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已经到了100多岁了,可她却守活寡70年啊,上天对她怎么如此不公!”
这是李幼邻在其生母李秀文的百岁寿宴上,悲愤交加时说出的一句话。是向众位宾客倾倒的一腔苦水,是一名儿子发出的悲伤的感叹,也是对一位女子不幸的婚姻生活最精准的描述。
李秀文在口述文章中《我与李宗仁》“生子吉庆”一章里,也提到过:“我三十多岁就没有了婚姻的乐趣,幸亏有儿子陪伴了一生。”
曾经有富太太们形容李秀文是只“老实兔子”。这样的“老实兔子”连为自己争宠的想法都没有,自从19岁嫁给了李宗仁,她便开始了乖巧而寂寞的一生。
1911年,一阵热闹喜庆的鞭炮声响彻大街小巷。李家的女儿嫁给了比自己小四个月的李宗仁。
她是个刚出阁的大闺女,对新生活满怀着期待。
当时的李宗仁正在广西陆军小学习武,对迎娶新娘子一事并不是非常在意。他在婚礼上扮演好了“新郎”的角色,是为了让父母放心。他本人对这个大字不识的女人,没有半点爱情。
但即便如此,李宗仁对待她的态度也不算差。他敬重她,感激她替自己照顾父母,所以给她取了大名“李秀文”。
在那个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李秀文也没有对这场包办婚姻有任何的抵触心理。
她是在“夫为妻纲”这样的传统观念之中耳濡目染长大的,用粗俗一点的话来说:“丈夫是天,妻子是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李秀文捧着一颗真心嫁给李宗仁,便全心全意的待他好。她尽心尽力地做好一个好妻子、好儿媳,至于自己的喜怒哀乐,并没有过多的关注。
刚与李宗仁结婚时,李秀文还隐隐对未来的生活有些好奇和憧憬。纵使思想保守,但不代表她不期望幸福。
可现实并不美好,李宗仁无心照料家庭。他心系国家与百姓,要做成一番事业。对李秀文的存在,除了必要的交流外,几乎视而不见。
从广西陆军小学毕业后,李宗仁又考入广西陆军速成学堂。毕业后,学校分配他去到南宁将校讲习所出任相关职务。
李秀文在漫长的寂寞中,早已学会了等待与顺遂。李宗仁参军,她便随军,像李宗仁行李箱里的一件物品。
时值战乱年代,李宗仁身兼数职,同时出任排长、连长、帮办营长、帮统。参加护国战争、护法战争和粤桂战争。夫妻二人聚少离多。
李秀文代李宗仁尽孝,伺候公婆,操持家务,面面俱到。有时,她扫扫这、弄弄那,也不知具体该做些什么。时间仿佛是一把钝钝的锉刀,将她一寸一寸打磨。
在这虽然不痛苦,但十分熬人的时光中,李秀文终于意识到:她在李宗仁心中,好像只是充当着保姆的角色。
即便是认识到这个事实,李秀文也没有觉得伤心。她认为这都是正常的。在那个时代,很多女人们,都是这样过完了一生。没有谁抱怨,也没有谁为自己争取什么。后人们怒其不争,更多的是哀其不幸。
在漫长的随军生活里,李秀文想起了几年前,她曾给李宗仁诞下一子,只可惜很小时夭折了。李秀文茫然地想着:“不知道有了孩子,李宗仁对她的态度会不会不一样?这‘守活寡’一样的生活能否有所改变?”
