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麦,原名褚福军,生于黑龙江省萝北县,祖籍山东省巨野县,1985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91年9月24日自沉于北京西郊万泉河,时年仅24岁。诗歌创作五年,写下了不少高质量的诗篇。戈麦和海子一样才华横溢,和海子一样自杀身亡。然而,海子变成了现代诗歌的偶像,成了现代诗歌的神话人物。戈麦却依然少为人知,知道他的人,也很少能对他的诗歌做出较为中肯的评价,戈麦的写作质量其实不下于海子。通过戈麦的诗歌,我们能感受到一种非同一般的大气和开阔,虽然底色依然是忧郁的。同样的,我们也能在海子和骆一禾的诗歌中感受到这一点。他们通常被称为神性写作者,这样的写作,充满对宇宙和精神神秘性、深邃性的探寻,充满对道德情感的坚持(非说教的那种),有着对崇高精神非同一般的信仰。当这种信仰落空的时候,他们不仅仅为自己,也为普遍的人类精神困境所折磨。最终,三人都没能熬过这种考验。通过他们的诗篇,我们感受到他们追求崇高的满腔热情,也能感受到这种追求被挫败后身心俱疲的沮丧,这种沮丧的情绪一旦深之入骨,彻底占有了他们,就再也难以摆脱,直至生命终结。他们的诗歌能不能称之为伟大,我不知道。但他们所追求的,却毫无疑问是伟大的。这和当下那些平面化的、日常的、琐碎的、小资的写作处在不同的层次上。出发点就分开了境界的差别,这也是我尤其推重他们的原因。
我丝毫不怀疑,各种写作都能产生艺术上的大师,就像下里巴人也能产生布考斯基。但无论什么时候,在我心目中,圣徒诗人都要比布考斯基这类诗人高一个等级。可能是我的偏见,但我确是这样想的。他们的差别并非仅仅是艺术上的。(旧按)
如果种子不死,就会在土壤中留下
许多以往的果子未完成的东西
这些地层下活着的物件,像某种
亘古既有的仇恨,缓缓地向一处聚集
这些种子在地下活着,像一根根
炼金术士在房厅里埋下的满藏子弹的柱子
而我们生活在大厅的上面
从来没有留意过脚下即将移动的痕迹
种子在地下,像骨头摆满了坟地的边沿
它们各自系着一条白带,威严地凝视着
像一些巨蚁被外科大夫遗忘在一个巨人的脑子里
它们挥动着细小的爪子用力地挠着
而大地上的果实即使在成熟的时候
也不会感到来自下方轻微的振动
神在它们的体内日复一日培养的心机
终将在一场久久酝酿的危险中化为泡影
没有人看见草生长
草生长的时候,我在林中沉睡
我最后梦见的是秤盘上的一根针
突然竖起,撑起一颗巨大的星球
我感到草在我心中生长
是在我看到一幅六世纪的作品的时候
一个男人旗杆一样的椎骨
狠狠地扎在一棵无比尖利的针上
可是没有人看见草生长,这就和
没有人站在草坪的塔影里观察一小队蚂蚁
它们从一根稗草的旁边经过时
草尖要高出蚂蚁微微隆起的背部多少,一样
但草不是在我心中生长
像几世不见的恐慌,它长过了我心灵的高度
总有一天,当我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
我已经永远生活在一根巨草的心脏
黑夜我在罗德角,静候一个人
黑夜像一片沉默的沙子填满了高悬海面的岸
成千上万的克里特人曾经攻打一座孤独的城
现在,成千上万的沙子围困一颗破碎的心
此时除了我,不会再有什么人在等候
我就是这最后一个夜晚最后一盏黑暗的灯
是最后一个夜晚水面上爱情阴沉的旗帜
在黑暗中鞭打着一颗干渴的心沿着先知的梯子上下爬行
我所等候的人一定不是感情冷漠的人
蒙着一团湿漉的衣服像沙漠上的一团炽烈的火
她所稔熟的艳枝早已向死者们奉献
在罗德,星星斜着忧伤的尾巴挂在天空
我倚着空空的躺椅还在等候着什么
像山坡后的一株草其实并没有静候掠过他的那一阵干燥的风
1990.4.10
黄昏的星从大地海洋升起
我站在黑夜的尽头
看到黄昏像一座雪白的裸体
我是天空中唯一 一颗发光的星星
在这艰难的时刻
我仿佛看到了另一种人类的昨天
三个相互残杀的事物被怼到了一起
黄昏,是天空中唯一的发光体
星,是黑夜的女儿苦闷的床单
我,是我一生中无边的黑暗
在这最后的时刻,我竟能梦见
这荒芜的大地,最后一粒种子
这下垂的时间最后一个声音
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件事情,黄昏的星
1990.4.11.
