空港区马路上载满货物的货车来来往往

因为这种临时雇佣关系工厂不仅节省用工成本,不用给员工交社保,还可以根据淡旺季灵活调整用工量,而且不用支付裁员赔偿。这种劳务外包也是2014年,国家颁布《劳务派遣暂行规定》政策以后的用工对策。

小刘抽丝剥茧式的一点点揭露行业真相,惊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刘叹口气,他说有时候觉得自己的职业确实不够光彩,在别人眼里他就是黑中介。可是现实情况是你实打实保价,很难招来人,给行业发展带来的后果就是“劣币驱逐良币”。

小刘可能想通过这种阿Q式的自慰来减少一点内心的负罪感。最后他又扔出一个重磅炸弹,最黑的不是劳务中介,而是各种职业院校。

这些职业院校普遍是和工厂直接合作,往往以没有学分不给发毕业证相要挟。美其名曰提高学生的实践能力,实则是把学生当成了学校赚钱的工具,把教育做成了生意。

而去工厂“实习”的学生工资往往很低,学校不仅可以从学生的基础工资里拿提成,还能获取大量中介费,同时还能从国家那里获取财政补贴。

在校学生社会阅历浅,往往也不知道如何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小刘说以前有一个实习生被学校强制安排到东莞的一家工厂实习,结果在操作机器的时候手不慎被卷了进去。工厂和学校却像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谁都不肯为那个实习生支付几万块钱的医疗费,最后看病的钱还是学生自己买单。

“年轻人最好还是学门技术,不要进工厂。”最后小刘语重心长的说。我相信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发不出声音的流水线工人,也苦

有数据显示,高峰时期,郑州航空港区的蓝领工人数量接近40万,但是这一数字并不稳定,他们会随着工厂的淡旺季上下剧烈波动,这些提桶的“候鸟式”员工,更像是新生产资料下的佃户,自身权益很难得到保障。

这两年,互联网大厂加班是引起社会负面情绪的重要来源之一,人们对加班颇有微词,但是在工厂,大家往往对加班求之不得。

当“996”频频登上热搜,我们却很少听到流水线工人的“加班”、“007”、“两班倒”。

有选择地人不需要太多努力,直到没选择为止。没选择的人必须一心努力,努力到有选择为止。

身处最底层的流水线工人,他们自己没有发声渠道,他们的苦,他们的难,又有谁会知道呢?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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