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惊人的战役,这是一场光耀千古的战役,这是一场无可比拟的战役,这是一场近乎神迹的战役。
这就是项羽长达八年军事生涯里的巅峰之作,世界战争史上空前绝后的奇迹——彭城之战。
三月的城阳(今山东莒县)春雨绵绵,一转眼,项羽在齐地已经耗了足足三个月了,齐地的叛乱还没有平定,刘季已经违约出关,在洛阳集结了近六十万诸侯联军,打着为义帝报仇的旗号朝彭城攻去。三晋之地的诸侯几乎全部叛楚,项羽所封的九江王英布和他岳父衡山王吴芮竟也坐山观虎斗,态度暧昧不明。可怜的项羽,明明是最佳男主角,风头却被最佳男配角刘季完全抢光,六十万群众演员,也全成了刘季的旗下拥趸。
现在的情形,项羽当年所封的十八个诸侯王要么已然背叛,要么保持中立,简直是在拿项羽当从前的暴秦来办。
也就是说,短短一个月内,项羽从天下霸主变成了天下公敌。而拥有数十万大军的天下第一霸国西楚,也丢掉了国都,濒临亡国。这在整个中国历史上,可能也是绝无仅有的吧。
然而面对如此危急的情况,易怒的项羽却出乎寻常的冷静下来,那是暴风雨之前的碧空如洗,那是核弹爆炸之前的天高云淡。
项羽短暂的一生打过七十多仗,除了临死前最后一战,其他全都是胜仗,但是当时,天下没有一个人认为项羽能打赢这场战争,因为刘季有近六十万大军,项羽手边只有十万,且散布在三齐各地平叛,能够调动的机动兵力并不多;而如果拖下去,则楚军将后勤断绝更加被动,更糟的是,楚军的家属都在彭城,军心一乱,恐怕还没等打回去就全得逃散崩溃。三国时关羽败走麦城的悲剧大家应该都知道,其最主要原因就是关羽军队的家属都在江陵吕蒙的控制之中,投鼠忌器,后勤断绝,这仗根本就没法打。
然而,项羽不是关羽。事实上,项羽于绝境中爆发出的机智勇谋,以及他对自己军队的控制力都远超那位武圣。于是在这极端恶劣的形势下,项羽做出了一个震骇天下古今的决定:命令麾下诸将若无其事不动声色,督率大军继续平定三齐;而自领精锐骑兵3万,持数日粮,日夜兼程,赶在诸侯军刚进入彭城而最得意最松懈的时候,给他们个雷霆一击!
可怕的勇气,疯狂的计划,近乎变态的战争艺术!
因为此时马镫与高桥马鞍尚未发明(参见秦始皇兵马俑),骑兵在中原一直都只是辅助性兵种(无法解放双手)。不仅编制很少超过万人,且通常都是与步兵车兵配合作战,很少担任单独作战的任务(注1),更别说千里突袭了。
所以,楚军以三万骑兵闪击彭城,这是西楚霸王项羽的惊人创举。要知道与之同期的汉军,此时连支像样的骑兵部队都没有!而项羽却能在短短数年内,将骑兵的角色从辅助性兵种强行提升成了重大战役的绝对主力,此战术能力旷古绝今,上至一百多年前计划用骑兵千里袭秦而未能成行的赵武灵王,下至一百年后倾天下之力以骑兵远伐匈奴的汉武大帝,西至同时期以步骑混编部队(步兵三万六,骑兵八千)打败罗马人的迦太基名将汉尼拔,都得对项羽喊出一个“服”字!