死后看不见阳光的人,是不幸的人
他们是一队白袍的天使被摘光了脑袋
悒郁地在修道院的小径上来回走动
并小声合唱,这种声音能够抵达
塔檐下乌鸦们针眼大小袖珍的耳朵
那些在道路上梦见粪便的黑羊
能够看见发丛般浓密的白杨,而我作为
一条丑恶的鞭子
抽打着这些抵咒死亡的意象
那便是一面旗,它作为黑暗而飞舞
死后,谁还能再看见阳光,生命
作为庄严的替代物,它已等待很久
明眸填满了褐色羊毛
可以成为一片夜晚的星光
我们在死后看不到熔岩内溅出的火光
死后我们不能够梦见梦见诗歌的人
这仿佛是一个魔瓶乖巧的入口
飞旋的昆虫和对半裂开的种子
都能够使我们梦见诗歌,而诗歌中
晦暗的文字 就是死后看不见阳光的人们
1990.7.12.
你莅临这生长人番的汪洋
几千日一个轮转,你为何不能遗忘
这指针一样精确的记忆
抛进大海它只是一颗颗瘦小的盐粒
千万颗灰尘,你用其中的一个
印刻了我们这个默默无闻的球体
当故国的河山又一次印章一样在下界闪现
你空茫的内核为之一颤
万人都已入睡,只有我一人
瞥见你,在不眠之夜
神秘之光,箭羽之光
砂纸一样地灼烧,我侧耳倾听
今夜过后,你是燃毁于云层
还是穿越环形的大地,这可怕的意念
在茫茫的寰宇之中我触及了
你一年一度的隐痛和焦虑
人迹罕至,惊人的景象已不多见
在沉酣如梦的世上,今夜
这星球之上,只有一双尘世的双眼,望着你
你寒冷的光芒已渐趋消弱
多年之后,你运行的海王星的外围
在椭圆的诡计最疾速易逝的弧段
你的内心为遥远的一束波光刺痛
那唯一的目击熬不过今夜,他合上了双眼
1990.12.
箭羽飞逝的声音还在鸣响,停留的是光的影子
马的背影留下的只有风声,风头已汇入旷宇
只有天空中一只大箫,用雷声挽留在匣中的天籁
一切变得像你刚刚叠起的乌云,海兽沉伏的项背
多少个钟点,光终于走完一把利刃的形状
斩断天堂的钢索,垩白而真实,它大而无形
群星寂灭,理性的组合舱变得亏空
由一个单数到复数,造物主的精神像雪迹一样污黑
岩石在大地上迟滞,像是树木的纹理上生长的岩石
白垩的光,白垩的表面像是自生自灭的晶体
盛开的大丽,自主而无边,冷漠的花的海洋
一只大鱼驮走神器,驮走一箱箱的言语
还会有异象在天际闪现,像被摘成倒刺的闪电
“V”字形密得像暴雨,向地缘处的深渊扎着
是时间倒立而出的脚,不可复得的脚
显现给世界最后一种物质,它带着一声尖叫
不断有隆起的身影向上漂浮,由最小处上升
向我们表达最终的问候,这些弓起而相背的脸呀
是光,从最大处消失,像有的罪的天使
不能原谅,伴随着时光,恒星离我们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