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4年,佛罗伦萨弥漫着一股战争的味道。

52岁的达芬奇与29岁的米开朗基罗照亮了这座城市,他俩就像两颗散发着烈焰的恒星,彼此都感受到对方的炙热与耀眼。

插图:《米开朗基罗肖像》丹尼尔·沃尔泰拉(Daniele da Volterra)1550–1551年

这味道并非来自周边环伺的那些宿敌,此时的佛罗伦萨人,正在马基雅维利等人组成的共和政府领导下,享受着片刻的和平时光;也并非如更早时期,在萨沃纳罗拉修士掀起的宗教狂热中,那种极端而混乱的氛围。

这味道来自两位艺术家所要创作的壁画——他们各自领命,打算完成两幅纪念佛罗伦萨赢得战争鸿篇巨制。

相比两个多世纪前,将理性引入神学思想的中世纪哲学家托马斯·阿奎纳(见第二十九篇文章《古希腊人留给基督教的“特洛伊木马”》),文艺复兴最伟大的大师们并没有总结出一套相对完整的美学理论,但1504年这场竞争本身,就诠释了当时的艺术家们如何用作品、用自己勤劳的工作态度、用自己所关注的对象告诉后人,他们在对于人性释放、科学探索方面,已经迈出了多远。

两人彼此间心照不宣、为捍卫荣誉的这场战争,最终不了了之。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这幕没有结局的大戏黯然收场。

佩鲁吉诺、波提切利一代人垂垂老矣,达芬奇远走法兰西。但是米开朗基罗的时代才刚刚开始,而年轻的拉斐尔已经展露头角。

只不过,他们此后的舞台从佛罗伦萨换作了罗马,那个昔日的帝国中心,如今又继续扛过了文艺复兴大旗,摇身变为了欧洲的文化圣城。

壹 达芬奇对画史的贡献

此前我用了三篇文章来介绍有关《蒙娜丽莎》的背景,目的是让大家了解下达芬奇给我们留下了怎样的一份精神遗产,并希望由此感受一下他的美学主张。

大致说来,达芬奇的美学观体现在他对自然规律的探索过程,将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融入艺术创作之中。

除了他留在手稿上那些神秘的、带有某种形而上学式的想法外,我们还需要了解他如何做到在一块画板上,描绘出一个具有如此生动表情的人类面部和一双完美的双手?

还记得此前在介绍达芬奇的同学——6、70年代同在韦罗基奥(Andrea del Verrocchio,1435-1488年)门下学习的那位波提切利吗?

我曾说过,如果要为波提切利那种充满诗意、注重线条、牺牲掉正确素描关系的绘画语言,找到一个最为极致的对比性风格,那就是比他小7岁的达芬奇在15年后所创造的另一种视觉奇迹。(见第四十二篇文章:《韦罗基奥的雕塑成就与波提切利的线性美学》)

下面我们就来比较一下艺术史上同样经典的两位美女——波提切利的维纳斯与达芬奇的丽莎,她们有哪些不一样?

波提切利 《维纳斯的诞生》局部 1485年

维纳斯,带着一种波提切利式的、独特的、冷静的、温柔又哀怨的面部表情,除去她瀑布般的长发外,她的面部与躯体都有清晰的外轮廓,而在内轮廓中,她的眉梢、眼睑、鼻翼和嘴唇,都有明显而坚实的线条。波提切利刻意降低了画面的明暗对比,用线来造型,也利用线来烘托画面的节奏。

再来看看蒙娜丽莎。

这位“丽莎”现在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并且色彩泛黄,因为人们在上边涂过保护性的假漆以及氧化等缘故。如果不考虑这些,将她放足够大,就会发现无论是眼部、鼻翼、嘴唇以及外轮廓,都没有任何坚实的线条,而是由渐变的、微妙的色彩与光线构成的体面。

