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究究谢
来源 | 孔夫子旧书网动态
上星期郑州经历的特大暴雨和这几天将我困在家中的台风“烟花”,促使我从大堆想趁暑假早读为快的书中抽身而出,赶在7月28日前完成这篇短文,以作为对52年前在牛田洋强台风灾难中为护堤而捐躯的五百多名英烈的纪念。前几天,我还特地从孔网一家书摊,买回了一本越南归侨陈树仁所著《牛田洋灾难亲历记》的签赠本。
我第一次听说牛田洋这个地名,是在两周前,阅读陈友光写作的长篇回忆文章《南湾湖军垦忆》时。陈老师曾于1968年9月,和来自全国72所大专院校的四千多名大学毕业生一道,被分配到我老家紧邻的南湾湖军垦农场劳动锻炼,接受了长达18个月的“再教育”。这篇回忆文章就是基于他在军垦农场劳动时的日记扩充而成的。这些根据第一手材料写作的文字,很好地重现了五十多年前那段艰辛的火红岁月,让我好好地补了一堂历史课。
我军素有开荒种田的传统,抗战时359旅在南泥湾创造过“陕北的好江南”,解放后又有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卓有成效的屯垦戍边。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经历过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后,为了缓解国内粮食短缺问题,人民解放军响应毛泽东主席号召,在全国不少地区都开展了大规模的围海造田、围湖造田活动。我老家的南湾湖和本文要介绍的牛田洋,就是广州军区当年创建的两个最大的军垦农场。
牛田洋位于广东省汕头市西郊榕江入海口,那里曾是一片海滩,潮涨时淹没,潮退时干出,面积足有万亩。从对面山头望去,这片滩涂像一匹硕大的水牛蜷卧,因而得名牛田洋。1962年,41军122师前往此处围海造田,一下围出7.8平方公里的良田来;1963年开始粮食生产,不过三年时间,就创造了亩产粮食1190斤的奇迹,成为了六十年代征服自然的光辉典范。1966年5月7日,毛主席亲口赞扬牛田洋,并号召全国各地向牛田洋学习,这就是著名的“五七”指示(见《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2册):《牛田洋的精神原子弹》)。该指示的直接产物就是后来的五七干校和上山下乡运动,其全文如下:
林彪同志:
你在五月六日寄来总后勤部的报告,收到了,我看这个计划是很好的。是否可以将这个报告发到各军区,请他们召集军、师两级干部在一起讨论一下,以其意见上告军委,然后报告中央取得同意,再向全军做出适当的指示。请你酌定。只要在没有发生世界大战的条件下,军队应该是一个大学校,即使在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条件下,很可能也成为一个这样的大学校,除打仗以外,还可做各种工作,二次世界大战的八年中,各个抗日根据地,我们不是这样做了吗?这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创办一些中小工厂,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又能从事群众工作,参加工厂农村的社教四清运动,四清完了,随时都有群众工作可以做,使军民永远打成一片。又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这样,军学、军农、军工、军民这几项都可以兼起来。但要调配适当,要有主有从,农、工、民三项,一个部队只能兼一项或两项,不能同时都兼起来。这样,几百万军队所起的作用就是很大的了。
同样,工人也是这样,以工为主,也要兼学军事、政治、文化、也要搞四清,也要参加批判资产阶级。在有条件的地方,也要从事农副业生产,例如大庆油田那样。
农民以农为主(包括林、牧、副、渔),也要兼学军事、政治、文化,在有条件的时候也要由集体办些小工厂,也要批判资产阶级。
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商业、服务行业、党政机关工作人员,凡有条件的,也要这样做。
以上所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意见、创造发明、多年以来,很多人已经是这样做了,不过还没有普及。至于军队,已经这样做了几十年,不过现在更要有所发展罢了。
毛泽东
一九六六年五月七日
1968年122师调防,55军219师接过了牛田洋这杆生产红旗。这年7月,牛田洋筑堤拦海工程全面完成,围垦面积达两万多亩,成为广州军区第二大军垦农场。8月与12月,2183名大学毕业生遵照“五七”指示,来到牛田洋,接受锻炼和“再教育”。他们大多是六七、六八两届全国大专院校分配到广东省的大学生,但也包括183名早几年分配到七机部、中联部、外贸部和外交部的往届大学毕业生。后来先后担任过我国驻美国特命全权大使、外交部长的李肇星,以及我国原驻委内瑞拉特命全权大使王珍都在其列。这些大学生和219师的一万多名官兵一起把这里当作了他们艰苦创业的家。
随着1969年夏天的来临,早稻的丰收和热火朝天的激情让一切都充满了希望。但是在7月25日午后,1969年的第三号台风“维奥娜”进入中央气象台的48小时警戒线并增强为四级台风。就在中央气象台发出台风消息的那天晚些时候,深感情况不妙的周恩来总理亲自把电话挂到了汕头地区政府委员会的办公室。汕头地区随即进入了抗击强风的紧急准备状态,但隶属广州军区的牛田洋军垦农场却成了被遗忘的角落。直到7月26日下午,当潮阳县委的电话把这个迟到的通知传达到生产基地的值班室时,成千上万的军人和大学生仍在忙着插晚稻秧苗,对台风即将来袭的消息全然不知。接到通知,幼儿园撤了,机关撤了,家属撤了,而他们却留下了。他们深信在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团结下,在毛主席伟大精神的鼓舞下,没有什么困难是不可克服的,没有什么障碍是不可逾越的。台风再强,阻挡不了他们的生产和建设,阻挡不了他们保卫人民生命财产的决心。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缩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爱国情怀已铭刻在人们的心中!