终于,李秀文等来了她的希望,李幼邻。
1920年2月,正是乍暖还寒、万物复苏的时节。婴儿的啼哭声如春雷般,在新会一处府邸上响起。
看着李宗仁关切而温柔的目光,听着他柔声细语的问候。刚刚生育完的李秀文,忽然觉得那空白着的心,一下子被填满,丈夫心中有她!李秀文不禁潸然落泪。
李宗仁时任新会的县长,他差人将李秀文接到身边。李秀文日日陪伴在他左右。度过了一段甜蜜的时光。李幼邻的出生,给夫妻二人带来了无限的快乐。简直是在这美妙的人生上锦上添花,一时之间,李秀文被快乐冲昏了头脑,以为生活从此便是一帆风顺。
然而,依附于他人的幸福,终究是不牢固的。
1924年的某一天,李秀文正一边做家务,一边陪孩子玩耍。她每天的日子就是这样:重复、平淡、琐碎,几乎所有乐趣都要维系孩子身上。偶尔,她会期待李宗仁的出现。
这时,上天像是听到了她的愿望,李宗仁推开大门走了进来。
他带来了一个漂亮高挑的女人,气质与李秀文有很大的不同。面对她,李秀文只能戚戚然的低下头,为了掩盖自己的手足无措,李秀文找了点活儿干,扫起了地。
李宗仁喊她:“秀文,给你介绍一下,这个就是我前几日在信中提到的郭德洁”。
李秀文鼓起勇气,与女人面对面坐着。李宗仁坐在她身边,亲密地给二人做着介绍。女人端庄大方,更是衬得自己局促。
几日前,李秀文收到了李宗仁的来信。
信中他说:“我常年在外征战,身边没有女人照料。最近又出任军长一职,分外忙碌。平日里,需要有人能助我交际应酬。经人介绍。我认识了一位女学生,各方面都很合适……你且宽心,你的正室位置不变,德洁做妾。”
李秀文拎不清现在的心情,只能温和地与郭德洁问好。
李秀文想着,这女孩今年才十八岁,拿她当个妹妹看待就好,尽量不要给李宗仁添麻烦。
可是,随着郭德洁与上流交际圈里的富太太们接触越来越多,她渐渐就不再对李秀文毕恭毕敬,好言相向。到了后来,甚至不愿意与之一同出行。
李秀文也没有多想,她原先与那些富太太们打过交道。也听过一些传言——“要不是因为李秀文生的是儿子,郭德洁早就当上正房了”。李秀也没怪郭德洁,大度的觉着都是外人挑唆的,不怪她。
因为一直没有生育,郭德洁很喜欢李幼邻。有时还会哄着李幼邻,让他管自己叫妈。李幼邻年龄虽小,但心智已开。他能从很多细节,感受到爸爸因为郭德洁而对妈妈的不关注。
不论什么场合,爸爸都更愿意带着郭德洁。同样的旗袍,穿在郭德洁身上,爸爸就会夸好看。穿着妈妈身上,爸爸便会皱眉,让她换掉,说她身材不行,穿不出来韵味。
在李幼邻的印象里,爸爸对妈妈的态度还不错。说话很温和,也没发过脾气。但自从郭德洁出现,只要她在,爸爸永远都会忽视妈妈,偏袒郭德洁。
因此,李幼邻对郭德洁很难生出什么好感,甚至想过:若不是有这个女人在,说不定爸爸就会对妈妈很好,还能每天晚上都能回来陪我,而不是出去和一群大人们吃饭。
所以不论郭德洁怎么哄李幼邻,他的反应都是平平淡淡,更不肯叫一声妈。
1926年,北伐战争爆发。李秀文担心李宗仁的安全,便想随他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料。但却被李宗仁婉言拒绝。李秀文还以为他是嫌麻烦,不愿意带上女人家。岂料郭德洁却顶替了她的位置,与李宗仁一同出征。
李秀文心里黯然,但并未强求李宗仁带上她。而是听从了安排,被送到远离战场的香港。在那里,李幼邻入读西南小学,李秀文一心一意的陪伴儿子。
她渐渐的认识到,李宗仁需要的,是郭德洁那样的新派女子:心性高、有思想、天生丽质、气质出众。而不是自己这样的乡野村妇。
郭德洁能陪李宗仁应酬,陪他在名利场斡旋。而她上不知天文,下不知地理。唯一能做的事,便是懂事顺从和照顾儿子。
这样的想法,注定会带来不幸。
李幼邻很争气,学习成绩好,懂事而且知道心疼妈妈。他不止一次地问过妈妈。为什么这一次打仗,妈妈没有跟爸爸一起去呢?
