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利民

第1142期

说到宣纸发祥地小岭的“兴泰”,它是晚清至建国前夕小岭大名鼎鼎的老牌、重点宣纸厂家之一。由于年代久远,现在许多人并不清楚了,甚至连有些本身是“兴泰”的后人也说不出所以然了。

一直想揭开小岭“兴泰”的面纱,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打听到了曹兴泰的嫡系重孙、已92岁高龄的曹思翼老人。他是建国初入学的大学生,思路很清晰。为小岭曹氏“世”字辈,原名曹世禹,参军时改名曹思翼。

2019年12月21日和今年的9月15日,我有幸两次登门拜访老先生,他精神矍铄,虽已耄耋之年,但思路清晰,记忆力惊人。通过他得知了小岭一些鲜为人知的往事,特别是有关“兴泰”家的事。

曹思翼1929年10月1日(农历)出生在皮滩上的“敞厅屋”里。幼年时,正值抗战爆发,他的求学之路充满了曲折和艰辛。他在小岭许湾小学(设在里湾支祠内,有两名教师,双岭坑的曹通教国文,另一卫姓老师教算术)住校读完小学。又去设在黄村黄氏宗祠内的泾县中学(因日机时常骚扰、轰炸县城,泾县中学临时搬迁至此)读初中,中途又因面部生疮疖休学在家,曾去小岭村角屋底曹欣安(为小岭早期中共地下党员)办的“补习班”中补习。为了求学,他曾去茂林潘村营的汪氏祠堂内的“省立第12临时中学”读高中,后又辗转去武汉继续高中的学业。1949年7月,高中尚未毕业的他由武汉到上海,报考华东军政大学,后分配到海军部队,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第一代海军战士。

他家所在的皮滩村在高山(山名)脚下,村庄由于受山崂地势的限制,房屋沿崂修建,由村口开始一字排开,村中间有条小河。村上首的人家开棚捞纸当老板的多,村下首的人家则是做原料、在纸棚里做工的多。村中有“兴泰”“恒源”“同丰”三个老牌宣纸棚主。他家位于村中部,所住的敞厅屋在村中鹤立鸡群,分外显眼。

我问曹思翼老先生,“兴泰”是人名还是品牌名? 他说:“我曾祖父名叫曹仁榜(1836-1890),字兴泰,名下有曹兴泰造纸厂,生产‘允源’牌宣纸。曹兴泰有三个儿子,分别是福元、福春、福涛,‘允源’品牌几房共用。”

他家在本村的“老槽里”和“新槽里”各开了两帘纸槽,在苏红的慈坑开设了四帘槽(后又因水源的原因,在百岭坑也设过纸槽),共计八帘纸槽生产宣纸。分别在上海、武汉、芜湖等地设有纸栈。

说到“兴泰”,不得不浓墨重彩地描述一下他家的“敞厅屋”。在上世纪70年代初,我曾去过该“敞厅屋”,但此时的“敞厅屋”已今非昔比,早已人去楼空。敞厅的附属建筑除上首尚有部分残存外,其四周的房屋、围墙及进厅两侧的厢房均已不存,但敞厅屋本身结构仍完整。空荡荡的敞厅其耳门上的石匾、内墙上的砖雕和崁入墙面的石雕都还在,它恢弘的气势仍有几分体现。

