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于书画鉴赏,并以拥有“富可敌国”的古书画收藏而名闻于世的张大千,对自己的赏眼力非常自负,他曾在《大风堂名迹第一集》卷首的自序中说:“世尝目吾画为五百年所无,抑知吾之精湛,足使墨林推诚、清标却步,仪周敛手,虚斋降心;五百年间,又宁有第二人哉!”同时,他又是伪造古画的高手,曾以自作的假古画,骗过多少中外舰识专家,并常在一些晚辈朋友们面前自吹:“我自己就是骗子,用纸用笔的骗子!”
故事真实发生在1970年6月间,张大千偕夫人从美国到中国台湾省参加故宫主办的<国际中国古画研讨会>,路过东京,曾小住了七、八天。此时,张大千眼疾受糖尿病影响,非常不好,他自己说:“眼睛都快瞎了!”所以不敢住旅馆,特别安排住在东京六本木四川饭店的6楼,休息养身子,不见访客。这几天,除了非常熟悉的少数友人偶或去陪他吃饭聊天,别无其他访客打扰,日子过得十分清闻。
一天午后,张大千午睡起来,精神非常好,与身边友人大谈他多年来收藏古书画费心费力的辛苦。有位友人突然问他:“您收藏这么多名贵古画,可曾被骗过?”张大千起初一怔,随即答说:“有啊!我那个黄山谷大手卷不就是被骗走的!”那位友人愿意是问他是否被人用假画蒙骗过,但张大千却误认为在问他是否有被骗走的珍藏,这也从侧面反映了这件黄山谷大手卷被日本人骗走是他一生的心头憾事。
在沉述张大千失宝的痛事之前,我们先对这件国宝级书画黄庭坚手书《经伏波神祠诗》卷的身世背景简单介绍一下:
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老人,后世多称“黄山谷”。是北宋和苏东坡齐名的四大书家之一,此诗卷老练苍劲,为黄氏晚年代表作之一。并且流传有序,深被后世名家认可赞赏的作品。依照书画著录记载:卷为纸本,卷高一尺一寸二分,长二丈三尺三寸余(长820.6公分,宽33.6公分),精装精裱,全卷共171个字,字大如拳,笔酣墨饱,一气呵成。明代大书画家文徴明在卷后跋语中,推崇其:“雄伟绝伦,真得折钗屋漏之妙”;卷前有清代成亲王永瑆题签:“黄文节公伏波神祠诗,张孝祥、文徴明题,治晋斋。”有关本卷流传经过,宋元两代已不可考;明代华氏“真赏斋”释出之后,归明代大收藏家项元汴收藏;清朝第一位收藏此卷的是梁清标,后入内府,归乾隆皇帝收藏,嗣经皇帝赏赐成亲王,后由成亲王以此卷与刘墉交换古琴,才又流入民间。晚清时归大收藏家陈介棋藏库;民国后,辗转归收藏家叶恭绰先生收藏,叶恭绰得此卷后,喜不自胜,两次题跋,题有“世传山谷法书第一,吾家宋代法书第一”之句。抗战期间,叶恭绅被日本军方软禁于上海,生计困窘,才将此卷转让给粤籍大收藏家谭敬,此卷自明清以来,历经名家珍藏赏,是一件流传有绪,早经公认的国宝级稀世文物。
大千先生后来谈到他与此卷的渊源,早在1930年代对日抗战爆发之前,他和叶恭绰分别住在苏州<网师园>前后院中的时候,就曾在叶恭绰住处看过此卷,为之钦慕倾心不已。随后抗战爆发,大千避难到四川,叶恭绰身陷日寇占领下的上海,一别八年。抗战胜利后,张大千重游上海,辗转听说此卷已转手,下落不明(大千当时并不知道卷子在谭区斋手中)。及至1950年的那年夏天,他突然接到香港友人朱省斋的航空快信,告以谭敬因车锅吃上官司,决思出让手中的名贵古书画藏品,其中黄山谷的<经伏波神祠诗>卷亦在其中。张大千阅信大喜,立刻电报朱省斋,说:“山谷伏波神祠卷,弟梦寐求之者二十际,务恳代为竭力设法,以偿宿愿云云。”结果,张大千花大钱,终于把书卷买到了手。
以上是大千先生后来讲述他购得此卷的经过。据友人说,大千先生讲到此处时,停顿了片刻,才不胜惋惜的说道:“梦寐以求20多年的东西,到手不到两年就被骗走了....”
那么这件被称为“宋代法书第一”的黄山谷的<经伏波中响诗>,是如何被日本人骗走的呢?
