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仍旧是落木萧萧的季节，比如江南的柳树，此时回绿转黄，一抹鹅黄在树梢，宛如初春，但是和初春不同的是，这些鹅黄在树梢不久，就会有风或者无风自落，一地上鹅黄的柳叶眉，又有黄色的叶子雨，在身边在身后，并不输给三月阳春的柳絮飞花。

水杉则是锈红色，细羽毛一样的落叶从高大的树枝上簌簌落下，拂了一身还满，这是有颜色的雪，而且在脚下有松软的质地，你踏上去，宛如走在褐色的绒毯上。它们落下也有声音，更像雪，那种细碎温柔。走在落叶杉下，有一种特殊的美。

梧桐现在早已经不是常见的树种，但替代它的是法桐悬铃木，仲冬的法桐叶子干枯并不美，但是却独有一种干燥的声音，当风摇响树冠，发出那种干燥的声音，在江南城市的上空，第二天，一地的如同巴掌大小的落叶，仿佛油锅里炸过那样带着蜷曲的姿态，不但脚他上去有焦脆的声响，你甚至经常看到风推着落叶滑动在人行道上，带着摩擦的声响。这是典型的冬声。

很少有人写这些声音，然而正是这些树木落叶的声音构成了冬天特殊的底色。

“道路冬无雪，山原腊始寒。

平林风力疾，落叶雨声干。

冰玉诗肠瘦，江湖酒思宽。

庭帏即予乐，不必事杯盘。”北宋 · 彭汝砺《冬寒围炉以题为韵得寒字 》

在山林中最适合听冬，因为树木多，松涛天籁自然是山林绝响，冬天更多了落叶的声音。

这里的冬天没有下雪，这里的山林到农历十二月才开始寒冷。

这里的山风，因为秋冬树木多，因山有势，风叶互推回旋，往往山风比山外更激烈更大。

虽然没有雨雪，但那落叶如同雨声，却又不是雨声那种润泽，带着落叶特有的干响。

这样清寒的空气，让人的诗心沉淀，要写也是冰玉一样的美句吧，而山空野旷，仿佛江湖就是一山之外，难免生出浩然之气，要用酒来应和此时旷达的心情。

山空屋小，天寒炉红，这样的天气，不需要太多的佳肴，大家围在炉火边，薄酒笑容，自然就有好诗，因为窗外风声落叶，万山如座，数点人，几声咏，就是江山共诗豪了。

这是冬天的萧条美和人情美。

“朔风吹乔林，落叶声萧条。

冥鸿飞不度，骢马行独骄。

绿衣带恩光，赤日丽层霄。

鸣佩别双阙，驱车上河桥。

严冬气已厉，送君寒逾饶。

恋别蓟城酒，聊以永今朝。”明 · 李时勉《送吕佥事升堂 》

在冬风阵阵的时节送友人高升做官，景色虽然萧条，内心却有一种壮气。

北风吹动的高大的树木，在落叶声里，我给你送行。

仲冬时节，天上连大雁都没有一只，你的骏马独自矫健地行走。

但是你的衣裳，有着特别的鲜明，在太阳下分外地夺目。在河边解下玉佩，我目送你高头大马踏上了河桥。

这是仲冬严寒的天气，因为不舍得你，我觉得今天好像特别冷哦。

不过这天是值得纪念的，记得我们分别的场景，落叶声里，一匹马，一座桥，两个知己话别。我记住了你锦衣快马的豪情，你也一定会记得长桥冬色，落叶飘飘，在微醺和柔软里分别，太阳浮在我们的身上。

这首诗其实如同日记一样耐读，多年以后，他们相会，一定会共同回忆起那年那月那深冬，以此为节点，叙旧或者感慨平生。

“楼头钟鼓报新晴，又是城南一度行。

刚得闲时身已老，未曾经处路犹生。

平沙远水如江色，落叶疏林似雨声。

欲问郊园幽寂地，野桥山寺不知名。”明 · 李东阳《郊行二首柬张遂逸亲家》 其一

冬天亲家公邀请李东阳做客喝酒，也难得高官李东阳居然抽得出时间，正好这样的出行也算是郊游，对于公务繁忙的他，不亚于一次放松。

这是冬天雨后初晴，往城南女婿家去喝酒。

这大概是新的庄园，李东阳没有来过，觉得路不熟悉，但是正是这种不熟悉和悠闲，反而成为了一种乐趣，因为冬景清新。

那冬天的郊区平沙远水，远远看上去就像长江那样清阔，而一路穿过树林，正是树叶的落叶期，那落叶簌簌的声响，像密集的雨声。

正是这样难得的景色打动了李东阳，李东阳问随行的人，这是哪里？可惜这些近侍大约常年在李东阳身边，也没有过出门的经验，一脸茫然，倒显得这里的景色更加野趣和生动。

落叶虽然常见，但是一个忙碌的人能够恰恰遭逢最美丽的落叶雨，并不是常见的事。

除非你是城市的环卫工人，或者日日穿越山林的农人，那种壮丽的落叶雨才会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你眼前，人生的得失也正好在此处，如你寒苦，也许会获得自然更多的安抚。