当年,“兴泰”家的“敞厅屋”是村中最为富丽堂皇的,曹思翼老先生详细地讲述了此屋的概况,还亲手绘了一张“敞厅屋”平面图给我,非常直观地展现了它的宏伟。

敞厅前临溪水,后倚山脚,约建造于1900-1910年间,它的四周还有多间与生产、生活相关联的附属建筑。其后的五间楼屋早于此厅建造,而紧邻此厅下首的楼屋又晚于此厅建造。敞厅屋坐落在村中部的坑右侧,整个建筑群用围墙箍住,出“八字”大门过石板桥上大路。敞厅进大门有三步石阶,花岗岩门框两边有“虎首”和石鼓。进大门两边各有一间厢房,连接厢房两边的是一道三扇(木结构,中间的门较宽,两边的门略窄)的“朝门”。穿过“朝门”,中间是一长方形的天井,天井四角有四根粗圆柱。中堂两侧各有一耳门,门楣上的石匾右刻“静如山”左刻“动若水”。天井两侧墙壁上各崁有一块巨型青石石雕。敞厅的“贴脚坊”均为青石石雕,樑、柱、窗等木结构为徽派木雕,其内外墙均为花砖饰面并有砖雕。

敞厅中堂屏风上方的正中,悬挂着大总统黎元洪题写的“敬义堂”牌匾。“敬义堂”牌匾的下方挂着自右至左、白底黑字的“泾县曹兴泰造纸厂”的横幅,字体苍劲浑厚,由苏州刺绣制成。厅中的长画台下面有长供桌。厅中间有两张八仙桌、两侧板壁中间各有一面大镜子,下靠一半圆形桌子(两个半圆桌可合成一圆桌),有12把太师椅、10条扇形凳子(与圆桌配套),以上这些桌椅和其他各式摆设一应红木制成,上面均铺有苏州刺绣的护套。大厅和两边的侧厅均悬挂着红木崁彩玻璃的宫灯和红木罩红绸布的吊灯。整个敞厅真正是雕梁画栋,宫廷一般。

敞厅为四水到堂,进左右耳门后又有方天井,天井的后侧有两个房间,前侧有二个房间,左右对称,敞厅共计有十个房间。穿过正厅屏风后的门,又进入一栋五间的楼屋,同样有天井,有四间住房(此屋的下首还有剪纸楼、厨房、厕所等建筑)。穿过敞厅上首山墙的边门,可进入一栋三间横屋,周边还建有厨房、杂物间等建筑,此三间的大门朝村上首,“八字”门在此方向出院墙门。

曹思翼老先生说,他的祖辈“好面子”,喜欢讲排场,因此也生发了一个惊心动魄、震惊纸乡的事件。1926(1927?)年冬,军阀混战,其时有一个营的溃军过境泾县,俗话说溃不成军,已完全是土匪了。他们四处打探泾县有哪些富户,然后明目张胆地前去绑票、敲诈钱财,小岭的“兴泰”名声在外遂被首当其冲。一个寒冷的傍晚,一支一百多人的队伍,手持火把包围了皮滩“兴泰”家,明火执仗地强索钱财。

整个敞厅屋里的人都紧闭房门四处躲藏,在家的主人曹福涛(曹思翼的祖父)义无反顾地出面与匪首周旋,“我们是从事宣纸生产,钱都花在原料和成品纸上,商铺远在上海和武汉,除非到腊月结算员工工资时,才设法筹回现金,平常家中现金不多。”匪军哪听得了主人的的解释,他们剥光了曹福涛的衣服,吊在大厅中,逼其交出钱财。其时家中确实没有大额的现钞,他们不停地折磨抽打。“我祖父被打的惨叫连连,我父亲(曹永樵)躲在天花和楼板之间,尽管看不见大厅中的惨景,但祖父凄惨的叫声却声声在耳,他不忍父亲被折磨,就偷偷爬了出来,来到大厅对匪首说:'我是这户的管账,他家现钱确实是不多,但我来想办法,决不让你们白来,你们先放下我们主人'。”

曹永樵和他父亲挨个房间的叫唤家人做工作,说眼下是活命要紧,凡有现金包括金银细软全部交出,并一一登记,答应日后悉数折价归还。家人早吓得瑟瑟发抖,各房都把自己的私房钱,陪嫁的金银首饰和盘交出,连佣人的零用钱都上交了。他俩将收集的银元、金银首饰和家中所有的现钞全部放在大厅的桌上,并好话讲尽。匪首见真榨不出油水了,且桌上的东西也价值不菲了,就悉数装入布袋,大手一挥,带着队伍扬长而去。

