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锋利,县城粘稠)
当人们的目光从大城市下移到2800多个县城,无论从什么层面上,偏居于鲁西南地区的曹县都不出众。如果不是数月前一句从天而降的喊麦,许多中国人或许一生都不会知晓这个地方。
然而突如其来的热度终会褪去:人们不得不思考这片土地努力生长的行为逻辑,重新审视乡村的野心、朴实与缄默。
有人说,上帝创造乡村,人创造了城市。当工业革命的风暴让城市人口剧增,城市文明开始取代乡村文明。人们对于城市文化歌颂、赞扬和欢迎,认为城市代步未来的希望与活力;人们又对城市文化反省、批判与抵抗,认为城市毁坏了朴素的文明根基。对于城市的不同态度代表了两种视野,向上看的视野和向下看的视野。
建国之后,中国的城乡关系的主流解释为:通过农村的积累来反哺城市,用粮食支持工业化的发展,农民工的流动填补了快速工业化带来的劳动力缺口,共和国的工业基础建立在“泥土”之上。而正如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所描述的那样:“从土里长出的光荣历史,必然会受到土的束缚。”进入新时代,经济发展进入新常态,社会主要矛盾发生变化,中国的发展速度放缓,人们开始重新审视城市的价值,尤其是大城市存在的意义。人们逐渐垂下高昂的头颅,凝望着脚下的土地,在“向下看”的过程中获取向上的力量。
(因喊麦爆火于网络的“大硕哥”) 曹县位于山东省西南部,鲁豫两省八县的交界处,2020年总人口175万人,是山东人口第一大县,地区生产总值463.8亿元,出口总额82.4亿元。
(曹县在山东的位置) 相传公元前1700年,商汤建都于此,是商朝早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有“华夏第一都”之称。改革开放后,第一批曹县人进城务工,远离田野地面,寄居在城市中。他们对故乡已经陌生,对城市未曾熟悉。由于鲁西南地区几无工业化与出口外贸的各种区位优势,曹县成为了贫困县,曹县的“空心化”更是加剧了贫困。
(曹县的街道) 但电商改变了以往在城镇化过程里失语的县城,县域电商经济得到国家扶持与鼓励,许多人开始回流曹县,扎根在乡野坊间。2020年,曹县返乡创业的青年有8.6万人。越来越多的青年人回到了曹县从事电商产业,在昔日的故土发光发热。
曹县的丁楼村连续8年被评为“中国淘宝村”,全村90%以上村民从事电商产业,2019年全村淘宝演出服饰销售额4.5亿元,带动周边几万人创业就业。木材加工曹县庄寨镇特色主导产业,全镇80%的农户从事木材行业,是中国最大的桐木加工出口创汇基地,这个镇的生产产值多达500亿,相当于一个普通中部县城的体量。
(曹县大集镇上的标语)
而与曹县产业高度相关的网红群体,也是一批青年人。他们活跃在城乡共通的网络空间内,他们直播电商带货,助力产业发展;他们发展职业教育,在中等专业学校设立了直播间,直接培训带货……
无数的青年人在小小的曹县找到了个人价值和存在方式,昔日没落的田野里终于结出了敦实的生活。
(“从土里长出的光荣历史,必然会受到土的束缚”) 与此同时,“再次进城”的小镇青年则变成急剧下坠与迷茫的群体。城市的快速发展与城乡的落差使他们身上背负的“失重感”愈发强烈,乡村的解体带动了价值体系的消失;个体的原子化也使得脱身于乡土的小镇青年,陷入“生活在别处”与“生活在此间”的矛盾之中。于是,他们像是拴在麦秆上的风筝,随着时代的风雨起舞,在雷声中怒吼与疲惫,却不甘心落回地面。
中国社会的发展是从土里走来的光荣历史,当人们为了远方的风景撂荒家乡,如果希冀再次结出文明“果实”,就不得不潜下心来重新望向脚下的泥土,播种未来。
似乎无可争议,人们都说,这是属于大城市的时代。内卷、打工人等无师自通的概念把生活层层嵌套,遥不可及的房价,做不完的工作,忙碌裹挟着焦虑、疲惫……但吊诡的是,许多年轻人依然离开故土,漂泊在大城市的车水马龙之中,毕竟县城的上升通道太少,阶层流动性差,那种一眼望到头的人生让人绝望。
(即便北漂生活并不如人意, 大城市的人事汇成一幅光怪陆离的图景,热衷自嘲的“新进城青年”在一次次戏谑的狂欢仪式里,抚慰着他们的宏愿与疲惫。
像是城市水泥地上的“无根之草”,钢铁森林中的“无根之花”,哪怕拼命也扎根不下根来。
(林立的高楼,忙碌的人群,熠熠发光的梦想) 尽管拥挤,年轻人依然如潮水般涌向一线城市,相比于县城的“贫瘠”,大城市没有县城“熟人社会”的古板和木讷,没有乡土的落后与迟滞。
