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丁尼生所在维多利亚时代,他被认为是与维多利亚女王和首相威廉·格莱斯顿同样重要的人物。艾略特指出,丁尼生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具备了三种其他诗人很少同时具备的品质:作品众多,风格多样,才能全面。使丁尼生一举成名的是他为纪念友人亚瑟·亨利·哈勒姆所写的《悼念集》,这部作品的主体由131首诗组成,加上后来补入的序曲和终曲,共133首,是丁尼生诗艺的集中体现。正是《悼念集》让他接替华兹华斯继任桂冠诗人,这部诗集的中英双语本已于近日出版。
丁尼生与哈勒姆的友谊始于青年时代,两人都是剑桥三一学院的学生,因志趣相投成为至交。在此之前,丁尼生几乎没有过愉快的时光,他的家中有一位脾气暴躁的父亲和多位患有不同程度精神疾病的兄弟姐妹,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怀疑自己也会出现类似的疾病,而写作成为他成长中抒发情感、对抗压抑的途径之一。相比之下,哈勒姆的家世要好得多,他更因出众的才华在剑桥享有极高声誉。1832年,丁尼生在哈勒姆的鼓励下出版了第一部个人诗集,却遭到了不少批评,哈勒姆全然不顾,不仅撰写长文力荐友人的诗歌,还作出了热诚而准确的评价。那些年,丁尼生先后遭遇了父亲去世、兄弟重病、退学回家等诸多变故,哈勒姆的支持无疑给了他最大的宽慰。哈勒姆还与丁尼生的妹妹订立了婚约,正当一切都朝向好的方向发展时,哈勒姆因突发脑溢血逝世,年仅22岁。
在《悼念集》中,二人的友谊、妹妹的婚约、哈勒姆的死亡、坟墓与葬礼等元素在不同诗篇里反复出现,如同一部日记诉说着诗人内心的波动和久久不能消散的哀痛。在哈勒姆死后的十年内,丁尼生的生活愈发困窘,他试图用写作来对抗人生中的黑暗,却再未发表作品。在不断回溯与哈勒姆的友情时,丁尼生也在反复思考生死的意义,徘徊于信仰的边缘。他曾对《悼念集》作出如下解释:“如同在戏剧中常见的那样,这些诗里不同阶段不同层次的悲哀情绪也具有某种戏剧性的设定感,我确信,唯有透过对于慈爱上帝的信念,人类种种的恐惧、怀疑和受难,才能找到答案,得以解除。而这些诗里的‘我’,并非一个耽溺于谈论自己的作者本人,而是某种人类的声音在透过他说话。”
《悼念集》也是一部技巧上十分成熟的作品。与常见的十四行诗不同,丁尼生在诗中对音韵进行了创新,并把五音步缩减为四音步,以此表达他心中不寻常的伤痛。正如艾略特所说,丁尼生是音韵大师,同时也是表现忧郁的大师,“任何一位英语诗人都不曾拥有如他一般对元音极为灵敏的耳朵”。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从《悼念集》中遴选部分篇目,以飨读者。
刚强的上帝之子,不朽的爱,
我们这些,无法目睹你容颜的孩子,
因着信,唯余信,皈依,
在我们无力证实之处也相信。
你拥有这些闪光和幽暗的星球;
你创造人与兽的生命;
你创造死亡;瞧,你的足
踏在你所创造的头骨之上。
你不会把我们遗弃于尘土:
你创造了人类,他不知其缘由,
他认为自己并非生来有死;
而你已然将这样的他创造:你是正义。
你似人,又似神,
最高的,最神圣的人子,是你。
我们的意志,是迷惘不安的意志;
我们的意志,是履行你的意志。
人类微弱的文明自有时日,
它们风光一时,又沉寂消亡:
它们只是你破碎的光,
而远远大于它们的,主啊,是你。
我们唯余信:我们是无知的人;
因为知识关乎我们眼所能见的事物,
但我们相信那最终的知识来自于你,
一道黑暗中的光:让它生长。
让知识日益增长,但与此相伴的
是我们内心不断增长的敬畏;
心智和灵魂,配合完美,
可以合奏出宛如从前又更为宽广的
音乐。我们是愚蠢和虚妄;
当我们不知畏惧之际我们嘲弄你:
但请帮助你愚蠢的子民去承受;
帮助你众多自负的尘世去承受你的光。
请原谅我貌似无法根除的罪;
原谅我这一生貌似获得的成就;
因为这些功过只在人类中间游走,
而无法波及你的面前,我的主。
请原谅我为一位逝者而生出的悲恸,
他是你的造物,如此美丽。
他相信他活在你的内部,那是
我察觉他更值得被爱的地方。
请原谅这些狂乱的恍惚的哭泣,
一位虚掷年华的青年的困境;
原谅那些迷失于真理的日子,
请让我得以明智,在你的智慧中。
1849年
(译注:这首诗,虽然作为序曲,但如同大多数序言一般,其实是写于整本诗集完成之后。)
我同意由他的歌声所传递的真理,
用千种音调面对一架竖琴的明净,
说人类会以他们死去的自身
作为阶石,迈向更高的事物。
然而有谁会把岁月这般预示,
定要在失去中寻回相称的收获?
