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的作者曹禺说,周繁漪是他喜欢的女人,一个最具雷雨性格的女人。繁漪这一人物始终带着作者深厚的情感,她是作者满怀激情塑造的人物,是一个深沉、漂亮的贵妇人形象。正如作者赞美的:
“她的脸色苍白,面部轮廓很美,眉目间看得出她是忧郁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有一股 按捺不住的热情和力量,在她的心里翻腾着。她爱起人来像一团火那样热烈,恨起人来也会像一团火会把人烧毁。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她像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生命的晚霞就要暗下来了。”
在此,作者不仅展现了她的人生观和性格,而且定下了形象美感特征的基调。繁漪是一个经过“五四”风暴洗礼的豪门小姐,受过新式教育,能琴棋、会书画,读《西厢》,也看《新青年》,有追求个性解放的思想。十七八岁时,被骗嫁给了比她大二十多岁,已经有过两次婚史的周朴园。她很不满意,儿子周冲都17岁了,她也不曾爱过周朴园,更不愿受其严酷管束。
她文弱、沉郁,只能把愿望、希求压在心底。作为自己行动的内驱力,人的生命力到底是压抑不住的。周萍狂热的“冲动”,像清新甘甜的雨露滋润了她早已干枯的心,复活了她的良知。她那火一样的激情,那隐藏了整整十年的爱,从而使她的生命力“烧到了火一般的热”,终于喊出了:“我的心,我这个人还是我的。”并坚定表示要力图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而“真正活着”。
于是,在一个静悄悄的深夜,她扑在周萍的怀中,用哭声来倾诉十八年的苦水,打开封闭已久的心灵,呼吸着爱情的春风,享受着真情的抚爱。但是社会伦理的假道学,却把她逼向绝境。为了“真正活着”,她却献上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和荣誉,明明知道这是条死路,还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这是怎样的一种气概啊!这种精神升华了她的性格美。然而,她却还来不及看清爱情使者的真正个性,就投入了情人的怀抱,这又是一种无以言状的悲哀。
周萍是一个缺乏意志、空虚无聊、卑怯软弱的人,是一个在生活中没有找到位置的“多余者”,一个被封建教育吞噬了灵魂的“美丽的空形”。他从乡下来到周公馆,被后母繁漪温文尔雅的气质、年轻漂亮的相貌所打动。繁漪关心他,将自己活泼、可爱、漂亮的表妹介绍给他,而他却无动于衷,深深地被繁漪所吸引。可是爱繁漪就要有繁漪一样深沉的情感和性格,而周萍却是一个“情感和矛盾的奴隶”,“一棵弱不禁风的小草”,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思想素质。他虽然也给了她爱的滋润、生的欢乐,尽管那样微弱,却没有持久,终于经不住封建伦理的精神压力,准备出家远行。另外,他对她的爱并不忠贞,他真正爱的和需要的绝不是“情妇不像情妇,母亲不像母亲”的繁漪,而是年轻貌美的侍女四凤。她则不然,追求自由,渴望爱情,不顾一切人伦关系,死死抓住周萍。然而繁漪苦苦追求的那点爱完全落空了,悲哀道:“你走了以后,我会怎么样?”而周萍却无动于衷,说出了“我平生做错了一件大事”,并表示对不起冲弟和父亲。这使她完全绝望了,怒吼道:“你最对不起的人是我,是你曾经引诱过的后母!”可是得到的却是无情的“你疯了”这句绝情的话。像利刃一样的她,锐不可当地反驳:“你父亲是第一个伪君子,你就是你父亲的私生子,你记着,我不能受两代人的欺侮。”是啊,是他们父子两代人把她逼到了绝路。
繁漪不像列夫·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勇敢地追求“真正人生的”“真正生活”,她有着明确的爱情标准;不愿做奴隶,而要向人们(朋友和知己)公开表白,积极反抗,为了爱情,不顾一切,抛下家庭,毅然出走。而曹禺笔下的繁漪,对“真正的生活却打了折扣”,只要有周萍的爱,这闷死人的屋子也会使她安于处在虚伪和欺骗的不正常关系里,满足于“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地位和处境。她始终没有走出家庭,却是常常伴着哭声在夜里与情人约会。她辞退四凤,夜进杏花巷,表达着一种不可明言的情感。这情感是真挚的、热烈的、深沉的和不顾一切的,但斗争形式却是消极的反抗,咄咄逼人的情势里蕴含的却是深沉的绝望与悲哀。正是由于周公馆把她“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怒火烧尽了她的同情心、她的美好、她的追求、她的一切的一切,从而更加激起了她的义愤,使她的斗争更为尖刻。她始终掌握着主动权,是“雷雨”悲剧的总导演。
因此,这位女子生命中比前一幕更惨痛的悲剧高潮来临了。周萍的远走高飞,这不仅是情人的丧失,爱情的丧失,也是赖以生活下去的希望、欲念的破灭,精神的全面崩溃;在她死死相劝,苦苦追求,毫无效果的情况下,她终于绝望了,却仿佛被爱的人从“黑暗的井” “罪恶的坑”里救出来,沐浴了阳光的美好,大自然的拥抱,鸟语花香的亲吻,又被心爱的人以更大的力量,重新推进这永远看不见阳光的深渊。如果说过去在丈夫的牢笼里感到心灵麻木、精神凝结的话,那么现在则是复活后感觉更深切的痛苦。自觉的痛苦是更为惨烈的,她的悲剧的深刻就在这里。她有过家庭,却没有过爱情;有过丈夫,却没有过爱人。从而发展到最后,形成了她人生的大崩溃、大毁灭、大悲剧。
繁漪具有雷雨般的反抗性格。喝药一场,表现了她对周朴园的极为不满和愤怒,迫于其威势,不得不将药喝下去。当她跟踪周萍回来后,那雷雨般的性格爆发出来,具有相当大的冲击力,向周朴园发起进攻。在和周萍的戏剧冲突中,为了达到自己追求的目的,紧紧抓住周萍,先是“求”,“求”不行,接着进行诅咒、控诉,继之借拉周冲向周萍发起进攻。
她不甘受压抑,不甘被干涸的生活渴死,要求爱情生活。她疯狂地爱、疯狂地恨,为了爱和恨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甚至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不惜将爱和恨同归于尽。正像作者所说,她隐入了“一口残酷的井”。她的性格如雷雨一般,终于爆发了,使人惊奇,更使伪君子周朴园精神上受到有力的一击。她敢想敢说、敢作敢为,比之周朴园的伪善要高贵得多!剧本就是这样层层深入地揭示了她在特殊环境中的心态变化发展:由爱变成恨,由倔强变成疯狂,从而加深了她的悲剧意义。
繁漪没有成为《红楼梦》中的李纨,更没有成为《家》中的梅表姐,而是她大胆地去寻找自己的所爱。哪怕粉身碎骨,哪怕是被人取笑,她也要燃起血的火把,从而使她的追求、所爱 具有前人所没有的价值。纵然结局失败了,却充分体现了她不甘寂寞、不甘窒息的不屈精神的胜利。她的抗争、她的呐喊、她的追求,给人以“人的伟大和崇高”,使人们看到了人活跃的生命力的火焰,看到了女子觉醒的微笑,看到了人本质力量涌动的浪潮,从而在她的悲剧的云层里升起了乐观、希望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