7月28日拂晓,台风中心已经移动到了距离陆地不到100公里的洋面上,但牛田洋此刻的风雨并不疯狂。六点钟,随着熟悉的军号响起,人们一如既往地开始了早操和插秧的工作。11时,6903号台风“维奥娜”在惠来沿海登陆。南澳、澄海、潮阳、汕头、惠来等沿海县市的风力在12级以上;台风又恰逢农历六月十五的天文大潮涨潮期,汕头、妈屿、海门、东溪、赤湾等水文站突破历史最高潮位,妈屿出现最大增水高3.14米。狂风、暴雨、怒潮并发,形成一股无坚不摧的骇人力量,让汕头仿佛回到了洪荒时代的世界末日。这次强台风是汕头解放后强度最大、持续时间最长、波及面最广、危害性最大、损失最惨重的一次。据《汕头大事记》载,汕头受浸水稻42万亩,其他作物45万亩;崩塌民房141025间,仓库、工厂3502间;崩决堤围316540米。全区死亡894人 。
台风肆无忌惮的咆哮越来越响,牛田洋的每一间房子都不堪重负地瑟瑟发抖。屋顶一个个被掀翻,随后飞得无影无踪;墙破了,用木板挡住,用柜子顶住,战士们想尽了一切办法来保护他们的营房,然而12级台风岂是人力所能抗拒的!树倒了,房塌了,电线杆拦腰折断,狂风所到之处,无坚不摧,残骸遍地。随着正午高潮时分的不断接近,天文大潮也开始发威,一浪高过一浪的潮水向简陋的海塘凶猛地扑来。崩岸、决口、溃堤,已经成为迫在眉睫的残酷现实。不惜一切代价堵住决口,保护大堤,人在大堤在——这是牛田洋人的选择!他们没有感到害怕,并且真的相信:可以用大无畏的精神顶住狂潮的冲击,让牛田洋的财产得以保全。有人被飓风卷起重重地摔下,有人被倒塌的房子压在其中,有人被飞来的异物砸得头破血流,但他们依然在根本无法站直身子的情况下,以惊人的毅力爬向岌岌可危的堤岸。狂涛就在他们眼前肆虐,决口处的海潮滚滚而来,他们手拉着手跳进齐腰深的水中,希望用人墙和沙包挡住排山倒海的潮水!一处崩岸化解了,又一处决口堵上了,但越发猛烈的台风风暴潮接着就冲毁了更多的堤岸。
在不知尝试了多少次才勉强架起无线电后,前方收到的却是后方指挥部“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撤退”的命令。正是
这道最经典的命令耽误了撤离的时间,让本来可以减少的伤亡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他们为命令、为理想、为信念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可是,相对于台风,人们显得太过渺小。失败,一个没有人愿意承认的现实,冷冰冰地摆在人们面前。牛田洋三米半高的大堤被狂潮削去了两米,仅剩残缺不全的废墟,堤内尽成泽国。他们在这里拥有的一切,农忙、军营、学习和训练,如今都已埋葬在滔滔洪水之下。整整数天时间,在不知原是陆地还是大海的水面上,到处漂浮着原木、竹子、稻草,还有尸体。这次空前的灾难中,解放军官兵牺牲470人,劳动锻炼的大学生牺牲83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大多数勇敢的人们最终在漂泊许久之后回到了久违的陆地。 与陈树仁一起上堤的40名大学生战友,最后仅9人幸存下来。
