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阁

年华似水,光阴匆匆,一些故事还未真正开始,便被写成了昨天;一些人还未好好相爱,便成了过客。

1999年2月16日,上海这座城市在除夕未尽的余欢中缓缓睡去,夜晚的衡山路上,几片枯落的树叶缓缓划过老人的脸颊,任这初春的和风抚弄轻柔。

粗壮的梧桐伸展着繁茂的枝干,宛如一只手掌,将路灯包围起来,透过风中轻轻摇摆的枯叶,闪烁着橘色的波光。

一切似乎都静谧下来,但只需用心去听,便能听到树叶奔跑在街道上的沙沙声,身后不着踪迹的叹息声,和一缕白发飘过老人额头的惆怅声。

这一年,老人已经85岁,岁月蹉跎已将她压得步履蹒跚,老人的怀中紧紧抱着一摞书信,指尖已被挤压得苍白,仿佛抱着的是自己的整个人生。

晚年赵清阁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无人的街角,老人拿出打火机,将书信一个一个点燃,岁月枯黄的边角渐渐被黑色的灰烬取代,随后付之一炬。

老人波澜不惊的脸上,隐隐露出一丝笑容,轻柔的晚风吹来,灰烬随风飘荡,直到目不能视的远方。

老人目光如炬,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灰烬,也将自己一生的故事遗忘在了风尘之中。

这个老人就是民国时期著名的女作家——赵清阁。

2012年,傅光明先生发表了《书信世界里的赵清阁和老舍》一书。

由此揭开了赵清阁传奇的一生和一段鲜为人知的爱情故事。

1914年5月,赵清阁出生于河南信阳一户书香门第,祖父是清末的举人,舅舅亦是进士出身,母亲更是一个聪慧伶俐、多才多艺的女子。

赵清阁

然而红颜薄命,赵清阁5岁时,年轻的母亲便撒手人寰,自此,赵清阁的童年变得黯淡无光。

失去母亲的赵清阁一度被寄养在舅舅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恰是这段时间里,赵清阁翻阅了大量传统书籍,直到8岁进入女师附小念书。

后来,赵清阁在回忆这段俯仰由人的日子时说道:

“母亲走后,我曾以为天要塌下来,在舅舅家的三年时光,常常令我感到迷惘,但现在回想起来,那莫不是我童年时少有的快乐时光。”

赵清阁进入女师附小后,她的父亲便续弦娶了一房太太,与每一个破碎重组的家庭无有不同,她不喜欢继母,而继母也视她为眼中钉。

左一为赵清阁,左二为其父,左三为其继母

每次回到家中,赵清阁总免不了因一点小事被继母训斥,每每这时,父亲总是偏袒继母,对女儿没有丝毫的同情与爱护。

只有在祖母那里,年幼的赵清阁才能感受到一丝温暖。

在这样的家境渊源下,赵清阁自小便养成了倔强、孤僻的性格,她喜欢把内心的情感用文字的方式表达出来。

时任女师附小教员的宋若瑜,逐渐注意到赵清阁的文章,深知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文学奇才,在文学创作方面给予了赵清阁很大帮助。

五四运动后,新文化的风气席卷全国,打破封建三纲,开展女权运动的口号不绝于耳,赵清阁也在这场浩大的文化运动中渴望着自主和自由。

赵清阁

后来,一个突如其来的事件,给了赵清阁改变命运的机会。

15岁时,父亲和继母偷偷为正在读女中的赵清阁定下一门婚事,打算让她退学嫁人。

在赵清阁的父亲看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到了年纪嫁人才是正道,而继母更是想早一天把她赶出家门。

沐浴在女权运动中的赵清阁,俨然是一位新女性,对家庭的包办婚姻自是厌恶到了极点,她对父亲与继母的决定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并要求继续求学。

一场争吵在所难免,事后父亲将赵清阁锁在家中,不允许她再去学校。

此时的赵清阁心中充满了悲伤与凄凉。逃离,只有逃离才是唯一的出路。

赵清阁

1929年冬月,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15岁的赵清阁带着祖母偷偷塞给她的四块大洋逃出了家,毅然踏上了开往开封的列车,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来到开封后,凭借着优异的成绩和才华,赵清阁考入了河南艺术高中,同年便获得了奖学金,生活上也终于有了保障。

1930年,16岁的赵清阁向《民报》投稿,稿件随即发表,此后赵清阁一发不可收拾,走上了文学创作之路。

由于赵清阁的文风耿直,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毅然揭露社会黑暗现实,引起了反动当局的重点关注。