卢浮宫版《蒙娜丽莎》局部1

卢浮宫版《蒙娜丽萨》局部2

这就是达芬奇在油画技术上的另一项最重要的贡献:渐隐法。

人们也称之为“明暗法”、“晕涂法”(sfumato),我认为“明暗法”是原理,而“晕涂法”是实现这一原理的具体技术,因此倾向于用“渐隐法”来表述。

达芬奇观察了圆球体受光而变化的情形,发现物体从明到暗的过渡是连续渐变的,并没有截然的轮廓与分界线,大自然并不会为我们创造出某个事物的轮廓,而是用光线和阴影让我们看见它们。

达芬奇手稿:光线对人物面部的影响研究

针对人物侧脸、腿部和脚的手稿 米开朗基罗 1511年

于是他在作画时便抹去轮廓线,将同色系明度、饱和度不同的颜色晕染,让物体表面显得柔和。这种方式适合表现人物的面部和躯体。自达芬奇开始采用这种“渐隐法”后,油画技术彻底解决了形体刻板、生硬的问题,让画面层次更加丰富,获得更加立体逼真的视觉效果。

正因为采用了“渐隐法”,“丽莎”的表情才可以如此丰富。她的眼角、鼻下、嘴角和双手

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和的光线,其“轮廓”逐渐消失在阴影中。尤其是她的嘴角等部位被阴影所包裹,这让她的表情带有一种不确定性,所以给我们带来一种“神秘感”。

当然,要合理、准确地创造出这种效果,还必须保证所塑造的形体是结实而有立体感。在这方面,达芬奇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技术保障,那就是对人体解剖正确的理解及长期训练。

我们常说的一句老话:“画虎画皮难画骨”,也与这个道理类似。尽管透视法早已被画家们所熟练运用,但如果对于所描绘的物体结构,尤其是人的面部、躯干的解剖关系理解不准确,在一片渐渐变浓的阴影中,根本难以塑造出正确而又生动的形象。

此外,在前文所提及的那些神秘洪荒的背景处理中,达芬奇还创造出一种“空气透视法”,其原理是由于大气中的水蒸气,在我们的视觉中,远处的景物模糊、色彩偏蓝,而近处的景物清晰,更接近物体的固有色。

现在我们可以简单总结一下,从技法层面上看,《蒙娜丽莎》之所以如此美丽与神秘,有着以下几项重要的技术保障:

1,正确的解剖关系;

2,全新的渐隐法制造的神秘表情;

3,空气透视法制造的细致而丰富空间层次。

我们还可以加上前一篇文章已经介绍过的几项:

4,稳定的构图;

5,在透视法、正确素描基础上,达成了人物关系和故事情节的协调;

6,人物与空间环境的有机融合。

以上,便是我总结的达芬奇为绘画史所作出的贡献,这些新的油画技法直接影响了此后的拉斐尔等几代大师。

贰 不了了之的高手对决

按照瓦萨里的记载,达芬奇从1503年开始在佛罗伦萨创作《蒙娜丽莎》,正是在这段时间,他遇到了另一位比他小23岁年轻人的挑战。

他的名字,也许您早已猜到:米开朗基罗·博那罗蒂。

这时的佩鲁吉诺、波提切利等人都是接近60岁的老人。尤其是波提切利,他看上更加苍老,当这位昔日的翩翩少年穿着破烂的衣服、简陋的拖鞋出现在佛罗伦萨的街头时,并没有多少人对他表示关注。此时,吸引佛罗伦萨人眼球的艺术明星,是达芬奇和年轻有为的米开朗基罗。

在这两位爷的追星队伍中,有一位名叫拉斐尔的年轻人,他曾跟随佩鲁吉诺学画。当他在锡耶纳听说这两位爷都在佛罗伦萨后,便也慕名而来。

拉斐尔到达佛罗伦萨是1504年,此前半年米开朗基罗刚雕刻完成了那尊巨大的《大卫》像;这时的达芬奇已经开始接受执政团的邀请,在市政大厅(维奇奥宫 Palazzo Vecchio,据说是当时欧洲最大的议会场所)中的“五百人大厅”墙壁上创作一幅有关战争的壁画——《安吉里之战》。

