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真的一点身材焦虑都没有。别人都以为表演系看重身材什么的,我想的是,我胖我都能拿第一,演戏都可以这么好,那我也得给那些瘦子留一条活路。」

文|王媛

编辑|金石

门未开,楼道里先传来蒋诗萌的声音,「我来了我来了!」她拎着两袋点心走进房间。「慢慢儿聊,咱今天就是茶话会。」说着,她把卷发松快地盘在头顶。2021年的《一年一度喜剧大赛》,蒋诗萌收获了一个称呼:缝缝儿王。在「三板大斧子」的毕业大戏《热搜预定》中,蒋诗萌饰演访谈节目主持人,十几个角色在她的节目中你方唱罢我登场,为了「上热搜」,奇招怪术无所不来。蒋诗萌在这一群「怪人」中间串场,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展示空间。但节目结束后,她赢得导师们的一致赞赏。马东说:「我觉得这个作品里面演得第一好的是蒋诗萌,就蒋诗萌在中间串联了所有人的状态。」通过这个节目,观众们也发现,一个胖女孩在喜剧舞台上,并不只是充当笑料,她也可以尽情释放自己的可爱与魅力——正如一位微博网友的评论:「一般来说,像蒋诗萌这样胖胖的女演员戏路很固定,要么扮丑、自损、装傻,衬托主角聪明、帅气、漂亮,被人欺负,要么是个不讲道理的胖大妈。然而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里,她是个想换个发型的年轻女孩、她是被男朋友介绍给好兄弟被珍惜的女朋友……什么样的角色都演绎过,什么样的角色都能演,就像他们团队给她起的名字『缝反缝缝缝缝王』,什么样的剧情她都能给缝起来,还缝得非常好。」

蒋诗萌与《人物》谈起作为一个胖女孩,从事喜剧工作的经历。她经历过胖女生必须扮丑才能搏人一笑的时代,也在思考喜剧与body shame之间的边界,她并没有激进的态度和观点,而是平和、自洽地去实践,然后等待改变的发生。

以下是蒋诗萌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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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我的搭档何欢问我要不要来参加米未这边一个喜剧比赛节目的时候,我脑瓜子「嗡」一下子,心里面非常排斥,这些年已经录过不下十档喜剧节目,着实是有点累了。然后我看了一下招人的信息,节目想要的类型我都不符合,包括sketch,我一开始都不知道这是啥,然后漫才我也不懂,人家也没有写小品,还打了个括号,不要相声。我就说,你看我是电影学院相声班出来的,这个招人标准,我就感觉把我卡在外面了。但这个节目说它要做「super sketch show」,一种「新喜剧」,这三个字特别吸引我。这么多年下来各种喜剧风格也都尝试过,什么是新喜剧?我也想去了解。加上何欢也想跟我一起来,我就下定决心来了。结果没想到最后他工作上有别的安排,就把我撇下了,哎呀。录制之前,我们在工作坊上课,去了解sketch是什么。它非常短平快,就像出直拳,上台「咣咣」一顿打,打完了就走。传统小品讲究起承转合,前面得铺垫,「我为什么要打你,这是场拳击比赛」,打完还得有颁奖典礼,「耶!我赢了!」sketch完全没有这些东西。传统小品能演十几二十分钟,sketch就五六分钟,上来叮咣演,演完了就撤。我们开「提点」会,去讲自己的节目创意的时候,基本上每一个作品都会被问到,你的game点是什么?我之前做的传统小品没有只玩一个game点的,第一翻玩完就换下一翻了,sketch来讲的话,如果确定了一个game点,你的第二翻、第三翻都得延续。怎么让它延续、怎么让它升翻,我一直纠结在这些问题里面。我有个朋友在这个过程中就放弃了,跟我说,「萌萌,介不行啊,弄不了啊介个。」他是个天津人。来参加节目,我自己带了十几个创意,但都被节目组否掉了,所以当时不得不尝试一下《互联网体检》这个本子。当时它还只有一个浅浅的框架,就是把互联网上会遇到的事体现在体检医院里,不断去玩这个错位的game点,这就是sketch喜剧的特点。