张大千得到此卷后,兴奋之余,想到要与友好们分享这份喜悦,便把书卷带去日本,打算送到以复制书画闻名的京都便利堂去复制一百本,分赠友好欣赏。由于复制耗时,张大千无法久等,遂在东京把书卷交给数十年交情的日本好友江藤涛雄,托为代办。
江藤涛雄是日本一位小有名气的经营中国古书画的古董商。与张大千是多年好友,两人在抗战以前就认识,时常在一起出游访求名贵古书画;战前,大千也曾邀约江藤到中国各地旅游。从大千与江藤多年交往的情形看来,可知两人诚属至好,大千是一直把江藤视为心腹好友的。
再说张大千当年把<伏波神祠诗>卷交给江藤,托他送交日本的京都便利堂制作复印本之后,自己很放心的离开日本,返回香港,并立即随同友人到米国旅游去了。不料,在赴米途中,大千突然得知江藤在京都一家旅社中急病猝死的噩耗。大千立刻想到了他托交给江藤的<伏波神祠诗>卷,江藤也许正是为了要让便利堂作复印本而去京都的,书卷不知已否交给便利堂。大千很著急,但不便细问,连忙赶著给江藤家里电汇2000美元的厚重奠仪,以表心意,当年的2000美元,应算是一笔巨款。大千先生尽可能的赶著办好美国之行的事务,又尽快赶回东京。须知当年尚无民航喷射机,日本、美国之间,赶去赶来,少说也要几个星期吧。大千先生赶回东京,专诚去江藤家致意,并要取回书卷。不料,江藤太太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说她根本不知道大千有一个书卷交给江藤,也从未听说江藤到京都是要去便利堂作复印本,江藤从未向她提过这件事,而且,她整理江藤的遗物,并未发现有大千所说的这个卷子。总之,她推得一干二净一切都毫无所知。
张大千梦寐以求20余年,才以重金购买到手的这么一件国宝级千年文物,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人骗去了。据友人回忆,大千先生的故事说到这儿,两手一摊,沉重的叹了一口长气。友人实在没忍住,质问般问他:“这么贵重的东西,您交给江藤,怎么可以不让他写收据?而且,东西被骗去了,为什么不报警呢?”大千先生大概很少听到有人以这样口气质问他,他先是一怔,随即回过神来,提高嗓音回应友人说:“托朋友办事情,东西托给人家,居然要取收据,能这样作人吗!”友人见老人动了肝火,也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呆在当场。老人发现了友人的窘态,不再看友人,却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到:“其实,我不报警,也有我的理由,我给对方留点余地;他骗找的卷子,无非是贪财,他不会把卷子留在手中,曾偷偷卖出来,我愿意花钱贺回我的卷子。”老人这一套宅心仁厚而天真的想法,几乎让友人当场失声笑出来。友人没敢再顶撞大千先生,却又忍不住问道,结果卷子卖出来没有?老人的答复,让在场的几位大千先生的朋友都大感意外:“卖出来了,我也见到了,只是.....”接著,老人讲出更具传奇性的一段情节:
细川护立
后来,张大千摆龙门阵,又到了日本东京。一天,日本细川护立侯爵托了一位友人来看张大千,说侯爵前些时侯,收进中国宋代大书家黄山谷写的一个大手卷,上面钤有大千先生的收藏印章,想必这手卷曾被大千先生收藏过。因此,侯爵急欲邀请大千先生餐叙,并请代为定书卷是否真迹。张大千听说书卷果然出现了,兴奋万分,欣然接受邀约,并准时赴会。(“侯爵”是日本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天皇亲政,“废藩置县”,模仿中国封建古制,以公、侯、伯、子、男五级,册封全国各地旧“藩主”的爵位;二次大戦以后,日本战败,实行民主,所有贵族一律除爵,但社会上仍多沿用战前爵位来称呼那些老贵族。)
细川这一家,原是“肥后藩”的藩主,经日本天皇册封“侯爵”,爵位世袭,到细川护立侯爵已是第16代。护立自幼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成长,受过良好教育,博雅好古,热心文化活动,喜爱收蔵古书画文物,曾任日本“国家文财保护委员会”委员长及“美术振兴调查会”会长。细川家亦设置有“永青文库”,保藏自家所收藏的珍贵古籍及书画文物。
