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 张九龙
经过近5年的考古发掘,穿越了2000多年的时光,见证“百家争鸣”的稷下学宫,似乎从尘封的黄土中走来了。专家们普遍认为,淄博市临淄区的“齐故城小城西门外建筑基址群”就是稷下学宫遗址所在地。未来,这场考古接力还将继续下去,关于稷下学宫的更多秘密等待被揭开。
定向寻找行动
位于淄博市临淄区的齐国故城,在中国古代都城史上占有极重要的地位。该城一直是两周大国齐国的首都,汉代仍为诸侯齐国之首府,前后延续一千多年,这在中国古代都城史上是很少见的。城址保存之好也是不多见的,不仅城墙地面可见,城内外各种遗迹遗物极为丰富,可以说是一座地下宝库。而宝库中的明珠,无疑就是稷下学宫。
稷下学宫是世界上第一所由官方举办的高等学府,东周时期“百家争鸣”的学术盛景就是以齐国稷下学宫为中心的。关于稷下学宫的位置,有多处文献指向齐故城西门外,所以,从2017年至2021年,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对齐故城大城及小城西侧进行了大规模的详细勘探。这轮考古的指向性很明确,就是想寻找见证“百家争鸣”的稷下学宫遗址。
这里到底是不是历史上的稷下学宫呢?
项目主要参与者、山东省考古研究员考古队员董文斌表示,通过五年的考古勘探和发掘工作,可知齐故城小城西门外建筑基址群为整个齐故城西墙及南墙外侧唯一一处战国时期高等级的院落式建筑群。“除了齐故城小城西门外这处建筑基址群,其余文献言及的地方都被我们都通过工作排除了。”
从时代看,这处建筑基址群其建筑年代的上限应为战国中期,下限应为战国末期,整体年代应处于战国中晚期阶段。通过对建筑基址叠压灰坑出土兽骨进行测年发现,略早于文献记载的田齐桓公田午在位时间。根据文献记载:“昔齐桓公立稷下之官设大夫之号,招致贤人而尊宠之。自孟轲之徒皆游于齐”如此一来,时间线是能对得上的。
考古发现,这处遗址紧贴齐都小城而筑,小城城壕直接把其圈护在内,可见两者是一体规划一体建设的。董文斌对此的解读是,当初田氏代齐后把宫城从大城内迁到小城时,就决定了同时兴建稷下学宫,既把这家官学置于肘腋之处,便于利用和控制,也将之与中枢相隔,内外之间判然有别。
人们最关心的无疑是“稷下学宫”长什么样。考古显示,该处建筑基址群处于封闭院落内,面积近4万平方米,规模大,规格高。但从建筑布局、基址形制来看,不是宫室建筑,也与一般衙署、宗庙等高等级建筑不一样。加上城墙的发现,更坐实了学宫之宫的称谓。
有趣的是,穿过该建筑遗址中部的乡间道路历来皆称黉大道,由此路进入村庄的大门名为黉门。“黉”的意思是学府,此处道路及门址名称至今仍沿用“黉”,很可能是当年关于此地的记忆保留下来的结果。
“由以上分析可知,从地理位置、年代、建筑格局、规格、与小城关系、历史记忆等各方面分析,齐故城小城西门外建筑基址群均与文献记载的稷下学宫相符合,我们据此推断其当为稷下学宫所在。”董文斌表示。
对此,山东博物馆馆长郑同修表示认同。“齐故城小城西门建筑基址群的发现十分重要,夯土建筑基址排列整齐,特别是又发现了院墙,具备了学宫的基本布局要求。而且层位关系清晰,年代较为明确,与文献记载中的稷下学宫正相契合,我认为其属于稷下学宫的问题不大。”郑同修说。
期待更多惊喜
不能忽略的是,目前的考古发现似乎仍缺少足以“一锤定音”的证据,比如带有“稷下”或“稷下学宫”字样的文物。不过,郑同修指出,即使出土了此类文物,也未必就是铁证,更何况考古也是拼运气,有可能像二里头遗址那样,几十年找不出直接文字证据。所以,他更倾向于综合分析论证。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稷下学宫,如果要推翻稷下学宫的判断,有其他的解读,也必须得有过硬的证据。
2021年8月6日,来自全国各地的众多资深专家来到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临淄工作站,参加齐故城重要考古发现座谈会,就齐故城小城西门外建筑基址群展开专家论证。会上,专家们展开了激烈讨论。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院徐龙国指出,考古发掘的遗址,最主要的是确定其时空关系。“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采用“排除法”解决这个问题是个好办法。我认为要加大排除力度,不仅要城墙西侧从南到北要一一排除,而且小城南墙外也要勘探。”
他同时提出,这些建筑是统一规划一次性建起的,是一个时期的建筑,夯土不像宫殿建筑基址那样深厚,也不像一般民居那样草率,应属官方的建筑,但是面积可能不算大,如果按最著名的60位稷下先生来算,每人建筑面积合多少平方米?如果不足50平方米的话,也不算什么“高门大屋”。历史记载,这些稷下先生的房屋在两岸,所以还需要在系水两岸进行勘探,扩大发掘面积,以解决其总面积及布局问题。