或是再伸出一只手,穿越时间去拾掇
那些泪水在久远之后的利息?
让爱紧抓住痛苦以免一同沉溺,
让黑暗保持她渡鸦的光泽。
哦,因为醉心于逝者,与死亡共舞
且捶击大地,此中甜蜜
要胜过时间这个得胜者的自矜,
他只会嘲笑爱的徒劳,并夸耀说,
“看,那个爱过又丧失的男人,
他曾有的一切,如今已耗尽。”
(译注:诗中第一句里的“他”指歌德。)
将自我感受的哀痛付诸文字,
我有时以为这仿佛是一种罪愆,
因为言语,犹如自然,半是呈现
半是将那内在的灵魂藏匿。
然而,对于永不安宁的头脑与心灵,
字斟句酌的语言自有价值;
那不足为道的技艺练习,
令痛苦麻木,似慢性毒品。
诗句,犹如黑纱,我用它裹住自己,
犹如用粗陋麻衣抵御寒冷;
但那在词语包裹下的巨大哀痛
仍显出它的轮廓,且就如此而已。
这婴儿初来到世间,
每当他将柔嫩的手掌
伸向自己的胸脯,
他还从未思考过:“这就是我。”
但随着他长大,集聚经验,
并学习区分主格和宾格的“我”,
然后发现“我并不是我之所见,
也异于我所触碰之物”。
由此,他转向一个独立的心智
从此清晰的意识或会开启,
正如通过那个束缚他的形体
他也渐渐界定出一个孤单的自我。
血肉与呼吸能担负的不过如此
其他的责任皆是徒劳,
倘若人们不得不重新自我学习,
在死所带来的第二次诞生之后。
亲爱的灵魂,请照你自己的心意来对待我,
面对胡思乱想掀起的困扰,我劝慰自己,
“爱是珍贵到不可能失去,
一丁点谷粒也不会洒出。”
在那样的慰藉中我方能歌唱,
直到熬过自我怀疑的痛苦,
一种幸福的思想呼之欲出
把自身的平衡系于轻盈的翅膀:
既然我们够得上朋友这个称谓,
你因此一直在我里面活着,
而我的一部分也会在你里面活着
随你前往神圣的终端。
诸多世界,诸多要做的事情,
此世的捕风,命定如此,
我怎知不是其他世界在需要你?
因你刚强,一如你纯真。
我所预见的属于你的声名已湮灭,
头颅错过了尘世的花冠,
但我不诅咒自然,也不诅咒死亡,
因为没有事情会偏离自然的法则。
我们只是经过;那条人类生活的小路
蔓草丛生,或终归荆蓁,
在无尽的岁月里,什么样的声名能留给
人类的行为?这取决于上帝。
哦,没落名声的空洞幻影
此刻完全褪去,而灵魂狂喜着
它努力聚集着大的力量,
这力量才有可能锻造出人类之名。
在那些执着的观看者眼里,
死者脸上有时会呈现出
一种之前难以察觉的
族类的相似:
同样,亲爱的,如今你眉梢已冷,
我也辨识清楚你之所是,
明白你与那些已逝的智者相似,
且与古代的大师们同宗。
但还有东西超出我的目力,
而我看清的地方也欲言又止,
也不去谈论,因我懂得死神
要用你使他的黑暗美丽。
当落叶松缀满玫红色的幼芽,
枝头画眉鸣出罕有的欢歌,
或是从光秃秃的灌木丛里
突然掠过三月海蓝色的翠鸟;
来,显现你的形体,我会辨识出
那个我大学时代最熟悉的灵魂,
未尽岁月的希望
在你额前,辽阔又清澈。
当夏日一点点成熟,变化了
五月的气息,伴随玫瑰的芬芳
在那环绕孤单田庄起伏着的
一千重麦浪之上;
来,但不要在无眠的长夜,
而在温暖日光下,
来,你死后形体的美丽,
像极好的,光中的光。
本文诗歌部分选自《悼念集》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