李秀文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说李宗仁是担心他们母子的安全,所以才不让一起去。
这样的话在小小的李幼邻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他虽然年纪小,但什么都懂。他知道爸爸不爱搭理妈妈,总是和那个女人呆在一起。所以李幼邻暗自发誓,他不能跟爸爸一样,他将来一定要对妈妈好。
在李幼邻的心中,妈妈一直是怯懦软弱的,直到回老家,给奶奶奔丧那一次,他头一回见妈妈发脾气。
李家祠堂中传来阵阵哭声。李秀文与李宗仁面对面而站立。
按照当地丧葬规矩,家中男女分站两列,然后夫妻双双叩头祭拜。李秀文正要走出队列,已习惯与李宗仁出双入对的郭德洁不知从哪冒出来,抢了李秀文正妻的位置,要和李宗仁一同跪拜。
李秀文气不打一处来,原想着劝她离开,但郭德洁执拗,仍然要与李宗仁一起。
这一次,李秀文再也按捺不住了,多年以来压抑的情绪瞬间爆发。她当着众人,高声呵斥:“没有这个说法!”
她可以忍耐李宗仁的不在乎,忍耐郭德洁的傲气,忍耐旁人的议论,但却无论如何忍耐不了这最后一点名义上的“正妻”之位被撼动。
这是她在这段婚姻中的所有了,如果要是连这名分都被占去。这十几年的容忍体谅,都像是笑话一样。
李宗仁并未出声,而是李宗仁的大哥出来调和。他把郭德洁拉到男人站的队列里。李秀文仍然怒气未平,与李宗仁以夫妻身份在婆婆灵柩前下跪。
低头,抬眼。看着婆婆的牌位,想起老人的笑脸。李秀文忽然觉得一切都明朗了。
身边的男人从一个胸怀大志的少年,到一位叱咤风云的将领。这几十年间,自己仅仅是一道影子。李宗仁的心思,全在郭德洁身上。
她掩饰着惆怅,既气愤,又伤感。
没想到,她的逆来顺受没有换来任何关爱,只是更加的不在乎。
李幼邻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却敢怒不敢言。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作威作福就算了,在今天这样重要的场合。郭德洁竟然敢直接抢了母亲的正妻之位!
他愤怒、焦躁,同时也深深的无力。面对这些大人,一个孩子又能做些什么呢。他现在吃的用的,全都是仰仗李宗仁。一旦离了他,可能自己连学都上不起。
悲愤交加,李幼邻打定主意。他要好好念书,挣好多钱。这样就有能力独自照顾母亲,不用再看父亲的脸色,不用让母亲每天都活在郭德洁的影子里。
这样的想法,一直伴随着李幼邻长大。
1937年,日军轰炸广州。李宗仁虽然对李秀文比较冷淡,却心系儿子的安危。他叫人安排李幼邻出国,但李幼邻却因为母亲还在国内,严词拒绝。并表示,要出国也行,必须要带上母亲。
李宗仁很是为难,现在这个关头要出国十分困难,这其中牵扯太多,能把李幼邻送出国,是他托了很多的关系才办到的。
李秀文虽然读书不多,但对眼下的情景有些估量。她劝慰李幼邻:“儿啊,你尽管去吧,不用管我。”
“不!”李幼邻态度坚决,“我不能将您孤身一人留在这”。
“傻孩子,妈妈怎么是孤身一人留在这呢?爸爸还在身边呢”。
李幼邻知道母亲这是故意在宽慰他,不禁鼻头一酸。动荡时代,前途未卜。想出人头地,给母亲带来安稳的生活,出国是最好的选择。然而他又实在不放心母亲,再三犹豫。
可李秀文执意让他出国,不仅是为了成就,更是为了安全。
李幼邻只好与母亲做下约定,只要有机会,就马上接她过去!
