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李隆基此时非常满意,虽然他已经愈发年迈,但在轻歌曼舞中他找到了一丝皇权外的快乐,而且以当下看来,他大概能和自己的曾祖李世民一样,为皇帝生涯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但是有一个人悄然离开了,和他的无数前任一样,他已经被李隆基榨干了价值,成了无用之人。
天宝十一年,风头正盛的杨国忠的官职还只是个御史大夫,但他凭借着自己和皇上的关系,以及长期的隐忍,通过自己的同事、同为御史大夫的王鉷之弟王焊谋反案,将这把火烧到了李林甫身上,最终他取得了胜利,李林甫的亲信王鉷被牵连处死,而他本人也遭到了玄宗的疏远。
但李林甫为相几十载,心计深厚和势力庞大,仅凭杨国忠这个水平完全无法与之抗衡,但李林甫却先撑不住了,因为时间的流逝让他和李隆基一样逐渐衰老,此时的他已经重病在身,无心也无力再相争于朝堂之上了。
当杨国忠从剑南前线回到华清宫谒见李林甫时,这个曾经搅动风云的至高权臣如今只能奄奄一息地卧在病榻上看他,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哀,衰弱的老人已经对权力没了一点心思,他对杨国忠坦然地说:“我死以后,宰相之位一定是你的,我的后事也交付与你了。”
杨国忠听到这番话被吓得不轻,他每天都想扳倒李林甫,也正因如此,他是最清楚这个对手有多么强大的人,就算他此刻无比衰微,也让杨国忠满头大汗,连声不敢。
在这次对话后没几个月,李林甫便因病去世了,再之后不久,杨国忠果然被玄宗拜相,他终于走到了自己的人生巅峰,而李隆基对于李林甫的死也只是象征性地发丧赐爵,内心毫无波澜,因为他送走过远不止一位宰相,宰相年年有,只要自己还坐在皇位上就足够了。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次,他大错特错。
要知道,在李隆基手中错综复杂的线里,彼此之间都有着紧密的关联,如果其中一根被抽走,那么补上的那根就必须是合适的,那么杨国忠合适吗?很显然,他根本不够看。
首先就是安禄山的问题,在最早先的时候,他能够得到李林甫的重用,一部分原因正是因为他的出身,他是个混血儿,放到现在来似乎还挺让人羡慕的,可在当时,带着胡人血统的安禄山是很卑微的,中国人排他性一贯很强,所以他的血源注定了他怎么都无法进入汉人的圈子。
所以安禄山在李林甫手下时,官运亨通、兵权在握,但日子没有一天是舒坦的,甚至他比畏惧皇帝还要畏惧李林甫,比方说他今天闲得没事在家发一句牢骚,这话李隆基肯定是听不见的,但却能传到李林甫耳朵里,因为安禄山身边都是他的人。
他们每次交谈的时候,安禄山还没开口,李林甫就先把他想说的话说出来了,把安禄山吓得魂飞魄散,觉得自己大哥简直跟神仙一样是无所不知的,但李林甫除了正常压制他以外,对安禄山的态度往往都是非常温和的,也常在圣上面前替他说话。
皇帝控制着宰相,宰相控制着边将,边将虽然被看得很严,但也得到了相应的回报,所以三方一直相安无事。
但现在杨国忠来了,他和李林甫一样,率先就要打压安禄山,不过不同的是,他纯粹是出于私心,而且这种打压已经越过了红线。
朝堂里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可是安禄山天天在边界喝风吃沙子,他是搞不清楚的,他唯一感受到的就是当宰相从李大哥换成了现在这个鸟人以后,自己受到的待遇越来越成问题,时不时还被他莫名其妙告一把谋逆的大状。