驻守牛田洋生产基地的部队官兵与在基地劳动锻炼的大学生,为了抢救海堤和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保护这片新垦的土地,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置生死于度外,无私无畏,真可谓“惊天地、泣鬼神”,但最终未能实现“人定胜天”,让“七二八”成了血与泪的符号。如今的牛田洋早已恢复为水产养殖基地,但历史没有忘记他们和自然灾害不屈的抗争,汕头市政府在牛田洋军垦农场旧址上竖起了巍峨的纪念碑。对于牛田洋人来说,噩梦般的回忆反而升华了他们融洽无间的情怀,他们亲切地称自己为“牛友”。每年的7月28日都有许多人,不论是不是当年的亲历者,来默默地在烈士的英灵前献上鲜花。2010年,为纪念牛田洋“七二八”烈士牺牲41周年,香港凤凰卫视中文台杨锦麟主持的《走读大中华》栏目,制作了专题片《未敢忘却牛田洋一一1969年“728”风灾档案揭秘》(https://v.qq.com/x/page/b3260qwlnon.html),并于2010年9月11 日正式播出。亲历过此次大灾的陈树仁在片中深情地作了详细的讲解。
1972年,南哨最先写了一部小说《牛田洋》,主要描写解放军围垦与建设牛田洋农场的艰苦历程。2006年,李硕俦写了一部电影文学《牛田洋记忆》。2009年,除了我上面提到的那本《牛田洋灾难亲历记》,还有一部记录这次台风海潮的专著问世——黄健斌创作 的《牛田洋风潮》。
不少牛友也以诗歌形式纪念缅怀那段刻骨铭心的生活。作为牛田洋台风潮亲历者和幸存者,李肇星说过:“我活下来是一种偶然的奢侈!”2009年12月初,他曾专程到牛田洋纪念碑,为当年英勇牺牲的战友献花。他还在1998年以《我们共同的牛田洋》为题写过一首诗:
思念你,
牛田洋。
你每一缕波纹,
都荡漾过温馨。
你每一簇漩涡,
都旋转过青春。
虔诚的
是我们年轻的一群。
用热泪拭擦面颊,
用冷汗沐浴身心。
不敢忘,
牛田洋。
你汹涌着战友的血泪,
你回荡着军号的哀伤。
恨的底蕴是酷爱,
无畏的代价是希望。
站着死去的是英雄,
永垂不朽的是理想。
活下来是奢侈的偶然,
快把先烈的重担挑上!
祝福你,
牛田洋。
愿堤坝挺立边疆,
让阳光洒满绿浪。
看炊烟在咸风中袅袅,
闻稻花飘溢着芬芳。
我们的牛田洋,
永远的一瓣心香。
你是意志和理智的课堂,
你是承前启后的力量。
写于1998年7月美国巴尔的摩。1969年7月28日,在汕头郊外的牛田洋,解放军战士和在农场锻炼的大学生同台风海啸拼搏,数百位战友牺牲。逝者如斯。
风雨牛田洋 ——调寄“江城子”(王珍)
为纪念牛田洋抗台风40周年活动而作
当年风雨牛田洋,
刻心扉,
自难忘。
恶风肆虐,
卷起千重浪。
是非曲直已成史,
大熔炉,
炼纯钢。
故人团聚论短长,
四十载,
鬓如霜。
回首唏嘘,
悲喜泪千行。
老骥伏枥犹奋蹄,
看明日,
更辉煌。
还有一位牛友的缅诗:
风雨牛田洋(古风宽韵)
牛田洋在哪?三江入海西。
泪眼迷蒙处,往事渐依稀。
狂涛叠巨浪,倒海排山摧。
大浪吞长坝,势若累卵危。
数千羸弱躯,筑就血肉堤。
呼声震苍宇,与天比高低。
尺土岂能让,寸步不退移。
报国何所惧,死亦何所辞!
洪魔张巨口,黑水浮白尸。
日月须臾暗,杜宇绕树啼。
七月飞霜雪,天地为之悲。
五百先魂烈,换来后人碑。
物是人已非,逝者不可追。
青山鸟语寂,墓冢芳草萋。
人在堤便在?后人多存疑。
肃穆凭吊处,惟闻声唏嘘。
于今良田改,蟹虾跃清池。
喜看金汤固,人有胜天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