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尚先生fine》这本杂志里,大部分时候,编辑们所记录的,都是成长于 21 世纪的当下青年的面貌。但作为一本旨在为读者提供多元视角的刊物,与此同时,我们也期待能够呈现其他世代的故事。每期的Master Talk专题,fine会邀请到不同领域的前辈,包括艺术家、设计师以及各行各业的创作者等,与青年读者分享自己的经历与观点。他们都是来自二十世纪的少年,拥有与今日青年迥然不同的成长环境,但都长成了有志趣的“大人”。八月刊,我们就这个主题和作家、文化评论学者马家辉聊了聊少年旧事以及对世界的观察与预言。

内地人多是通过“锵锵三人行”认识马家辉的。这个外表精瘦斯文的男人,言谈间却有些痞气,爱开玩笑,用男女之事作喻——这是受到偶像李敖的影响。


但喜爱他的人,恰是被这份“俗”所吸引。人们津津乐道于他儿时的“湾仔黑帮”经历和“赌徒”过往,并以此解释他的“浪子”气质。他也并不遮掩,常常大谈自己的豪车梦想,连粉丝都留言调侃,“马博士,法拉利买了没?”


2010年之后,内地掀起港台作家热,马家辉也出版多本文集,成为“以卖纸为生”的人。但比起许多爱谈论“大问题”,显得博学多识的公共学者、评论家,马家辉更热衷于分享生活中的所见所感,不论文字写作还是节目漫谈,多是风月市井、琐碎心事,让听者没有压力。


这与他的专栏风格是相似的。从18岁开始写,他的专栏生涯今年已进入第40个年头,数十年如一日地,在报纸的固定版面、固定的右上角,写寥寥几百字的“豆腐块”。灵感来源皆是生活碎片,却也妙趣横生,在彼时的香港自成一派。


青年时期的马家辉,四处游览求学。读者也得以随之脚步,有时置身于美国高校的课堂上,听古怪的教授夫妻争辩,有时在铜锣湾街头,探听阿伯之间的耳语。

很长一段时间里,香港只有一两份主流报纸,马家辉刊登专栏的《东方日报》是其中之一。他也因此名噪一时,诸多机会涌来。1997年,在外工作学习多年的他回到香港,受邀担任《明报》副总编辑,持续专栏写作,也不断拥有新的身份。他活跃于电视媒体,在大学教书,甚至还在许鞍华的《黄金时代》里演过配角。只是可惜,在一个大年初一,许鞍华打电话来拜年时,告诉他戏份被全部剪去。


如今回看,他自我总结为一个“贪”字。贪图新的生命经验,什么都想尝试一下。从十几岁时便是如此,从龙套演员到夜总会服务生、保洁员,他统统做过;成名后,涉猎就更为庞杂。又由于有一些“小聪明”,机会来临,不必苦练便很快上手掌握,最终变成在每个专业里都“业余的人”。

这让他有些“心虚”,“肯定有人知道和欣赏,但坦白讲,没有一个领域是没我不行的”。如果重来一遍,回到30岁,他会跟自己讲,“不要太贪”,不论学术、写作还是媒体,“专注一点,钻进去,也许能做得更好一点”。

他忆起多年前词作家黄霑道出的读书哲学,因为年纪大了,因而要把“所剩无几的胃口留给优质食物”,到今年,他才似乎真的领会其中的妙意。非要选一条路径走到黑的话,他想,自己可能不会去台湾找李敖,而是追随徐克的身影,圆一个导演梦想。不过,偏偏机缘巧合,因为写了许多电影相关的文章,后来他被数次邀请担任华语电影传媒大奖的终审评委,“好像命运在跟我开玩笑,其实我最想的,是上台当领奖的那一个”。

但人生选择,皆因性格所致。他自诩是个“放肆”的人,面对选择,优先级第一是“要好玩”,然后不能委屈自己,“想一下你做了这个事,晚上能不能睡着,睡不着就不做”。以此为标准行事,至于带来的名誉、后果,便不再是个人能控制的了。


反思至此,虽隐隐有遗憾,他也接受命运,既无法“大红特红”,便回归本心,放肆体验,“寻找好玩的,有挑战的事情”。


或许正是因为“业余”,所以没有什么顾虑,可以随时开启新的计划,新的身份。年过半百之时,马家辉突然立下目标要写“香港三部曲”。如今两部小说已经出版面世,第三部则早早被杜琪峰“预订”。


与此同时,他也开始频频现身于社交媒体。他没有什么文人包袱,网络对于他好像一个新的玩具,不仅会在知乎上给夸赞自己的文章点赞,还在“你知道哪些冷知识?”的问题下,打出一记直球,“我的新小说即将出版”。