1933年,北方局势日渐紧张,在朋友的帮助下,赵清阁离开河南,奔赴上海,开启了另一段高光的人生。

右为赵清阁

来到上海的赵清阁顺利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习绘画和写作,她的文章更是得到了左联领袖鲁迅的赞赏和指点。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为了激励更多国人投身到抗战的队列中,赵清阁只身来到武汉,与中华图书公司联合推出宣传抗战的文艺月刊《弹花》。

正是这本月刊杂志,不仅让抗日的子弹开出了胜利的花朵,同时也让赵清阁遇见了自己的爱情之花。

1938年,经武汉文艺社社长胡绍轩介绍,24岁的赵清阁第一次见到老舍,二人共同担当《弹花》的编辑,那一年老舍39岁。

老舍

此时的老舍刚刚发表了《骆驼祥子》,在文坛声名鹊起,赵清阁对这个才华横溢、温情脉脉的男人亦是青睐有加。

在共同筹划《弹花》的过程中,两人合作默契无间,为杂志的精神内涵增色不少,作为女子,赵清阁坚毅果敢的性格,同样令老舍倾慕不已。

后来,在老舍与朋友的书信中,对于武汉的日子,他这样写道:

“在武汉的日子,我认识了众多文艺界的朋友,清阁女士便是其中一位,那时她正在为《弹花》终日奔波。”

“她很瘦弱,却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子,独自创刊已非易事,她还要自己写稿。”

老舍

由此可见,赵清阁在老舍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年轻、漂亮、率真、勇敢、才华横溢,面对这般世间鲜有的女子,哪个男人的心底会毫无波澜呢?

之后的赵清阁转战重庆,又与老舍合作创作了四幕话剧《桃李春风》,二人的再次合作更是取长补短,赵清阁负责故事的主干创作,老舍负责台词效果的润色。

《桃李春风》上演后,很快在全国引起了轰动,因表现的是尊师重道的中性题材,当时的国民政府还对二人进行了嘉奖。

一时间,赵清阁与老舍的名字占据了国内各大报刊的头条,双双成为文艺界炙手可热的人物。

中间为赵清阁

长期相处,令二人加深了对彼此的了解,尤其在《桃李春风》之后,赵清阁与老舍的关系愈加亲密,更是成为了关系暧昧的知己。

自古,才子佳人始终是令国人艳羡的故事,而命运却总是与时间联手,戏弄于人。

24岁的赵清阁风华正茂,而39岁的老舍在北京却已有妻儿,纵然二人情深意切,也只得落个“知君用心如日月,恨不相逢未嫁时。”

既然安排他们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相遇,为何不能成全一对少年夫妻呢?

赵清阁在得知老舍已有家室后,并未跨越雷池一步,甘愿只做老舍的红颜知己。

老舍

那时在重庆,赵清阁与老舍的名字总是被联系在一起,不仅事业上珠联璧合,生活上更是比邻而居。

作家刘以鬯曾在回忆录中说道:“在重庆时,梁实秋说老舍搬到了马路边的一排平房中的一间,我记得那排平房中,赵清阁住在其中的另一间。”

1943年,老舍患阑尾炎住进了医院,赵清阁不顾流言蜚语,日夜守在老舍身边,不曾离开一步,可见赵清阁对老舍的用情至深。

当时的赵清阁与老舍都是名声大噪之人,私生活更是被格外关注,渐渐地,街头巷尾充斥着赵清阁不检点,甚至是二人已同居的绯闻。

面对这一切,赵清阁都默默地承受着,从不做任何解释,她的爱是那样的纯粹,干净,问心无愧。

老舍

同年10月,老舍的夫人胡絜青带着三个孩子来到重庆,诚然,作为妻子,胡絜青来到重庆照顾生病的丈夫本无可厚非,但个中缘由也莫不是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

作为妻子的胡絜青,并非不知道丈夫对赵清阁的感情,但她没有说破,对于常年独自在外奔波的丈夫,胡絜青选择了理解。

胡絜青的到来,打破了赵清阁与老舍之间那若即若离的暧昧关系。

面对妻子,老舍是惭愧的,自己为了事业常年四处奔波,照顾一家老小的重担全部落在了妻子的肩上,胡絜青对老舍的母亲更是孝顺百般。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胡絜青与老舍结婚照

而彼时的老舍,内心亦是矛盾的,令他难以抉择的,不是张爱玲笔下的红玫瑰与白玫瑰,而是亲情与爱情。

相较于老舍的难以取舍,赵清阁则有明确的底线,如果老舍想和自己在一起,则必须要与胡絜青离婚,且必须安排好胡絜青与子女未来的生活。

这是一个何等刚烈的女子,同是女人,赵清阁深知胡絜青的不容易,她总是想尽一切办法给予胡絜青补偿。

除了填补自己心中的愧疚外,亦是为了不让老舍背上“弃旧恋新”的骂名,而女人又何苦为难女人。

赵清阁深知老舍的为难,更深知自己终究抵不过那深植在岁月中的亲情,她是如此地爱着他,纵然爱到深处是别离。

右一为赵清阁

在经历了两年的痛苦挣扎后,赵清阁决定离开重庆返回上海。

临别的那一夜,大雨如注,仿佛上天也在哭诉着别离,老舍挥泪写下一首情诗赠予赵清阁:“风雨八年晦,霜江万叶明。扁舟载酒去,河山无限情。”