图源《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之《互联网体检》

《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的观众都是年轻人,现在大家脑子都快,可能跟现在大家吃得都好也有关系,脑子都变聪明了,他会预判你的预判,如果还像老先生抖包袱一样抻着,「咱说——今儿啊——」他不会觉得有任何笑点了。所以我们都得跟着当下的节奏走。编剧六兽给到的剧本是一个抓手,我们再拼命往里面加东西,像开会员、滑动验证、超前点播这些点,去把这个骨架撑起来。《互联网体检》播出后就爆了,这得感谢爱奇艺,正好在播出前不久做了取消超前点播的决定。我当天在外面拍戏,就看到群里小伙伴们发的热搜截图,到20位了!拿个红线画一下,一会儿又18了!10了!大家实时地盯着热搜榜。这说明我们打的这个痛点是对的,不是迎合观众,或者简单地重复网络段子,而是跟观众同频共振了。大家才会有这种共鸣。

2

我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一共演了十个节目,除了《互联网体检》之外,主演的不是很多。大家给我起个外号,叫「缝反缝缝缝缝王」,就是说没有我接不上的反应。比如《悟空》的时候,蒋龙在台上弹琵琶,当时我们找了半天,就找不到一个特别合适的琵琶曲,都是古筝曲,变成一个bug。我说没事儿,我一句话就能给缝过来,我就说「人家放的是古筝曲,你跟那儿扒拉个破琵琶」,就把它变成个包袱了。其实缝缝儿不光是不让话掉地下,我觉得更大的一个作用是我要托着对手,一个包袱响了之后,要靠另一个对手给反应把他托起来,这样两个人才能互相慢慢往上叠,把每句话的效果放到最大。它不光是在语言上要缝,很多表情、肢体也要缝。我的反应很多还是来自传统喜剧的训练。像《走花路》里,张叔在战友女儿的婚礼上展示军体拳、俯卧撑,我要在旁边「哎呀,哎呀呀呀,身体行不行啊」。这个就是传统小品的痕迹,跟硬核sketch里「直人」对「怪人」的吐槽还不太一样。我真正缝缝儿就是从这个节目开始的,因为当时我们发现,台上太缺一个能垫起节奏、替观众给出反应的人了。我觉得自己并不是要完全适应sketch的节奏,或者完全抛掉以前传统小品的思维。我是尽量地在找传统小品跟sketch中间的一个结合点。《走花路》排到中间,王皓、史策排《爱人错过》串不开了,就说那让诗萌试一下新娘吧,这么个大胖丫头,爸爸当个宝似的,不想让她这么快出嫁,也挺合理。但是到走台那一天,大家的观感还是王皓史策更有CP感。而且如果是我这个型的新娘,大家总会有所期待,后面肯定还有个大雷子等着呢,期待能在她身上翻出来个包袱。但实际上没有。好像没法满足大家的期待。再加上蒋龙演司仪在旁边缝缝儿,的确没我缝得好。多方面的考虑,最后就在演出的前一天,让我再演回司仪了。

图源《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之《走花路》

真的不会对角色调动有什么委屈,我当时的感受就是,这一宿又睡不了了。现在的互联网太发达了,真是逼死喜剧人。一个十几秒的视频就能让你哈哈大笑,它是一个强刺激。短视频看多了,再看电视剧的时候,你会觉得节奏怎么这么慢呢。让人哭其实是一个挺简单的事,你有太多手法可以运用,比如演员一哭,镜头一慢放,音乐再一烘托,观众就跟着哭了。但让人笑,真的就是得实打实的,每一个结构、每一个包袱地去搭。录节目那段时间,大家普遍熬夜。我记得大概第二赛段有一段时间,我每天进排练室,跟大家打完招呼了,好,先去厕所吐一下。就是因为紧张,压力太大了,对这个地方排斥,对现在做的事情排斥。排到后半夜回家之后也不舒服,就发呆,因为脑子装的东西太多,得发会儿呆才能睡觉。当时我去医院挂了神经科的号,医生年纪很大,拿个东西让我眼睛看这边,看那边,还敲敲膝盖,最后说我没问题,就是压力太大了,只能自己调整。好在第三赛段之后我们赢得多了,赢了这些病就都好了(笑)。