但他人又不在京城里,而自己对手却天天在皇帝身边,万一哪天皇上真信了他的邪,说不定就下道圣旨把自己拉去砍头了。
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安禄山非常恼火,但他只能尝试着和杨国忠搞搞关系,但偏偏这老头看他很不爽,一点面子也不给。
安禄山陷入了绝境,只有他自己清楚现在的状况,老大哥已经不在了,新来的是个软硬不吃的人。
最重要的,还是时间。
此时的李隆基已经七十多岁高龄了,谁也说不准哪天就走了,而安禄山此前为了奉承他,几乎把包括太子在内的一帮达官显贵都得罪过一遍,那时有皇帝和李林甫这两根通天柱保他,他可以为所欲为,但现在如果李隆基也驾崩了,面对杨国忠等人,他的下场可以想见。
这样一来,除了造反以外,他没有出路了。
而李隆基是怎么打算的呢?在他眼里,杨国忠的拼命打压只会让安禄山对自己不断效忠,从而稳住天平,他要叛乱是不现实的,因为兵力不够,很难成功,他不相信在这最后的一段日子里会出现什么变故。
这是他最大的失误,因为太过聪明。
从姚崇到李林甫,几十年的时间转瞬即逝,围绕在李隆基身边的都是一群天下绝顶才智的人,而这些人在李隆基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足以见得他的本事,同样的,因为习惯了这种环境,他忘记了一件事——这个世界上除了天才,还有傻蛋。
安禄山出身低微、幼年丧父,从小的生长环境也非常恶劣,他能得到赏识是因为他的勇猛,那么说白了,这人就是个亡命之徒。
李林甫那种甜枣大棒混着来的方法对安禄山是非常奏效的,当不需要铤而走险就能当大官,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那自然是极好的,可是如果真被逼到了绝境,不得不赌一把的时候,安禄山仍然是那个亡命之徒。
造反很难成功?并不是,安禄山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作为手握重兵的边将,他很清楚各处的布防情况和兵力部署。
当时的唐帝国很重边防,但中原地区的部署较为松懈,在这种外紧内松的格局下,如果他凭借自己手下近半数的边防军闪击京城,是有很大概率在其他各地勤王部队赶到之前就实现改朝换代的。
这就是安禄山的如意算盘,他对自己的战略谋划十分满意,从这里就可以看出,他玩命的风格的确配得上勇将之名,但光是智商的问题,就让他远离了真正统帅的层次。
因为站在现在的角度来看,安禄山的想法纯属扯淡,他既不能百分百保证所有部下都一心跟着自己造反,也不能保证周围的边军将领们不会半路把他追上一顿猛打,更没有十足的把握在短时间内攻下京师长安。
以假设的情况而言,就算真的这些全都完成了,皇上大臣和一干人等也能跑啊,他们要是跑了再号召天下勤王,独有孤城的安禄山就只有原地等死的命了。
历史是严肃的,但有时也会跟我们开玩笑,这种玩笑的学名就是:历史的偶然性。
李隆基相信安禄山会审时度势,看清当下局面,乖乖继续给自己卖命,但安禄山天天被手底下一群投机谋士鼓吹,加上杨国忠的步步紧逼,事实证明,他的理智十分有限。
所以这个三百多斤的胖子在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召集手下所有军队,并同罗、奚、契丹等少数民族部队共十五万人,对外号称二十万大军,以接到圣上密旨清君侧讨伐杨国忠为由,于范阳正式起兵,拉开了这场长达八年的天下乱局。