“拨闷无人致酒瓶，哦诗灯下一郎清。

夜深笑拍胡床语，忽乱阶前落叶声。” 明 · 陈献章《与景星夜坐》

这一对无聊有趣的朋友，冬夜里寂寞，只好两个人喝酒，一个人站在灯下吟诗，另外一个人做点评，谈到兴高采烈的地方，拍着椅子叫好。

忽然听见窗外有簌簌的声音，这两个人倒是警觉，是不是半夜有朋友来，还是来了贼呢？趁着酒兴，打开门，原来是树上的叶子，扑簌簌落下来。此时又没有风。

两个可爱的诗人，想必是自己的笑声和拍椅子的声音太大，震动了房间，催动了房间外的树木吧。古人吟诗，往往击节而叹，难不成这些叶子也爱上了诗的节奏，纷纷下落？

这倒是天人感应的事情。

这个夜晚倒也不算寂寞，李白对酒成三人，他们倒好，热闹到落叶也来助兴。

不过这样的落叶，一个人时，往往会觉得惊悚。倒是聊斋志异的鬼话源头。

“短梦初回曙色明，宵长枕簟觉寒生。

纸窗料峭人慵起，卧听风吹落叶声。”清 ·载铨《冬晓》

载铨是乾隆四世孙，皇族之后，这首诗倒是写得气象悠闲典雅。

梦短，醒了之后可以看见窗户上已经是清晨，这是睡多了还是睡未足，居然觉得被窝是冷的。

从被窝里看到窗户，分明可以看到窗户纸在北风中起伏，好个寒冷的冬天的早晨。

此时人也不想动，就在半梦半醒的慵懒里，听见风在窗户外，吹动落叶的声音。

这很有红楼梦富丽闲居的气韵。很显然，郡王载铨更有资格称为富丽，他是现实中的王爷。

载铨寿数并不算高，60岁。从这首诗可以看到他的汉文修养。传闻他很厚待汉族大臣文士，但也因此遭到康熙的斥责，因为王公贵族是不允许和大臣来往的。他因此被罚王俸二年，而且去掉了他身上的官职，以表示皇帝对他的惩罚。

满洲贵族的精神活动实在是有限，富贵之极，也许也会觉得毫无乐趣吧。

这首诗慢慢地读，其实很容易读出闲适中的悲凉。那时，很多人的人生包括朋友都不能自己选择，富贵如王爷，才情如纳兰，莫不都在这样压抑的体系下。

在冬天的被窝里听着早上的北风和落叶，谁人都有过一瞬的超脱和茫然感。

“荏苒至仲冬，梦绕北山北。

落叶踏有声，衰草践无迹。

凭虚恣胜赏，萧然尘虑涤。

近眺西子湖，波光漾空碧。

远瞰钱塘江，潮痕净如帛。

空山作睡态，老木含霜色。

下山近黄昏，鹤唳诸天寂。” 清 · 薛时雨《十一月既望独游韬光得诗二十二韵》节录

仲冬梅花尚小，但是我告诉你，此时最美就是踏着一地干枯落叶去看山。

冬天里看山，别有一种萧然清美。

比如薛时雨就是仲冬十五日去踏山，或者是应着此时冬至节气的到来，去户外领略冬至的太阳。

此时的落叶踩在脚下，步步有声，而黄草尚未返青，脚步落上去，松软干燥，没有脚印。

站在山头，萧然清旷的景色，让人尘烦顿减，心地开朗。近看西湖，波光连着碧空，远眺钱塘江水，白水一带，浩渺安静。

在落叶声里上山，在落叶声里下山，脚步行走的地方，一片空响，只觉得如仙鹤飞过，没有留下任何足迹。但是心里已经一新。往事如同昨日，新的轮回开始。

这是仲冬之美，落叶之美，也是冬至传达的除旧布新的意义。

你所在的地方，可有满地的落叶，你可在落叶上行走，你可听见落叶和风的私语？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