近两年,他上线了播客节目“衰仔日记”,也活跃于小红书、微博、 B 站,连年初 Clubhouse 大火也没有落下。他一面观察当代年轻人的精神面貌,一面分享“感情问题”、“人际关系”、“大烂牌里的小确幸”。但他不是故意要做心灵导师,只是年纪越大,好像越爱讲一些心灵鸡汤的话,“因为我觉得那是正面的,做人太难了。假如你能从我的生活经验里,得到一些正面的支持,那你说我鸡汤就鸡汤吧。我不会觉得因为你认为我深奥,就感觉更有面子,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回到20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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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的童年时期,湾仔是各色人马混融的地方,那个时候你作为一个小孩子心里会有不安全感吗?为什么湾仔当时,作为香港的中心地带,会是这样的一个人口组成?

马家辉

孩子不会觉得安全不安全,因为从出生已在该区成长,一切如呼吸般自然,那就是“生活”了。唯有当长大后回想,而且身为人父之后,始会觉得其实充满危机。例如,当时路上有不少精神病患者和流浪汉,万一被他们侵犯了,怎么办?又如,球场有不少黑社会和吸毒者,万一被吸引或强迫加入,或吸毒,怎么办?诸如此类。


但在当时,只要身边有邻居的孩子为伴,生活的所在便是“天堂”了,日日有朋友为伴,踢球,聊天,在路上奔跑,没什么安不安全的顾虑。


六七十年代的湾仔,有许多酒吧,有许多英国和美国水兵,是比较特别的一区。我在舅舅的洋服店里打工帮忙,顾客都是洋水兵,我站在门外招客,学了不少奇怪的 “湾仔英文”,例如,叫他们 “进来看看,买不买无所谓”,我会说,buy don't buy, never mind,文法错误,却押韵,很有趣。湾仔亦是许多报社和书店的所在,当时许多从北方到香港的“南来文人”皆住湾仔。我在湾仔的书店里乱翻乱逛,找到自己的思想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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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过《龙头凤尾》里写了一个暧昧的香港,身份的暧昧,价值观的暧昧,这种暧昧不明吸引你的地方在哪里?

马家辉

那就是,不必清晰地区分 “黑白”,不管是身份或价值观,都是。黑中有白,白中有黑,或你有你的黑,他有他的黑;你有你的白,他有他的白。尽管社会上大致有个价值标准,但,不会过于严厉苛求,不会人人拿着放大镜去检视别人。求生存,是重点。另,在求生存以外,香港一直有很长远的教会传统,西方人前来办学、办医,对价值观影响很大。


几代的香港人,成长里,皆读教会办的学校,有些是教徒,有些不是,但价值观多多少少在心里,常被浓缩为九个字:说真话,行公义,好怜悯。这到21世纪之初仍有此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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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第一部小说的关键词是暧昧,第二部、第三部的关键词分别是什么?

马家辉

第二部《鸳鸯六七四》,是舍弃。里面有金句:选择难,舍弃更难。选了一些,却不愿舍弃另一些,人间烦恼由此而生。第三部《双天至尊》,是慈悲。有仇不报非君子,听似豪迈,其实是不放过自己。唯有慈悲,才是生命实相,因为,生命实相亦是空,而慈悲,就是明白这空的道理,所以最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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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开始写专栏的契机是什么?

马家辉

因为我爸是总编辑,那个年代不像现在有那么多表达的管道,有机会便写。刚开始就用笔名,随便写个 70 字,不是 700 字哦,后来写一两百,两三百。


里面除了运气,就是一些小聪明。到今天我写了正好四十年的专栏,更明白里面是有很多技术的成分的,说难听点是计算。像我们看到很多专栏作家写了一年两年,就变成说,一看作者和标题,就知道他是用什么语句、

修辞、观点。我会希望能做到尽量有变化,让读者猜不到。到现在我有时候很忙,或者身体不好,每天坚持写 1000 字,对我来说是静心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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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字的话,能写什么话题呢?

马家辉

就人生百态,比方经过铜锣湾,看到有个商店买个录影机出来,那个年代录影机都卖到1000块,可那家店卖350,就写一下,也不注重文学技巧。


所以我有时候会感觉蛮哀伤的。只大概八九年前吧,内地从南到北,山东、广州、西安、黑龙江,好多我没去过的地方,当地报纸上都有我的专栏,我常感觉我是现代梁启超,因为梁启超以前写一篇文章,也全国两百份报纸转载。但这两年写完小说之后,我对所谓的文学艺术更重视,也更能掌握了,我的专栏到这两年才是最成熟。正当我写得最好的时候,大家都已经不看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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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过一腔热血、少年意气的时期吗?20岁左右的时候,你的理想是什么?当时最大的烦恼又是什么?