“安吉里之战”所要呈现的是1440年6月,以佛罗伦萨共和国为首的联盟与米兰公国之间的一次战役。双方在安吉里(Anghiari)附近陈兵布阵,意大利联盟的军队包括有教皇军、威尼斯和佛罗伦萨的武装骑士,尽管米兰军队在数量上占据优势,但最终受到阻击而被击溃。

达芬奇《安吉里之战》草图

当达芬奇已经开始在一面墙上开始工作后,大约在1504年9月底,执政团决定要米开朗基罗在对面的墙壁上绘制另一幅壁画——《卡辛那之战》(the Battle of Cascina)。

这场战役发生在一百多年前,佛罗伦萨正是通过1364年7月这场卡辛那战役战胜了比萨。

我们无法知道这两位大师内心的确切想法,但无论是当时佛罗伦萨的吃瓜群众,还是如今的看客们,都认为这是一场充满火药味的竞争,是当时最具盛名两位大师的终极对决。

达芬奇的工作比米开朗基罗进展时间更长,他为这次创作精心制作完了草图,并且还发明了一台可以轻松上下的木制升降机。但他随后就遇到了与《最后的晚餐》类似的老问题,他调制的颜料干燥速度很慢,不得不用火盆将画好的部分烘干,但颜料中的蜡融化后从墙壁中渗出,损毁了画好的部分。

(另一种说法是,他使用的油质颜料配方和原料都出现了问题,画好后上半部干燥后变暗,下半部开始碎裂)。

也许《安吉里之战》完成了一大部分,因为人们从当局的文件中发现直到这年底还在支付达芬奇工钱,但画作是否完工并没有详细的记载。

《安吉里之战》中两个战士的草图 达芬奇

米开朗基罗为《卡辛那之战》创作完成了草图,他还没有在维奇奥宫墙壁上开始作业,就被教皇尤里乌斯二世召唤去了罗马,他的工作便就此搁浅。

到了1563年,美第奇家族又双叒叕统治了佛罗伦萨,这个家族这时的教父被称作科西莫一世大公,为了筹备两年后长子的婚礼,他下令瓦萨里(没错,就是前边反复提到为艺术家写传记的那位瓦萨里)带领团队将这座大厅进行了改建,将原本低矮的天花板抬高了7米,用42幅油画装饰大厅上方;此后,从1567-71年间,他们的团队继续用壁画覆盖了达芬奇原来的作画的墙壁。

2012年,有消息报道称,科学家利用新的技术扫描大厅两翼瓦萨里团队的壁画,发现壁画后的墙面夹层中,可能还藏着达芬奇的原作,人们正在试图寻找并探讨恢复其原貌的可能性。如今几年过去了,这条消息并没有后续报道。

尽管如此,对照当年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的草图,我们也能客观感受一番两位大师的风采。

米开朗基罗的草图,由当时一位名叫巴斯提亚诺·达·桑加罗(Bastiano da Sangallo1481-1551年)的建筑家按照他的手稿进行过临摹,这部分场景应该是其壁画的中心内容。就像《大卫》一样,他依然选取了战争之前的场景,这一组佛罗伦萨战士们正在河中洗澡,但此时收到了军官的警报,于是他们慌忙从水中跳出武装自己。

桑加罗临摹的《卡辛那之战》草图局部1

桑加罗临摹的《卡辛那之战》草图局部2

达芬奇的画作描绘了战斗的核心,战争残酷、恐怖的本质在他的草图中充分展露,每一个人物和马匹都充满能量、痛苦地纠缠、厮杀在一起。

看到这组草图,让人不禁联想起他的老师韦罗基奥在8、90年代为威尼斯共和国创作的那尊《巴托罗米奥·科莱奥尼骑马像》,他们的画作和雕塑之所以能如此令人信服,正得益于其在对于人体和马匹解剖的准确理解和掌握。

我们可以设想,如果这两位爷都按照计划各自完成了这两组壁画,那将是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最激动人心的两组作品。

“看到草图时,所有其他艺术家都被征服了,心中又是羡慕又是震惊。”瓦萨里写道。

虽然这场竞争最终不了了之,但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的不和实际上早已开始。有关内容,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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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长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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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史作家,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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