3

我是北京电影学院相声班毕业的。当时,考了三次才考上北电,我们家除了我妈没有人支持我,他们觉得你也不够漂亮,也没有系统地去学过,不如跟着你老舅爷去学个中医针灸。但我很小就喜欢表演,小学五年级带着我们全班排《红高粱模特队》那种。我当时就是有这么个自信,就是觉得自己肯定能考上。其实这三年准备时间里面,我也没有想过要走喜剧道路,是到录取的时候,人家说相声班也跟普通表演班一样学声台形表,除此之外还能多学一门相声,那何乐而不为,我才选择的相声班。进了北电,我一心就是要好好学习,这个机会太来之不易了,经常一宿一宿地排练,然后就过劳肥。我从小就胖,小时候学过体操,不学了之后,消耗量变小了,但还是特别能吃。进北电的时候我130斤,毕业的时候230斤,四年胖了100斤。因为胖,有人会来找我,很可能因为一个作品里面就缺一个老太太,或者一个胖女孩,要拿她的胖和样貌去开玩笑。有一次,我在学校四季厅跟人聊本子呢,有个广告导演过来,说想找我拍减肥药的广告,不会带到脸,只拍你肚子的特写。让我去演那个「使用前」。我问,那「使用后」也是我拍吗?我以为他得让我吃那个药,拍我瘦下来,他说那不用了,「使用后」我们再找人。我说那你这不是纯纯的骗人吗,当然就拒绝了。还有的角色找过来,把胖女孩塑造得很不堪,又胖,又凶,又欺负她老公,每天欲望特别旺盛。我心想,那这个女人她的可爱之处在哪儿呢?我都已经极力地想表现一些灵活的胖子、可爱的胖子,想给大家看,你胖,你也可以很自信。我这边的工作本来进展得就很缓慢了,你一下又给我拽回原点了,这样我特别不喜欢。但即便这样,那时候我也真的一点身材焦虑都没有。别人都以为表演系看重身材什么的,我想的是,我胖我都能拿第一,演戏都可以这么好,那我也得给那些瘦子留一条活路。我觉得这得益于我的家庭教育,这个东西对你很重要。我妈一直觉得,女孩,你自信就是最漂亮的,你自信就是美。她不会说要求你不能超过90斤,必须得瘦。不会,比较不会这样。我们家是偏散养型的,还是比较注重我的感受,我妈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即使我做演员之后,也没有指望着说我多么出名,必须要有一个什么什么样的成就,我妈对我要求特别低,只要我活着,健康、快乐就可以了。身材的确会在接角色的时候带来一定的局限性,但我也不会有落差。从前在学校排作业的时候,我就把我们班所有女性长辈角色包揽了。一有妈妈、奶奶、姥姥,那就是我。我们班汇报的时候,演《家有九凤》,我肯定就是初老太太,我演不了七凤。但是我觉得我可以开辟胖女孩的一片领域,能在胖女孩里做个头子我也挺开心。

生活中的蒋诗萌 图源蒋诗萌微博

4

过去的喜剧舞台上,有一些对于外貌或者身材的调侃,比如专门有长得好看的女生,把自己扮得非常丑,再去拿自己外貌开玩笑的;男生也有专门要去演痴呆蔫傻甚至残疾人这类的。对于这些,我的态度是比较宽容的,你也不能站在现在的观念上,说它一开始就是错的。这就是一个发展过程。喜剧里有太多方式方法,逐渐地被淘汰掉,随着时代变化,喜剧也是在进步的。这次《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上,和五条人合作的《梦幻丽莎发廊》播出后,我看到网上有反馈,说诗萌来到这个节目之后,变年轻、变好看了,原来诗萌也可以塑造这样的角色。我们并没有说要做一个改革如何如何,只是三板大斧子很有默契地,不约而同地去让我演女友、演《台下十年功》里大我小我的初恋。大家没有再戴着有色眼镜去看我,就只让我回归一个正常人的身份,这事太简单了。那胖女孩咋?不值得被爱吗?胖女孩有她的幸福、她的烦恼,她就是一个普通的正常人。