马家辉

少年时,难免有大志,“时危挺剑入长安”,期待能够救国救民之类。即使写作,亦期待能够用文字救国救民。简单来说就是,少年时的人生期待,是做英雄,做大事。很可笑,对不对?但,是真的,少年的我曾作此想。


因有大志,便没什么烦恼,或,不把烦恼看成烦恼,因有信心解决所有难题。想来很可笑: 最大烦恼是,当想打麻雀时,找不齐另外三个人,打不成,真讨厌。


对了,还有一个小烦恼:有些老铁不喜欢跟我一起吃喝玩乐,他们嫌我长得 “帅”,其他女孩子都盯着我而不理他们。这是长大之后,他们亲口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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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湾期间,你跟李敖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除了文字方面,李敖是性格色彩非常浓烈的人,言辞大胆,不惧树敌,在个性方面你有受他影响或启发的地方吗?

马家辉

主要是——1. 说话刻薄,喜欢挖苦别人;2. 自大狂,喜欢夸赞自己,常嫌别人夸我不够;3. 讲话不检点,喜欢用男女之事作比喻,不管谈什么,都扯到这上面去。但,好的方面看,是李先生有极强的幽默感,如果我亦算有,必是受他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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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曾经是报社总编辑,让人自然地会以为你生长于一个书香世家,但看您以前的描述,完全不是这样。你父母是怎样性格的人,他们给你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马家辉

报界中人,大致有两类,一像金庸般的“书生办报”,一只是“报匠”,做很技术性和操件性的工作。我父亲属于后者,所以,绝非书香世家。但,因常跟他回报社,看见他和长辈们在办公桌前低头写稿,自小对纸笔有了感情,觉得温暖,便喜读书和写作,虽然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写的稿,主要是马经和杂文以及通俗的艳情小说。


母亲是极度乐观的人,放肆,努力追求快乐。这对我亦有影响。


而他们的共同影响是:责任感,顾家。所以,我叫作马 “家”辉。这影响我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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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在什么时候拥有一间书房的?今天的年轻人似乎很少有书房的概念了,尤其生活在大城市,拥有一间书房更显得奢侈而不切实际。

马家辉

大学毕业那年,我独租一套小房子,有客厅和睡房,也有个日式榻榻米书房。廿四岁,在台北。之后便有了。

年轻人不需要书房,便不会想拥有了,所以,有没有办法拥有,其实无所谓。如果幸运地有,亦有九成时间会坐在电脑屏幕面前打游戏或逛网,书房便是网房,不再是昔日的书房意义。时代在变,这无所谓的。我家亦到处装了电脑,许多时候,一家三口各自坐在电脑面前,谁都不理谁。我某天回家,对妻子笑道,我们家怎么弄得像个网吧似的?她也大笑。她也有幽默感。



马家辉的第一部小说 《龙头凤尾》,出版于 2016 年,通过主角陆北才的人生轨迹刻画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香港,书名典出牌九赌博的一种砌牌、发牌方法。这也是他“香港三部曲”写作计划的第一部。

从21世纪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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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过去讲迈过 50 岁便有一种紧迫感,所以开始写小说。现在又过去好几年,这个人生阶段的实际体验如何?目前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

马家辉

步步为营吧,只能用这四个字,形容我当下的状态。因为与其说答应读者,不如说是答应了我自己,要写香港 1997 年 7 月 1 日之前的故事,写三部曲。从 2019 年第二部出版之后,这一年多就陷入了准备和焦虑的状态。第三部故事进入 70 年代,中国有句老话叫近乡情怯,越近就好像越怕写得不够具体,不够真实,比以前压力更大。


写完三部曲,我就甘心可以停笔了。再做做其他的事,比方说做木工水电工。我从小就很不懂这些,家里装个电灯泡都要叫菲佣装的,基本就是个废人,这让我很不服气,总觉得要补回来。再比方去学开出租车,还有完成我 50 岁时候半途而废的梦想,学泰拳。


这两年疫情期间的生活,也蛮有意思的。因为的确花时间,做视频发在一些平台上,结果居然我的 follower 里面有一部分是网红,卖口红,卖包包的。我以前没有接触过,不晓得他们怎么想事情,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现在偶尔跟他们聊聊天,看他们的留言,也觉得是全新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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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他们会对你感兴趣吗?