项羽来自楚地,他的三万骑兵是哪里来的呢?一部分来自南方的越骑,也就是百越人的山地骑兵,后来武帝八校尉中就有越骑校尉一职;另一部分则来自巨鹿大战中俘获的秦长城兵团,秦长城兵团内多骑兵,而尤以楼烦骑兵最为精悍,楼烦属塞外游牧民族,战国时与“东胡”、“林胡”并称三胡,三胡以擅长骑射而出名,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就是找三胡拜师学的艺。在《史记》中,也记载了楚军中大量的“楼烦将”,比如光灌婴一人的战绩,就斩杀了楚军楼烦将共十七人,这些人应该就是统领楼烦骑兵的将领(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项羽并没有在新安屠光秦军降卒)。另外在西汉开国十八功侯中排名第五的丁复,也是楼烦将出身。
而从项羽骑兵的组成我们也可以知道,项羽回援的骑兵部队,大部分是边塞秦人、胡人与南方百越人,其家属恐怕并不在彭城,所以也没有因为彭城被占而心慌意乱,反而认为这是一次立功领赏、讨好高层的好机会。当然,项羽集团的中高层骑兵将领应该还是楚人与江东人,但他们长期随项羽转战,对项羽的能力无比自信,所以他们也不会有丝毫畏惧。
城阳距彭城只有270多公里,兵贵神速,军情如火,但项羽骑兵并没有急着走兰陵这条最短直线,而是到启阳后突然向西进入浚河河谷,在鲁中山区秘密穿行直至鲁县(注2),然后又突然转而向南,巧妙地穿插于联军结合部的薄弱地带,穿越胡陵(今山东省鱼台县),直插彭城西南侧背,兵抵萧县(今安微省萧县,在彭城西南五六十里处),有如一把利刃,悄悄抵住了诸侯联军的后背。
这个决策可不是一般指挥官都敢做的,万一被诸侯联军提前发现,项羽这三万骑兵除了被围歼外,不可能有其他的结局。
但是项羽敢,他就是猜准了刘季不可能想到这一点,才做出了这个疯狂的决定。
谁能想到,前几天还在齐地坐镇指挥平叛的项羽,能悄无声息溜到楚地来。即或有人发现想要去彭城汇报,他们只有两条腿,也没有项羽的骑兵快。
果然,刘季在占领彭城后,只在东、北两线构建起防御壁垒,防御楚军从齐地南下,然后置酒高会,不知今夕是何年。他万万没想到,项羽早已在他的西南后方埋伏了下来,悄悄的打量着志得意满的他,眼中写满了不屑。
到达萧县后,项羽更加自信了,因为这一路来他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这说明诸侯联军虽然占领了彭城、定陶、鲁城、阳夏、邹县、瑕丘、砀县、下邑等西楚核心城市,但楚地并没有变天,广大楚人在政治上还是更支持项羽的。军事是政治的延续,此战楚军必胜!
公元前205年四月某日拂晓,当诸侯军还在睡梦之中呓语,项羽的三万铁甲骑士已经出动,马不停蹄直奔彭城。
经当年巨鹿一战,项羽的军事天才已为天下公认,但巨鹿之战毕竟只是十万对四十万,且有二十万诸侯联军策应。可是这一次,项羽却是独以三万骑兵面对六十万诸侯军,还是那句话,除非有穿越人士将每个楚军士兵装备上一把机关枪,否则谁能相信最后的胜利者竟是项羽?
但这道数学题不能这么算。十个骑兵也许打不过二十个步兵,但一千骑兵绝对能击败数千步兵。当骑兵方阵的数量达到三万,它对步兵的震慑力将是非常可怕的。因为当时还从来没人见过超过三万的骑兵编队,万马奔腾,只在人的梦中出现过。
更何况,项羽的这三万骑兵,个个都不怕死;而诸侯联军的这六十万步兵,个个都怕死。
所以,当彭城城下六十万怕死的诸侯军被震天的马蹄声吵醒,发现眼前一片楚骑组成的红色海洋,漫无边际的朝自己涌来,他们不由心胆俱裂,勉强抵抗了半日,就被打爆了,纷纷朝彭城内溃去。
秦末汉初,天下万户的大邑屈指可数,彭城即便是西楚草创的国都,相信城池也不会有多大,忽然间要有数十万败军涌入,其拥挤状况可想而知。虽时近正午,刘季却才方从宿醉中醒来,他听到外面吵吵嚷嚷,便光着屁股走到窗户边去看。这一看,可不得了了,彭城内到处都是慌不择路的各国败兵,那情景,简直比大学生人才招聘会还混乱。
刘季听到乱军中分明在喊:“霸王来了,霸王来了,快跑啊……”
这时刘季的大将樊哙冲了进来,慌道:“楚军已兵临城下,大王请速速登城守御。”
刘季一屁股坐倒在地:“楚军何其速也?”