说张大千准时应邀到了细川侯爵私邸,护立侯爵慎重端出书卷让大千过目,大千感慨万端的舒展书卷仔细欣赏,从卷首成亲王的正楷题签,慢慢看到卷末最后赫然在目的“三千大千”、“大千父”、“大千居士”等几方自己的收藏印章。张大千一面向细川郑重指说书卷确是山谷真迹种品,一面毫不保留的说出书卷被骗失的经过。细川听后,惊愕万分,不断低声喃喃自语:“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会有这种事!”但惊愕之余,也只是对大千表示“残念”(即是遗憾的意思)及同情而已,丝毫没有“割爱”或以其他方式让书卷完璧归赵的意思。至此,张大千完全绝望,确信书卷再无可能回大风堂了。
细川本来并不知道自己以重金购得的书卷竟是贼物,他之所以郑重邀请大千先生来舍,原是想请大千这位享有盛名的大赏家,又是书卷的故主,能在书卷上题跋一段,让书卷锦上添花,不想自己竟误买了大千痛失的宝物,细川自是十分尴尬,但他显然不愿放弃请大千题跋的机会,遂老著脸皮,丑腆的以极其恳切的语气向大千说,他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请大千先生在书卷上题跋?张大千颇感意外,但大千先生还是答应了。并说道:“可以,但我要把书卷被窃取的经过写出来,侯爵是否愿意?”细川一听大千同意题跋,立刻笑颜遂开;大千说要把书卷被窃,取经过写出来,细川也连声说好!并指著身旁书桌上的文房四宝说:“就请先生大笔一挥吧!”大千在书桌前坐定,展开书卷,握笔蒲墨,在书卷拖尾空白处,写下洋洋洒洒的跋文:“此大风堂旧物也,前者遭人剽窃…………”大千在激动的情绪下,振笔直书,情文并茂的题识,笔酣墨饱的书法,即使大千先生在将近20年后谈及此则跋文时,仍豪情万丈的自为一件难得的即兴精品。当时的细川看到书法,既感动又感激,千谢万谢拜领下来。大千先生,为老侯爵当时所表现的豁达气度,也颇为心折。
大千先生口述的有关黄山谷<经伏波神祠诗>卷被窃取的故事,至此结束了。书卷的故事,后来还有一些持续发展,但都不再与大千先生有直接关连,却和大千先生的这位友人息息相关。
1970年10月底,细川护立侯爵在11月18日去世了,享寿87岁。护立侯爵去世,家业由儿子细川护贞继承;侯爵生前收藏的古书画文物,移交家族设置的永青文库珍藏;这幅黄山谷的<经伏波神祠诗>卷亦已移交永青文库,并且其所藏文物并不公开展览。
据张大千先生的这位友人回忆,直到1970年代初期,到东京神田逛旧书店,某店家书架上一整排“二玄社”刊的《书迹名品丛刊》中,竟然发现一本《宋黄山谷伏波神祠诗卷》复制本在,翻看版权页,上面注明“原本一细川护立藏本”字样,可见是书卷到了细川护立侯爵手里之后才复印的,那就应该有张大千的跋文在内。可是,从书页翻阅到最后,书卷各页上历代收藏印章一百多方,近现代收藏者谭敬、叶恭绅及张大千的收藏印均赫然在目,但书卷拖尾上的题跋,却只有南宋初期以胆敢挑战秦橹为岳飞伸冤而名留青史的状元张孝祥,和明代书画大家文徴明的两件,其他近现代藏家的题跋均未印出,张大千的题跋当然也不见。当时这位友人记录到对这件事是非常非常的失望了,并深感悟到书卷进了永青文库世人见到书卷原迹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1991年3月初,从报纸上看到细川护贞夫妇访问我国的台湾省,当时台北故宫博物阮秦孝仪院长设宴,细川夫妇是主宾,大千先生的这位友人是陪客,两次宴席上,这位友人都曾婉转问过细川护贞,有关山谷书苍的事,细川护贞显然不像他的父亲那般酔心中国书画文物,他答说记得永青文库有此书卷,也道张大千是大画家,这位友人问他是否看到书卷拖尾上的大千题跋,他却茫茫然说未注意到或不记得了。据这位友人回忆,护贞年纪不是很大,当时不过66、67岁左右,但却多少有点糊糊涂涂的模样了,这也是张大千这位友人和细川家人唯一的一次直接接触。
护贞本人一生并无辉煌表现,但他的儿子细川护熙却积极从政,先后当选过国会参议员及熊本县知,1991年县知事卸任后,自行组成“日本新党”,参加1993年全国选举,选后,自民党“一党专政”破局,细川护熙联合八个小党,组成联合內阁执政,护熙成为日本第79代总理大臣,为细川家族创建了政治权位的最高峰。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2018年6月26日,细川护熙代表日本永青文库向中国国家图书馆无偿捐赠36种4175册珍贵汉籍。其中包括中国失传已久的唐代政治文献选集《群书治要五十卷》。在捐赠仪式上,我国也致辞感谢了细川护熙长期以来致力于中日友好事业,并赞赏细川家族数代人收藏汉籍并无偿赠予的义举。
曾经一度是中国清廷内府珍藏品的黄山谷<经伏波神祠诗>卷,辗辗转转,终渡海他国,这件被称为“中国法书第一”的瑰宝,不知何日才能回归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