大唐承平太久了,久到世人已经忘了战争的模样,所以当狼烟从北方一路而来时,那滚滚的马蹄声踏破了他们的心头。
许多老百姓甚至于祖孙三代都没见过动刀兵的景象,而安禄山虽然长得像个饭桶,但起码打仗这一块不能算是个饭桶,他麾下的士兵也都是天天在边疆跟那帮外族野蛮人打交道的,没一个是善茬。
这就样,安禄山挥师南下,由于河北多地本身就处于他的辖区,所以各州县几乎是望风而降。
在开封附近的陈留,驻守着忠于皇室的军队,统帅者叫张介然,是一名卫尉卿,这里是李隆基紧急设置阻挡安禄山铁蹄的第一道防线,可是当张介然真的要率兵御敌时,却忽然发现,手下根本没兵可用。
太平的光辉延续了一百多年,哪怕能做小生意,百姓也不愿意当兵,张介然只好临时征调杂七杂八的流氓混混充入部队,但这种程度的武装,碰上安禄山的精锐,结果可想而知。
第一道陈留防线一触即溃,甚至没有起到一丝阻拦的作用。
第二道防线则是黄河附近由太守崔无诐驻守的荥阳,这里大概是道德风气比较好,城里都是良民,但在这个时候,这些良民还不如混混能打,守城时面对遮天蔽日的叛军,许多人吓得直接从城头栽了下去。
显然,荥阳防线依然毫无用处。
到这里,大概一些聪明人就已经看出来了,既然无用,为何要设置呢?自然是拖延时间,为了大战作准备。
陈留和荥阳虽处要道,但还不是真正的重地,重地在哪里,在东都洛阳。
封常清是赫赫有名的将领,他出身贫寒,小时候比安禄山过的还惨,但凭着自己的本事一路在军中往上爬,率兵在西域取得了几次大捷,身居北庭都护、持节充伊西节度使等要职。
进宫时玄宗问他,谁能平叛,封常清自请率兵前往洛阳,十日内取安禄山首级凯旋。
虽然这话颇有吹牛的嫌疑,但封常清确实有底气这样说,不过等他到了洛阳城内,就发现了和其他所有守城官员一样的问题——没兵。
没兵只能召,李唐王朝的百姓觉悟可是很高的,当征兵告示发下去没多久,远近的人争相入伍,这让封常清在很短时间内就拉起了一支十万人的队伍,他开始操演军队,并积极构筑城防工事。
但没过几天以后,安禄山的先头部队就出现在了洛阳城外,封常清人都傻了,他根本想不到前线的溃败如此迅速,但既然来了,就打。
他不负名将称号,以一帮子乌合之众击退了数次叛军的功击,但随着安禄山主力部队的抵达,战力的差距开始无法弥补。
圣上重托!封常清咬着牙跟叛军贴身肉搏,从城外打到城内再打到街头巷尾,但在洛阳大半沦陷的情况下,他不得不撤兵逃往陕郡,在哪里有一个人正在等他,找到他,就还有希望。
是的,他的老上级高仙芝正在陕郡,高仙芝更是个猛人,他少年从军,连战连捷,只有在和阿拉伯帝国交手时出了问题,但也瑕不掩瑜,何况此时他手里有第一批勤王部队和玄宗调拨的部分中央军,这些都是正规部队,战斗力很强。
封常清作出了十分正确的判断——此时西北地区已无险可守,如果潼关失陷,长安就要出大事,而如果拿现在兵力去死守潼关,可以保证京城的绝对安全,实乃上上之策。
他是对的,势如破竹的安禄山军队一路开到险要的潼关面前,便再也不能前进了,两大名将和二十万大军将他挡在了长安之外。
而时间对于任何起兵造反的人都是最重要的,随着进攻受阻,安禄山占领的地区也开始不断涌现出民间反抗组织,对他构成了巨大的威胁,而这些民兵们的首领就是大名鼎鼎、文武双全的颜真卿老师。
安禄山固然着急,但竟然有人比他还着急,这人就是李隆基,他的心态已经失衡了。