“兴泰”一家,虽破了财,但好在没出人命,房屋幸免一炬,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祖父本已年过半百,时至寒冬被剥衣吊打,加之遭受惊吓,自此一病不起,几月后就撒手人寰,时年不到六十岁。”

曹思翼老先生还不无调侃地说:“我们村的‘同丰’家久居县城做生意,关猫山还开有纸槽,乌溪至榔桥一线许多田都是他家的,财力远胜我家,但人家聪明,低调‘发闷财’,因此能躲过一劫,我们家吃了讲排场的亏。”

小岭的“兴泰”是地方上一个开明士绅之家,还有一段和新四军的因缘。曹思翼老人又讲起了这段久远的往事,他娓娓道来,犹如在说昨天的事。

“那是1940年大约是5月份的一天,小岭保派人来皮滩通知说叶挺将军要来我家和曹崧生家拜访。那天我父亲不在家,叔叔曹清和交待管家曹孝龄打理好糕点茶水在家等候。”

“果不其然,上午叶挺军长带着夫人、袁国平和六七个随从,来到了我家,我叔叔在‘敞厅屋’的正厅全程接待了叶将军一行。将军对我家和小岭其他宣纸棚户对新四军的支持和帮助表示感谢,并仔细询问了我家的宣纸生产情况和所面临的困难,叶夫人则饶有兴致地观看着大厅的结构和摆设。我还特别有印象,除叶军长外,其他人都赤脚穿着麻草鞋(一种用苎麻编的鞋),为免伤脚,叶夫人的“鞋带”与脚背接触处还裹了布条。叶将军临走,还留下名片作纪念。接着,他又去上村头拜访宣纸棚主曹崧生(其弟曹兰生设了一帘纸槽,专为新四军生产《抗敌报》和文书专用纸),还去曹崧生家设在‘老槽里’的纸棚,参观了宣纸操造过程。临别,同样留下名片作纪念。”

说到新四军,曹老不无感慨地说:“当年新四军抗日真的不容易,他们物资匮乏,武器装备差,马匹很少。在叶军长来我家的上一年,新四军因部队抗战的需要,就来小岭征购骡子。那时光,小岭凡规模大点的宣纸厂家和原料生产大户,因生产运输的需要,家中都饲养有数量不等的骡子。纸乡人都积极响应,支持新四军抗日,把所有的骡子都集中到小岭村曹氏宗祠的院子里,让派来的新四军战士挑选。我家的八头骡子全部选中,其中一头叫‘小黑子’的骡子,毛色油光,高大威武,通体黑毛,乖巧温顺,叶将军甚是喜欢,还曾骑过它。

感谢曹老给我口述了小岭几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得知了一些“兴泰”家的往事。尽管曹老一再让我少提他本人,但还是忍不住想说几句这位“兴泰”的后人。

曹老1955年复员,当年他虽在沪参军,但因户籍不在上海,被分回原籍泾县安置,先后工作在县水利局、供销社。先是被县里抽去搞电厂建设,该建设刚完成,正值1970年初开始的四五计划期间,他又被抽调去参与县化肥厂的筹建工作。因他有文化,又跑过大码头,就让他专门跑外面。那时是计划经济时代,他长年累月地在外面“追”计划、“抢”物资。由于在外面消费大,自己的工资搭上了都不够,还欠了一屁股债,最后不得不向亲友借债才还清了公款。

拜访临别,从曹老先生老伴口中得知,象曹老这样的高龄离休人员,每月可享受数额可观的护理费,但起初他执意不要,说:“我生活能自理,无需请人护理,不需要护理费。”最后经多位领导做工作,才答应接受。通过这件事足可看出曹老的忠实诚笃,也使我从中感悟,或许正因曹老有这样的豁达心怀,凡事看的开才得以如此健康长寿。

(作者系中国宣纸集团退休职工)

制作:童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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