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的弟弟,平时在广东,过年才回来。他的儿子我喊“真哥哥”。过年正是大看武侠小说的时候,我还记得两个人一人一张小板凳,躲在地下室里看古龙的《绝代双骄》,煤气灶上的年夜饭香气飘进来。

我看得比他快,所以每次被家里人叫去吃饭的时候,他都要跟我打听后面的情节如何。我就详详细细地讲了移花宫如何如何,小鱼儿又学了什么奇妙武功。


两个人在饭桌上就拿筷子比划招式,饭菜味道我们都不太留意,只想等我奶奶一声令下,赶紧下桌,投入江湖世界。
后来,他也搬到广东去了,我给他发的告别短信上非常幼稚地写着:“山高水长,真兄江湖再见。”
奶奶这边的年夜饭,总是要持续大半个月,等她不用陪客的时候,我就在她的房间吃饭,往往是各家送的菜。有一年实在吃腻了,就跟姑妈家的妹妹一起跑到外面,买到了麦当劳的最后两个冰淇淋,那时候还允许放烟花爆竹,踩着满地的红纸回家。听着遥远的火警鸣笛声呜呜呜地从面前过去,猜哪里着火了。嘴里舔着冰淇淋那甜而冰凉的舌头,心里环绕着刺激的喜悦。
某一年,奶奶突然想要培养我下厨的能力,让我跟着她一起去厨房,我看她挽着袖子炖鸡蛋,还拿着一整块猪肉在烧红的锅里擦,觉得非常简单,于是自己也拿起一块猪肉往锅里放,被她埋怨了半天,原来我拿反了,应该用猪皮一面接触锅壁,一直烧到猪皮焦黑。
“这焦了还怎么吃?
我奶奶说:“你看着。”她让我站在小板凳上,指挥着保姆接来一盆清水,把整块肉泡在水里,用菜刀猛刮那烧黑的猪皮。很快,黑色的部分就消失了。
家里只有几道菜是只有奶奶会做的,尤其是一道烧白,是我过世的爷爷最爱。每年过年的祭礼,都是奶奶亲自做好了,由我父亲捧到遗像前,说:“爸,来吃”,然后洒一杯酒在地上,贡上三根烟。
每到年前,隔壁就有人在家里养着鸡等过年杀了那时五点不到,远近就传来一片鸡鸣声被吵醒的我爸,总是感叹一声,又不是要开城门,养鸡干什么。”还好已经放假,否则家里每个人都犯瞌睡病。
家里养着一只大花猫,非常精干,来拜客的人都知道它,说这只猫相当,不是说护家。院子后面有一排清真餐馆,也有火锅店,墙上开着一排小窗,可以通过去,这只猫平时会叼回家几块卤牛肉,到过年前,就开始往家里叼成串的香肠。
我父亲是语文老师,每到过年就照例要开一个玩笑,说我们家的年是“鸡鸣猫盗”。这个笑话我现在都记得。
放假前,我父亲的学校发礼物,往往是几袋米,一台录音机。我把录音机搬到自己房间,听流行歌曲,亲戚里的一个姐姐是学小提琴的,每次都送我一盘她自己录的小提琴曲。
后来她嫁给了同乐团的一个小号手,过年的时候都要参加我们市里的新年音乐会,总是要闹到晚上十点才能到家里来吃饭,家里的蒸笼里热腾腾地给她蒸着六七样菜,我奶奶坚持每个人看到的鸡和鱼总是要整的。所以每年都得给她专门杀一只鸡。还记得她跟她的丈夫带着寒气进门,装小号的盒子和小提琴盒子往地上一放,急急地去厨房端出整鸡的样子,那时,她们跟高雅音乐没什么关系,都是饿意深重的普通男女。
有一年,我父亲的一群同事送来了羽毛完整的锦鸡,倒挂在架子上,像宋徽宗的画。没有人会做,奶奶埋怨着让我给我爸打电话,去问到底是谁送的,怎么做。稍不注意就少了一只,原来是被大花猫叼到竹林里去了,彩色的羽毛也弄得乱七八糟。
我们家吃饺子也跟别人家两样,总是半夜十二点才开始吃,据说是东北那边的习惯,我的爷爷去过关东,也去过上海,后来开过汽车场,跟着天南海北的司机们吃饭,养成了非常驳杂的口味,家里会蒸河南大馒头,吃小面里面要放麻酱,据说我奶奶还会做麻酱糖饼和萨其马,这些我们都没吃过。
我奶奶总说:“人不要会做饭,会了就一辈子做饭。但她还是会享受的,看戏,能做打籽绣,因为她是那一辈里面少数认字的女性,脾气跟其他人两样,会做的菜也跟其他人两样。
不光是过年,她在平时也会吃一道韭黄肉丁炒年糕,我特别爱吃。等上了高中,我跟同学说起这道挚爱小菜,同学们都瞪大了眼睛,说“我家从来不做年糕吃“。
到了很久之后,知道上海和宁波吃这道菜,才想起来奶奶的口味不光有我爷爷的培养,估计还有当时在成都任职的满汉官员的传承——满人爱吃猪肉,江浙人爱吃年糕。
但我最印象最深的还是一个叔叔,他向来在亲戚中有吝啬的名气,会做一道羊尾酥,一种非常香的甜食,白如奶酪,也是只有我爱吃,同样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甜点的写法是“羊尾“,形如羊尾巴,却是用猪板油反复熬制,上面裹大量的糖,最后凝成江米条大小。
每年在春节结束回北京的火车上,我都解开他给我的塑料袋,一条一条地慢慢吃。等带到寝室,其他同学都觉得腻,只有我甘之如饴。
这位叔叔跟我春节时几乎见不着面,他总是在年夜饭还没结束的时候就走,因为他自己那边的一大家还有聚会。等他走后,亲戚们总是会讨论他有多么省钱,“那么有钱,还那么吝啬”。
每年我临走前的最后节目,一定是跟我奶奶说,想吃羊尾酥,等上火车前,奶奶就会拿着这个叔叔送来的一个塑料袋让我带上。
去年,这个叔叔去世了,我的奶奶也老了,呼吸不畅,这两年都没有以前那么大型的年夜饭了,花猫早已老死,埋在老院子的一株杜鹃花下。还埋了一截香肠和两块卤牛肉。
年味与人相连,人老了,年也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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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春节,你准备怎么过呢?

你家年夜饭里印象最深的一道菜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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