文献中稷下学宫使用时间约150余年,大概到秦灭齐后才逐渐消失。从目前的考古发现看,该处建筑基址群与稷下学宫开始及兴盛的年代相符,但是并非全部吻合。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任相宏指出:“或许,晚期的稷下学宫迁到了别处。为了坐实稷下学宫遗址,建议今后的考古工作范围再扩大一些,特别是小城、大城的南部和大城的北部,同时还要注意文献和前人研究的成果。”
考古工作者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在建筑基址群西部普遍出土铸币遗存,其中发现齐刀币范残块2500余块,为近年来全国先秦钱范出土数量之最,面范文字均为“齐大刀”,还发现少量“益化”范母和钱范以及大量的硫渣、浇包、鼓风嘴、冶铸沙等遗物。据此可判定此建筑基址群废弃后被用作铸钱作坊。如何解释,专家们仍在探索。
考古之外的课题也有不少。“稷下学宫考古工作属于历史考古的范畴,离不开历史文献,用文献考证地望时要慎重甄别文献的真伪和早晚。稷下学宫在当时是一种学术机构,还是学校,抑或是咨询机构也要有一个准确的定位。”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院刘庆柱说。
他建议,下一步要加快考古工作进度,聚焦尚未解决的主要学术问题,积极吸纳不同意见,同时突出主流意见,积累考古材料,把工作做扎实,争取早日形成重要成果。
齐国故城的考古工作已持续数十年,目前揭开的秘密仍只是冰山一角。更何况这处建筑基址群总面积近4万平方米,持续5年考古发掘,才清理了几千平方米,面纱刚刚掀开,更多惊喜还在后面。
“我们制订了五年考古规划,要完成全部考古发掘工作预计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接下来我们将进行更为深入的勘探,更大范围的考古发掘。”董文斌说。
稷下学宫是干啥的?
对稷下学宫的价值,文化学者余秋雨曾写道:“没有它,各种文化也在,诸子百家也在,却无法进入一种既高度自由又高度精致的和谐状态。因为世上有很多文化,自由而不精致;又有很多文化,精致而不自由。稷下学宫以尊重为基础,把这两者统一了。因此,经由稷下学宫,中华文化成为一种‘和而不同’的壮阔合力,进入了世界文明史上极少数最优秀的文化之列。”
稷下学宫被誉为最早的公立大学,其实这只是它职能的一个侧面而已,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稷下学宫堪称是集政治、学术、教育功能于一体的巨无霸式社会科学综合体。
齐国君主创办稷下学宫是利用天下贤士的谋略智慧,为其完成富国强兵、争雄天下的政治目标服务,贤士们对此亦是心知肚明。因此,但凡能来到稷下学宫的人,都不是消极遁世之辈。他们有着积极参与政治的现实功利思想,高谈阔论、竞相献策的根本目的,是期望自己的“提案”被齐国君主采纳,从而施展政治抱负。齐国君主们也经常针对治国理政遇到的问题来咨询先生们,所以,稷下学宫首先充当着齐国政府智库的作用,相当于齐国的“政策研究室”。
齐国做事总是大手笔,除了一流的硬件设施外,稷下学宫高标准的人才引进待遇更是令当时各国望尘莫及。对于寻聘和自来的各路学者,战国时期各国都以士相待,齐国却根据他们的学问、资历和成就分别授予客卿、上大夫、列大夫以及稷下先生、稷下学士等不同称号。
先秦诸侯国中,在国君之下有卿、大夫、士三级。由此推断,稷下学宫的客卿相当于享受齐国“副总理”待遇,上大夫和列大夫也得是享受“正部级”和“副部级”待遇,齐国对学者贤士的尊重可见一斑。况且在当时,能得到稷下学宫评定的高级职称,本身就是无上光荣,受列国认可。所以,稷下学宫又有敬老崇文、统战联谊的功用,相当于齐国的“参事室”。
稷下学宫在其兴盛时期,曾容纳了当时诸子百家中几乎各个学派。儒家、法家、道家、墨家、名家、兵家、农家、阴阳家、纵横家、小说家……汇集了天下贤士多达千人左右,其中著名的学者有孟子、淳于髡、邹衍、田骈、慎子、申不害、荀子等。这些人都是真正的业界泰斗,我们所说的百家争鸣,很大一部分的成果都是产自稷下学宫,也就难怪它能与同时代的雅典学园齐名了。可见,稷下学宫不仅是当时齐国的“社会科学院”,而且也是当时整个中华地区的文化交流中心。
海内学者精英云集,自然引来不少慕名而至的年轻后生,对于这些充满求知欲的有志青年,稷下先生们总是不设门槛,倾囊相授。没有考试,也没有确定的学制年限。收什么样的学生、教授哪些内容、怎么教授、什么时候结束学业,完全由稷下先生自己做主和安排。
讨论、游学、社会实践,这些洋气的教学形式在稷下学宫里早就司空见惯。言传身教间,稷下先生又为列国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学者和公务员。稷下学宫这所齐国“社科院大学”,算得上是中国古代公立大学的先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