刘季问樊哙,樊哙问谁去,两人只好大眼瞪小眼。
他们很快发现,眼下这情形,再集结人马坚守城池不可能了。城外数十万败军往城里涌,士兵找不着伍长,伍长找不着什长,什长找不着队率,队率找不着屯长,屯长找不着军侯,军侯找不着校尉,校尉找不着将军,将军找不着各诸侯王,信息传递与指挥系统全面崩溃,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刘季一声长叹,命令道:“四开城门,各军分路突围吧。阿婴,备车,寡人也要走为上计!”
阿婴就是刘季的车夫太仆夏侯婴,三国时曹操这一族的祖先。
刘季是个权谋大师战略大师,却显然在战术指挥上差项羽太远了,韩信曾说他只能将十万兵,多了他控制不了,然也。
现在让我们来看一下地图。你会发现彭城不但是一个四战之地,而且竟是一个死地。其城三面被山,独其西平川数百里,可西走梁、宋。兼且三面阻水,以汴、泗为池,独其南可通车马。这样的地形,适合坚守,也只能坚守,如果弃城而逃的话,三面为河水所阻,通通都是死路,相信项羽选择这里作为都城,就从未想过会弃城而逃。
偏偏这一次,诸侯联军却不得不逃了,一则彭城逼仄,根本容不下六十万大军,二则西边萧县的睢水后勤补给线也已被项羽切断,待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当然,在这样的死地逃,也只能死的更快。
项羽进攻的方向是由西向东,诸侯军只能朝东、北、南三个方向败逃。项羽见此,也不入城,竟直接将三万楚军一分为三,分路追杀。
三万人追杀六十万,也端地是可笑的紧。
结果,向北向东逃的诸侯军,没跑多远就遇到了瀔水阻隔,无船可渡,只好回身接战。
几年后,有一个叫韩信的人(他这会儿还在关中平灭章邯余部),竟率领一万多新募之弱卒,背水一战,大破赵军二十万。
然而,韩信不是谁都能做的,无能之辈碰上背水一战,只有死路一条。
可怜的诸侯军,颤抖着立在风萧萧兮瀔水旁,眼睁睁的看着项羽的铁甲骑兵,已经排成了密集冲击阵形,朝他们猛冲了过来。
秦汉之时马镫还没有发明,所以骑兵的冲击速度没有后世那么快,但当万人的骑兵密集方阵死命前压,那威力也足够惊人了,问世间谁能当锋,何况胆魄已丧的诸侯军。
结果,一战下来,十几万诸侯军,不是被斩杀在瀔水之滨,就是被逼入滚滚浪花之中,随波逐流,梦残魂断。
向南逃入山地的刘季直属汉军也遭受到了同样的厄运,他们在灵壁(今安徽淮北市南)东面的睢水之滨被项羽亲自率领的一万骑兵追上,两军对阵,汉兵不断后却,楚骑不断前逼,汉卒不能抵挡,前阵一退,则阵阵后退,一阵压一阵,一排排的被挤进睢水之中。十几万汉军的尸体载沉载浮,最终竟堆成一道肉坝,使睢水为之不流,形成一个堰塞湖。
加上前面丧生的十几万诸侯军,近三十万条年轻的生命竟在一日之内就成了孤魂野鬼,为大汉王朝的奠基做了炮灰。呜呼,哀哉!