马家辉

完全没有。就像一个人生活很简单,整天待在家里,顶多去到家下面的小公园,来来去去就那些人,突然铜锣湾商城去一下,没想到也蛮好玩的。现在我经常在小红书上去“偷窥”,青春的男男女女在做什么。


我就忘记有大数据这个东西,后来怎么每次打开小红书,它都出来一堆穿着很清凉的(账号)。我还问朋友,怎么搞的小红书都是这些东西,朋友就说,那是因为你看过,人家知道你喜欢看就推给你。现在我就很烦恼,想办法怎么样把那个大数据抹去,不要一打开就是,哎呀怎么有个腿这样,说起来真的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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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说到报业的衰败,你会觉得专栏作家这个职业现在已经消失了,或者角色变得不一样了吗?

马家辉

早就消失了,即便在香港,也没有很多人真的仍以此为生。纸媒严格定义的专栏,通常是这样说的,打开报纸,专栏版面右上角是最重要的位置,意思你是头牌作家。固定的人,固定的位置,固定的字数常年这样更新,那可以称之为专栏。


不过现在新媒体也有很多有趣的 “专栏作家”,还会配图,你甚至可以跟他互动。以前读者会寄一大堆信到报社里来,有人喊着要自杀,也有人说要借钱,跟今天的微博是一样的。我印象很深刻的,其中有一个女读者寄信来,请教说,她该不该去隆胸。我就想你问我这干什么,难道我是专家吗?就很奇怪。但我也认真地回答她,亲笔回信说,隆胸是有风险的,不如这样,先隆一边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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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Clubhouse一时大热的时候,你还开过直播房间,那次的体验怎样?

马家辉

很好玩。但很好玩的事情,为什么没落得那么快呢?


有些人对于一些话题,就像嚼口香糖,吃完就吐掉了,来来去去就是那个观点,听完就没有了。我不是说那样有错,但黑格尔说,人是要辩证地往前走的,你永远不辩证,就好像卡住的齿轮一样,在那边不断空转。


当然我们会因此交到朋友,带来安全感、支撑感。但对于希望开阔视界的人,对此要很警觉。


像张爱玲《倾城之恋》里面,白流苏在阁楼,抱着胸站在一个屏风面前说,你年轻吗?没关系,很快就老了。年轻在这个白公馆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你让自己卡住空转,时间很快过去,最后可能会有一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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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觉得上面的人,就挑一个自己喜欢的话题不断来来去去讲?

马家辉

对,这种事情就像玩,几个人开个小party。有一些前辈或者朋友,听他们讲三天三夜,我是求之不得的,像是陈丹青、张大春。但你就需要运气,有雷达可以察觉到这些人的存在。


互联网的世界,只要你想找,一定会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不管你的兴趣多么高尚还是多么不可告人。从正面的角度看,对于一些成长中的人,这让他有机会感觉到自己不孤单,甚至能够拓展自己幽微的、被污名化的一些欲望。可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吊诡的,你更要懂得靠自己去抓。


好多人很不幸,明明有大好的机会去拓展深度,他反而继续地平面下去。那难免让我想起张爱玲有句很刻薄的话,说有些人呢,就只能在愚蠢里得到休息。但孔子也说嘛,友直,友谅,友多闻,上面人越多,到达那个临界点才能发挥出这个效果,所以这个平台是有些可惜了。


华人世界人口规模这么大,大家不同的观点和体验能够放进去,是很好玩,很有潜能的。刚开始那个礼拜,我听很多都很难过,几乎哭出来。有一个晚上,我躺在那边听一个房间,叫 “我们可以不跟父母和解吗?”里面很多都是女生,很多恨,很多的伤痛,这些都是我生命之外的事,我想象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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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的社交媒体使用习惯是怎样的?

马家辉

一般微博看一下Facebook看一下,还有其他几个社交App。我很喜欢配图,拍录像那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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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自己搜索自己吗?

马家辉

当然,看有没有人在骂我。许多年前,内地社交网络兴起不久,香港书展上余华就来找我主持他的演讲。之后一起喝酒,看他到哪里都带一个手提电脑,问说干吗,他说看有没有人在骂我,我好反驳回去。他说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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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你是很喜欢豪车跑车的,但鞋子手表却可以用很久也没关系,为什么独独在车上面有特别的喜好,比如这次参加路特斯的活动?

马家辉

喜欢自由感吧。把自己关在一个空间里,想去哪就去哪。也喜欢速度感,让身体飞腾,忘记肉身的困限。这是鞋子和手表没法给我的感觉。人,选择了一些就要舍弃另一些,因为时间和金钱都是成本,精神亦是。我是个懒散的人,无心兼顾太多嗜好。一静一动,静是写和读;动是开车,那便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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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常常会提起女儿,从小到大,你们一直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吗?你会给她一些为人处世的建议吗?