图源《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之《梦幻丽莎发廊》

后来在《悟空》里面,我演的制片人给自己点了一个五人团聚套餐,有人就认为这是对胖女孩的身材羞辱。其实我到现在也不这么认为。如果我在里面说「我不能吃这么多,我在减肥,我要保持一个怎么样的身材」,我觉得这才是身材羞辱。我很自信地说我一个人能吃下五人团聚套餐,这不反而是一种自信吗?我觉得不是说喜剧以后就一定不能拿女生外貌身材开玩笑,而是得找到一个合适的度。身材羞辱这件事,得看怎么去界定它。《梦幻丽莎发廊》里,男生们说我演的阿珍像洪金宝、像马东等等,但阿珍这个角色也承担了吐槽这些男生的作用,问他们:「礼貌吗?我还在这儿呢!」大家就不会觉得阿珍被羞辱了。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里,大家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我们不会拒绝丑角和反面角色,但是希望每个角色都是可爱的。六兽特别骄傲的一点是,他在节目里写了这么多本子,里面没有一个是绝对的「坏人」。哪怕《悟空》里我演的制片人那么逐利,你也能看到她的坏是有原因的,公司上下那么多人要养活,这也是现在行业内真实存在的情况。节目播出后,我收到了很多私信,包括前两天豆瓣上有一个帖子我也看到了。因为这个是来源于我的一些私信,就是说谢谢诗萌,大意是谢谢诗萌治好了我的外貌焦虑,说诗萌姐感谢你,因为我也是一个胖女孩,是你让我看到了胖女孩的多样性,然后不必因为自己的外貌、身材而感到自卑、焦虑,我看到这些私信的时候,我会感觉就跟我做喜剧是一样的。大学时,我们班23个同学,现在做什么的都有,制片、经纪人、艺考培训,做演员的也有几个,但是做喜剧的好像就我一个了。记得当年毕业的时候,我的成绩在我们班名列前茅,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应该奉献给舞台,如果能死在舞台上是多幸福的一个事。后来发现演话剧不太能够交得起房租,一排练就是半个月,演出只演几场就没了,一场500到800块钱,就开始影视、综艺都去参加了。2018年左右,我有大半年没戏拍,就热衷于去玩密室逃脱,因为啥呢,那种沉浸式的密室逃脱,你换上衣服,也能演戏。工作上演不了了,就花钱上那儿跟NPC飙戏去。所以,我对自己的位置很清楚,知道怎么把演员放在能量最大化的一个位置上。《悟空》和《热搜预定》之后,都有导师表扬我,说我缝儿缝得不错。当时,我演完下台之后导演先让我赶紧去备战间,说要拍反应镜头,我就赶紧往那边跑,刚跑到戴好麦了,导演又说,稍等诗萌,现在现场在夸你,你快返回现场!我又开始拆麦和腰包,还得把衣服再塞进去,又往回跑。跑到一半又告诉我,他们已经夸完了,不用来了!这时间我就光在这儿折腾了,夸我的一句没听着。但是看播出的时候还是很开心的。作为演员,这就是我的认知——如果说演配角能让我的能量值发挥到100%,我宁愿演配角,也不想说给我卡在一个女主的位置上,结果我只能发挥出来50%。这有点像打游戏,大家觉得刺客射手是最帅的,但其实在高段位的比赛里,辅助的控场能力才是最强的。这跟做演员的野心不冲突。我觉得靠缝缝儿我也能缝到奥斯卡。

图源《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之《热搜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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