这是何等深情,又何等无奈,恐怕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

回到上海的赵清阁,虽然离开了老舍,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他,为给思念找到一个出口,赵清阁在这一时期创作了小说《落叶无限愁》。

小说中已婚教授“邵环”爱上了年轻女画家“灿”,莫不是老舍与赵清阁真实情感的写照,赵清阁亦将自己对老舍的全部感情都注入到了这篇小说之中。

一排中间为赵清阁

邵环对灿说:“让我们想法子逃到比远方更远的地方去,找一个清静的房子,我著书,你作画,与清风为友,与明月作伴。”

赵清阁何尝不想过这样的生活,而现实中的诸多牵绊,让这一切只能像一场梦境,高挂在永远触摸不到的天空。

灿说:“除非我们一块儿去跳江,只有这样,才能逃避现实,才能克服矛盾。”

“灿”最终拒绝了“邵环”放弃家庭与自己私奔的请求,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小说的结局:“邵环倒在泥泞中,落叶寂寞地埋葬了他的灵魂。”

或许,这就是赵清阁给老舍的最终答案。

左一为老舍

赵清阁走后,老舍陷入了深深的思念之中,面对一生中可能仅有的一次真正的爱情,老舍难以释怀。

他究竟是辜负了赵清阁的一片苦心,无法心安理得面对家庭的老舍,选择了逃避。

1946年,老舍只身赴美国讲学,独自承受着思念与煎熬。

后来,老舍写信给赵清阁,提出想在马尼拉买房的计划,希望她可以同自己一起去菲律宾生活。

在感情上,女人永远比男人决绝,已经决定离开老舍的赵清阁,不仅拒绝了老舍的请求,还规劝他应尽早回国,回归家庭,继续自己的创作。

老舍与胡絜青

此时的赵清阁明白,自己对老舍不能割舍的感情,已然成为老舍回归家庭生活的负担,既如此,或许只有诀别,才是能给他的最后的爱。

“各据一城,永不复见”,这是赵清阁给老舍的最后一封信,不想赵清阁一语成谶,二人此生再未相见。

后来,老舍回到了北京,回归了家庭,事业也颇见起色,然而好景不长,突如其来的政治旋涡,使老舍遭到了迫害。

终日饱受折磨的他,即便回到家中也得不到亲情的温暖,妻子与儿女对他亦是百般冷落,此时的老舍孤苦无依,倍受煎熬,已然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

1966年8月24日清晨,老舍将自己仅有的一件白衬衫与一封遗书交给妻子胡絜青,便独自前往太平湖边。

老舍

尽管老舍的意图不言自明,但妻子却毫无制止之意,而是选择漠然置之。

那一天,有人看到老舍独自在湖边坐了很久,彼时他心中所想,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也许他在回顾自己的一生,也许在想念那触不可及的爱情,也许是想象着那个比远方更远的地方,过往的一切似乎都成了谜。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不知道为何家人会如此待他,不知道为何命运会如此不公,他唯一知道的是,这里,便是结局。

当日傍晚,67岁的老舍不堪屈辱,自沉于北京太平湖。

他终是如“灿”所说:“我们一块儿去跳江”,从此了无牵挂。

老舍

得知老舍离世的消息后,赵清阁悲痛欲绝,默默流下了眼泪。

赵清阁终身未嫁,此生,她的心里再装不下任何一个人,任凭岁月轻抚她日渐苍老的面庞,任凭孤单划过她无法愈合的伤口。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料得年年肠断处,惟有泪千行。

晚年的赵清阁回避任何与老舍有关的话题,将那鲜为人知的爱情深深埋进了自己的心底,这是一段只关乎两个人,不容任何人亵渎的爱情。

临终前,赵清阁将老舍写给她的80多封书信付之一炬,她害怕这些书信若传后世,后人会对老舍恶语中伤,因为太爱,所以只能放在心底。

晚年赵清阁

也许在时间无尽的荒野里,赵清阁与老舍或早或晚的相遇都会有不同的结局,但对那无边的寂静,谁又有把握呢?

赵清阁与老舍无疑是幸运的,时间终是没有负了他们,短暂生命中的相遇,本就是上天的恩赐。

要坚信,相爱过的,都是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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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波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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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犹如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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