安禄山倍受皇恩,李隆基满以为自己的谋划十分稳妥,可是他忽然就反了;四面的部署十分紧密,即便出现叛逆也会很快被剿灭,可是安禄山一路就像旅游一样打到了长安城门口;封常清在自己面前夸下海口,但安禄山非但活得好好的,还把东都洛阳攻占了,李隆基英明一世,现在却要背负骂名了,何况洛阳失守后,中原半壁就被锁住了,京师也丢掉了大运河的的物资补给。
总的来说,李隆基已经气得快发疯了,还有一点,他再也不会对这些边将有一丝一毫的信任了。
所以,就在潼关阻敌,战局形势一片大好、只要继续拖延就稳赢的情况下,只是因为监军的宦官边令诚跑来告了一状,说“常清以贼摇众,而仙芝弃陕地数百里,又盗减军士粮赐”,他就马上下令把封常清和高仙芝一并拉出去砍了。
然后他又想夺回洛阳和大运河,以重塑自己的名声同时减轻战争压力,勒令接任的哥舒翰主动率兵出关作战。
无以言表,此时的李隆基的确足以背负昏聩之名了,他的一系列谕令导致的结果是:二十万大军在灵宝中伏,全军覆没,哥舒翰被俘,潼关失守,长安沦陷,两位忠诚的高级指挥官冤死,辛苦的谋划完全流产,郭子仪为首的朔方军和其他各路勤王部队在北边取得的战果变作了无用功,颜真卿带领的民间部队做出的努力也付之东流。
而原本内部已经出现极大动摇的叛军则焕然一新,冲进长安大肆烧杀抢掠,好不快哉。
崩溃了,全盘崩溃了。
开辟了盛世的天才李隆基只能拖着自己衰老的身体,丢下满城的无辜百姓,往着西南方逃窜而去。
后来的故事我们都很熟悉了,在逃到马嵬驿时,连随行的军士都产生了哗变,这个曾经的玄宗皇帝此时连一个普通士兵都无法掌控了,他看着这群愤怒的人乱刀砍死了杨国忠后,自己又被逼赐白绫缢死了爱妃杨玉环,他的权力,他的筹谋,乃至于他的尊严,在此刻已经一点不剩。
也正是因为这种天塌的巨大打击,让他重新找回了冷静,所以不久后太子李亨在北方的灵武即位,遥尊他为太上皇时,他很快就将一切职务和权力以及传国玉玺等都交了出去。
这样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帝国内部发生严重的分裂从而加剧动乱,具有实质性的意义,但对于李隆基本人来说,只是一个小小的补救罢了。
至载二年,安禄山被儿子安庆绪干掉,叛军大乱,在蜀地待了很久的李隆基也得以返回长安,住在兴庆宫内,身边仅有高力士、陈玄礼和玉真公主几个亲信之人。
李辅国一个区区宦官,也敢于对他吆五喝六,甚至带兵拦路恐吓,随后不久,高力士以通贼之罪被流放,陈玄礼被逼还乡,玉真公主则被遣往玉真观,偌大的甘露殿内只剩下了一个孤独的影子。
他大概也曾无数次回想起往昔的岁月,那些流淌在盛世篇章中的不朽伟业,他从小便陷于权力之中,也精通于此,无数的傀儡从他手中走过,但到了今天,他自己竟也成了傀儡中的一个。
李隆基一直都很避讳成为父亲李旦那样落魄的、身不由己的皇帝,但最终历史还是给他安上了这个必然的宿命。
宝应元年四月五日,悲惨的李隆基在快意于愧恨的梦境中离开了人世,享年七十八岁。
他死后,那个光辉的盛唐也和他一同离去了,虽然安史之乱最终被其孙李豫平定,但社会已经遭到了空前的重创,百姓流离失所,藩镇割据一发不可收拾,民众在横征暴敛下叛乱四起,国家对边疆地区及西域各国的控制也基本断绝。
安史之乱的爆发其实本身充满了偶然和不确定因素,但国家本身在募兵制造成的节度使体系上的漏洞也是前提,并且为唐末的彻底颠覆留下了巨大隐患,还有更多错综复杂的原因,乃是人力所不能预料的。
历史的车轮始终在滚滚向前,无数的人,无数的事,都是被推到了那个偶然而又必然的位置上,令人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