而事实是,在物质与文化生活上,县城并不贫瘠,相反,它什么都有。大城市里的各种品牌,都能在县城找到低配版。更接地气的审美与文化风格,有时也能夺取广大网民的注意力。
(即使没有香槟玫瑰,小县城也能滋养爱情) 曹县恰恰填补了这些空白。县城经济的发展足以改变小镇青年此前的奋斗路径:中学或大专毕业就外出到附近的大城市打工,极少消费,大部分积蓄都寄回家乡盖楼、赡养老人、抚养孩子。也就是说,他们的工作和消费、以及家庭生活是完全分开的。但回到家乡,曾经被分割的人生重新整合在了一起。而电商的兴起像是引入时代发展洪流的“沟渠”,过去曹县人远离家乡才能“扬帆远航”,实现价值;而现在,当电商的“活水”涌向城镇,曹县人卧在家里,有炊烟和被窝,出门也可以“劈波斩浪”,过上好日子。
(何处吟春雪,何处有牧歌) 如果将时代比作坐标轴,横向是与我们有关不同个体,纵向则是不同的历史阶段。大城市中的人们热衷于横向的比较,小城市却偏爱纵向的对比。当社会经济逐步进入新常态,城市中的人们不得不争夺丰富却有限的资源与机会,最终变得的拥挤且“竞争激烈”。曹县成为饱受“内卷”之苦的精神栖息地,小城市里的小镇青年则像是长在这片净土上的野花野草,风雨不侵,波澜不惊。
曹县的发展逻辑是一种向下的思维,无论是特色产业的发展、聚集与转型,无不如此。曹县是中国最大的跨境木制品出口基地,庄寨镇生产的棺材出口占到日本市场的90%,包揽了日本人的身后事。这一蓝海市场的发现,是曹县人自己不断对产品市场进行细分与挖掘的结果。
曹县的木雕技术是国家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棺材产业是一个具备稳定市场且参与主体不多的领域,于是曹县庄寨镇开始有人涉足棺材产业。很快,曹县人就发现了日本这片蓝海市场。依照日本的殡葬习俗,遗体和棺木是一起火化的,因此需要轻便易燃的木材,当地生产的泡桐成材期短、质感比较轻盈又耐潮,使其成为制作日本棺木的首选。而对于庄寨镇来说,棺木仅仅是当地木制产品中的一款细分产品。除了棺木,其他类型的木制品也在国外畅销。
(曹县的庄寨镇,创建了上千家木材加工企业) 而在转型的过程中,向下的姿态似乎成为一种必然。曹县入局汉服市场,大批商户开始抢占汉服市场,但他们的第一站,是“下沉市场”。下沉市场是指三线以下城市、县城与农村地区的市场,随着互联网基础设施、商业业态与消费人口的成熟壮大,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下沉市场已成为中国消费新热土,促使新兴产业崛起与传统产业的再发展,例如蜜雪冰城、拼多多与趣头条等。
创业初期的曹县汉服产业只能生产原创性和质量都不高的低端产品,以价格优势占领低端市场。在这一过程中逐渐获知市场动态与消费偏向,加强原创本土品牌建设,最后赢得市场。
同样的,曹县返乡创业的青年不是那种风尘仆仆从大城市回到家乡的打工人,他们拥有自己的事业,家门口的新机会给予他们改变自己和实现价值的路径。他们可以进入家做互联网销售,也可以从事淘宝客服、电商培训等职业。这些新机会,都是随着产业和互联网转移到了成本更低的下沉市场涌现的。这些新机会在就业容量上还远没法和大城市相比,但是越来越多的青年向下流动创造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即越来越多的青年在各个领域创业逐渐扩大了就业容量,相对于大城市饱和的就业市场,青年劳动力出现了回流。
(县城里熙熙攘攘的人群) 6月11日,商务部等17部门发布《关于加强县域商业体系建设促进农村消费的意见》。在政府政策上,中国将推进新型城镇化建设视为重点,释放县域工商业增产增值的潜力,从而实现民众增收与消费提质良性循环。或许,这正是缓解中国经济社会发展下行压力的密码,也是解决好不平衡不充分发展带来的矛盾的重点举措。中国经济的未来不仅在于高新技术的突破,同时也在于这些以人为核心的变化,当数字化公共服务渗透进整个中国的下沉市场,特色产业带动县域经济发展,大城市人口得以分流,青年人看到了家门口的新机会。
无论哪一种“向下”,都饱含向上的力量。或许,向下扎根,走向大众,才是中国未来发展的无限可能。而“曾经像你又像他”的小镇青年,正推动着这个时代前行,也拥有着终将改变潮水方向的力量。从土里长出的光荣历史,必然会因为脚下的土地而再次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