马家辉

我的最大提醒是——乐观。无论是谁,有钱没钱,都会有人生低潮和挫败。唯有乐观者不败。希望她做得到。而我乐观地相信,她能够做得到。

fine

你现在也在大学教书,相较于你的青年时代,你现在接触的学生所思所想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马家辉

最大的差别是网络。其实每一代年轻人都一样,对未来有期待,也有焦虑和无知。但这一代因为有了网络,他们的精神专注力的确无可否认,差别很大。从教学的角度,有一个比较讨厌的地方,比方讲到某某某的时候,会把对方的故事娓娓道来,先有铺垫再有展开,现在的学生呢,不等你讲完,马上去查,等于他已经知道故事的答案,段子抛出来的时候,就没有效果。


还有很多学生,以为一切都在网上,就不买书。甚至很多实用性的教材也不买,管老师要 PPT。所以我觉得,现在对于人类文明是一个断裂的阶段,因为不管是电脑、手机,它的 format 跟作者创作时的预设是不一样的。《红楼梦》、《浮士德》,这些一代又一代淘汰后留下的经典,它预设都是你打开书跟他对话,才用一万字两万字来跟你讲一件事情。当我们没有用经典被创作时的方式来读它,那个力量就会减弱。

fine

我们这次采访满足的是年轻人对你的好奇,那么你对今天的中国的青年一代有什么好奇的地方吗?

马家辉

我好奇的地方太多了,譬如说,他们在网络世界里的感受和体验,到底是什么?真的是 “活在手机里”便可?一切喜怒哀乐,皆以虚拟世界的为重?其他只是次要或根本不在乎?之类。


另,认真的:我好奇他们的性态度。在这网络年代,在网上可以完成许多性的想象和满足,那么,对于真实的伴侣,以及长期的感情关系,如何摆定身体和精神的对比位置?是纯化了关系,抑或淡化了关系?诸如此类。


另,同样好奇的是:为什么他们有些人不读我的《龙头凤尾》和《鸳鸯六七四》?他们不懂得自己错过了什么生活的美好啊。为什么会让自己有此遗憾呢?



“鸳鸯六七四”,牌九局里最烂的四张牌,拿到它,九成九输钱。“鸳鸯六”,是两只花色不一样的六点。“七四”,是一只七点和一只四点。马家辉的第二本小说以烂牌为喻,构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龙头老大哨牙炳的一方江湖。这是他“香港三部曲”写作计划的第二部。


给20岁的自己:


曾在网上看过尼尔·盖曼的昔日演讲视频,没有一次不被激发思考,其中最印象深刻的是九年前他到费城艺术大学演讲,鼓励年轻的毕业生们掏出勇气和意志,在漫长的创作路上坚持向前,我虽不再年轻,却同样受教。他最吸引我的是这句话:我没有职业,我只是不断做列表上的下一件事 (I did not have a career, I just did the next thing on the list)。


创作当然是有收入的工作,但盖曼并不以此为驱动的力量来源,他念兹在兹的只是如何妥善完成心里想做的事情,那就是:写一本让成年人读的小说,写一本童书,写一部漫画,录一部有声书,写一集自己最爱看的剧集Dr. Who。盖曼说,把想做的项目 “想象成一座山,一座遥远的山”,任何令他跟这座山渐行渐远的事情,他都忍痛拒绝;任何令他跟这座山更为接近的事,他都愿意接受,“只要有一件事感觉像是冒险,我就会一直做;当它感觉似是工作,我就停下来,因为,生活感觉不应该像工作”。


盖曼视艺术为生命意义的终极所在,所以,“丈夫跟政客私奔了?创作艺术吧。腿断了?创作艺术吧。死了一只猫?创作艺术吧。遭遇网上霸凌?创作艺术吧。事情总会以某种方式解决,最终时间将会把痛苦带走,但这并不重要。真正要紧的是,做只有你能做得最好的事情,创作艺术。”


这番话我经常转述给被时代气氛压得窒息的年轻人,无论是创作或欣赏,唯有艺术能够让你从现实中逃逸,更能在逃逸里得到更高层次的生命领悟。好像是卡缪说的:世越乱,越不容易静心欣赏艺术,但亦是世越乱,越需要用艺术令你静心。盖曼给了相同的提醒,乱世里,艺术是最大的救赎,人间不值得,可别让乱世毁了你。


马家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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