这三十万野鬼,本都是些好青年,如果不是生逢乱世,他们会娶妻生子男耕女织,过上安静祥和的日子,但现在却只因刘项二人的恩怨与野心白白断送了卿卿性命。呜呼,哀哉!
黄昏时分,彭城四周战事已基本结束,三万楚军在睢水之畔集结,里外三层,密不透风地把刘季手下仅存的万余残军团团围住,就是插翅也难逃了。
雄图霸业一朝丧,望着夕阳下的睢水河,刘季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残阳如血,什么叫穷途末路。
——不,我不甘心,我不能就这么认输,我是赤帝之子,我是神之所使,我是地之所载,我是天命所归,你们谁也杀不了我!
刘季对着手下仅存的万余残军,大声命令:“今日之战有进无退,有我无敌,后顾者必杀之!”
命令一下,樊哙、周勃等大将遂手持长剑,亲至前线督战,前进者赏金拜爵,后退者必斩无赦。
困兽犹斗,其势也勃,万余汉军在生死存亡之际对楚军展开了疯狂的反扑,他们不顾性命的冲入楚阵之中,有的抓住楚骑的长矛,生生将其拖下马来用短剑刺死;有的则窜到楚骑的马下,猛刺马腹。一时之间,楚骑纷纷落马,战局似乎有了转机。
眼见此景,项羽却突然大笑起来:“好,好,看来刘季还有些骨气,仗打成这样,才有意思嘛!!”继而回过头去,命令亲兵在指挥台挂上了代表弓弩的狗旗。
楚人虽上了马,但数百年前大楚第一神射养由基传下来的擅射传统并没有忘,后阵万名楚骑于是将长矛置于马上,取出背负长弓,弯弓搭箭,一齐朝汉兵射去。
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万箭齐发,一个巨大的阴影遮天蔽日的朝汉阵袭来。只听得哗哗哗哗……几阵箭雨下来,万余汉兵顿时倒下大半,樊哙周勃胳膊上也各中的一箭,无奈只好暂退。
万馀残军只剩下不到一千,且战气俱失,又无人救援,刘季这回真的死定了,除非有天助。
无数的回忆潮水般涌上刘季的心头,从沛县到薛县,由彭城到霸上,由鸿门到汉中,由三秦再回到彭城,刘季只觉自己的人生在世间转了一个大圈,一切回到原点。到头来,只不过从人间逛到天堂,再从天堂掉入地狱,一觉醒来,一切成空,一切只当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我真的是神之所使,天命所归吗?真若如此,老天,你为何还不来助我?
老天听到刘季的深情呼唤,竟然真的来救他了!
公元前205年夏天,一场多半发生在中国北方靠近沙漠地区冬春之际的沙尘暴,竟然奇迹般的在苏北山区之中爆发了,狂风卷积着乌云,从西北方向席卷而来,一时间,战场上黑雾弥空,黄尘四塞,掀屋揭瓦,树木摧折,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楚汉两军都被吹了个东倒西歪,你看不着我,我看不着你,项王即便有拔山之力,却也奈何不了飓风来袭。
风停了,沙散了,项羽缓缓睁开双眼,发现战场中央的汉军已经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是的,刘季跑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逃走,我只能说,他可能真有神助。
煮熟的鸭子居然也会飞?项羽暴跳如雷,即命手下大将季布、钟离昧、丁公各领兵三千,连夜分路追击,搜擒刘季。
注1:李牧那场著名的围歼匈奴战役,骑兵人数也不过一万三千人,其主力还是“彀者十万人”,也就是张弓者十万人。而与项羽同时期的西方坎尼会战,迦太基击败罗马那最关键的两翼骑兵,数量也不过八千而已。
注2:其实当时邹县、薛县、鲁城一带都已被樊哙汉军所占据,但鲁城也就是今山东曲阜乃项羽始封之地(楚怀王封项羽为鲁公),对项羽绝对忠诚,故其民众帮助项羽迅速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