李秀文深受感动,含泪道别。
于是,刚在广州完成了中学学业的李幼邻便匆匆出国,去美国的威斯康星州读大学。李幼邻几乎算是李秀文生活中唯一的念想,但是碍于战乱和生计的压力,她只能留在老家,忍受着对儿子的思念。
老一辈人相继离世后,李秀文真正开启了她的独居生活。
处于动荡时期的百姓,实际上很难意识到自己经历的时代,是多么特殊。他们文化有限,只懂得埋头过自己的日子。
只觉得今天这打仗了,明天那打仗了。米面粮油贵得不可思议,总能看见饿极了的孩子不得已每天捡果子、啃树皮吃。
李秀文有李宗仁的接济,不至于过得太惨。但她的生活中,除了炮火声、争吵声,便悄然无声,与世间万物好像都没有联系。至于李宗仁跟郭德洁的经历,还是她从别人口里听说的。
因郭德洁无法生育,她便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政治活动中。1948年,李宗仁竞选副总统。她十分尽力,包下各大餐厅酒楼,供国大代表提供下榻处。整日周旋于代表之中,联络感情为李宗仁拉票。
1949年,蒋中正宣布下野。李宗仁出任代总统,郭德洁终于成为了“民国第一夫人”,这几十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李秀文听着这个称号,心里无悲无喜。过往的经历如梦一场,再多忧郁悲伤,也只是平添烦恼,不如认真生活。
她因婚姻而不幸,却有一副豁达心肠。
1949年4月,儿子李幼邻来了消息,说自己在香港有些人脉,希望母亲移居香港,方便联络。
李秀文当然无所谓到底去哪,不论是桂林,还是香港,有儿子的地方就算是家。60岁的她当即收拾东西,离开桂林。
她上了年纪,身体自然不如从前。李幼邻担心她的身体状况,便找人陪李秀文检查身体,却没想到在医院遇到了李宗仁。
李宗仁说自己要去美国看病,李秀文听了,下意识觉得要陪着李宗仁一同前去,而且正好儿子也在国外。这样一来,一家人不就可以团聚了吗?李秀文十分欣喜,说到时候让李幼邻陪李宗仁去看病,他对美国比较熟悉。
转月,李宗仁又来找李秀文说:“国外是一夫一妻制国家,你留下吧。”猛一听到这话,李秀文没反应过来。
半晌,她才意识到:一直以来,她以“李宗仁的正妻”自居,而李宗仁却从未将她摆上这样的位置。
年过花甲的老人心里苦涩,哭笑不得,不由得自嘲“自作多情”。
李宗仁会真的想关心她这个糟糠之妻吗?只是不想落得他人口舌,要装出一副有责任心的样子罢了。
她上了岁数,就算心里有点波澜,但很快便能收敛,她为何要对李宗仁抱有期待呢,多傻啊。她现在只盼着跟儿子见面。
李幼邻见到李宗仁,发现他并没有把母亲带来,顿时火冒三丈,与李宗达大吵一架。但他在美国只是个小职员,一时无法帮母亲办好签证。他想出一个迂回之计,让李秀文先飞到古巴,再由古巴入境。
于是,六旬老人李秀文在1952年抵达古巴,在李幼邻朋友的照料下,又足足独居了六年,直到1958年,入美签证才办好,飞往美国。整整十年之久,李秀文终于得以与儿子团聚。
她不念旧恨,常常劝李幼邻探望李宗仁,李幼邻不满父亲对母亲的态度,一度不肯去。李秀文只好说,她与李宗仁年纪都大了,往事如烟而过,好歹夫妻一场,也是亲人。
李幼邻才勉强同意去探望他,但如果有机会,他还是免不了要抱怨:“父亲让母亲整整守了一辈子的活寡,真是狠心。包办婚姻真是封建糟粕”。
李秀文却不觉得气恼,反而觉得上天自有安排,她虽然婚姻生活不如意,但养育了如此孝顺的好儿子,也是幸事。
在李幼邻的照顾下,李秀文在美国的生活十分安逸自在。
1969年,李宗仁因肺炎去世。他身故之后,李秀文越发察觉自己的衰老,而且子孙们都已长大离家,便更加怀念家乡。1973年,便叫李幼邻将她送回桂林,落叶归根。
李幼邻将母亲送回国后,不辞辛劳,年年回乡探母。
自此后又过了20年,在李秀文的百岁寿宴上,70多岁的李幼邻在提起父母时,还是会想到母亲的孤独,为她鸣不平。
她受封建陈旧的婚姻观念所害,从没有尝过被爱过的滋味,也没有摆脱困境的勇气,平白忍耐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