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陈佳靖

编辑 | 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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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传说中,妖怪住的地方和人类住的地方在空间上是重叠的,只是人类在白天活动,妖怪们在晚间出现。每当夜晚来临,许多奇形怪状的妖怪就像庙会的行列一般,带着或狰狞或亲切的面孔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人称“百鬼夜行”。在日本动画电影《百变狸猫》中,狸猫就通过幻术组织过一场声势浩大的“百鬼夜行”,让都市里路过的行人叹为观止;在宫崎骏的代表作《千与千寻》中,千寻也在无意中闯入神隐的世界,目睹妖怪们出没在饮食街和温泉乡,过着和人类一样热闹的生活。

人类早期对自然的畏惧和对未知事物的不安是孕育妖怪的源泉。在笃信“八百万神灵”的日本,“妖怪”一词不仅涵盖我们常说的“神”“鬼”“怪”,也包括一切人类还未能解释的超自然属性存在。日本民俗学奠基者柳田国男认为,日本妖怪最大特征就在于它具有两面性,善恶可以互相转换,它们带给人类幸运还是伤害取决于人类的态度。时至今日,日本民众对妖怪的兴趣已经融入日常生活,成为日本民俗文化的一部分,妖怪的形象和传说故事也成为文学、绘画、影视、游戏创作者的灵感来源。

值得一提是,如今人们熟知的妖怪形象已经不再像古时候那样令人敬畏,而是越来越走向娱乐化——不是借助现代高科技打造恐怖效果,就是以纯洁可爱的精灵形象示人。这样的转变是如何发生的?源自古代的妖怪文化又为何能延续至今?日前,国内首个以“日本妖怪文化”为主题的展览“生生·浮世之光:YOKAI OF JAPAN“在北京开幕,从江户时代的浮世绘妖怪画入手,带领观众回溯日本妖怪形象的演变之路。在现场,观众将领略玉藻前、天狗、酒吞童子、茨木童子、清姬等众多“名妖”的魅力,了解妖怪的形象和地位如何随着日本社会历史的变迁而改变。经由葛饰北斋、歌川国芳、月冈芳年等浮世绘大师的演绎,这些妖怪画不仅推动了妖怪文化在日本风靡,更成为浮世绘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展览现场。图片来源:ZENA帕哈

从诞生到“显形”:日本江户时代前的妖怪文化

在古代,日本民众都笃信“八百万神明”的传说。那时的人们与自然关联密切,许多无法解释的事件在他们心中经过恐怖情绪的发酵,成了口口相传的“妖怪”或“神”。日本妖怪的起源可追溯至绳纹时代(约5500年-4500年前),那时的神与妖怪一体两面,对人有益的成为了神,对人有害的成为了妖怪。直到飞鸟时代(592年-710年),日本从中国大规模引入汉字,并将汉字作为标音符号来表达日本语,口头流传的故事终于有了原始记录文本。

奈良时代(710年-794年)初期,由天武天皇下令编撰的《日本书纪》中,首次出现了天照大神、八岐大蛇、土蜘蛛等神与妖怪的传说。不过,当时它们还不被称为“妖怪”,而是写作“妖”、“魔物”或“异物”。这一时期,日本妖怪的记录完成了从口头故事到文本的转变,但对于其形象记载仍旧不具体。撰写者往往会将妖怪进行英雄形象的刻画,使其成为英雄传说。

到了平安时代(794年-1192年),日本天灾人祸不断。朝廷与贵族势力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致使社会贫富差距极大,底层人民人心惶惶,生活潦倒。在各方政治诉求与民间低气压心理下,“妖怪作祟”成了这个世界越发黑暗的理由。妖怪们被定义为与人同处于一个空间的存在,人们生活得小心翼翼,唯恐触犯某种禁忌招惹鬼神报复,妖怪也逐渐转变成广大人民心中切实的信仰。

为了对抗这些妖怪,平安时代不仅诞生出一支“官方”除妖队伍——阴阳师,从属于天武天皇政府管辖的阴阳寮,还从中国引进了捉鬼大师“钟馗”。钟馗是中国民间传说中的专门打鬼驱邪的道教神仙,除了打鬼驱邪的本职工作,东渡到日本的钟馗还被赋予了祛除疾病、助力学业等作用。这样的氛围为当时许多文学创作提供了想象力与素材,如《源氏物语》《今昔物语集》《日本灵异记》等。正因如此,平安时代被称作日本妖怪文化的繁荣发展期,“妖怪”一词也首次出现在《续日本纪》和《本朝文粹》中。天狗、怨灵、清姬等是平安时代妖怪中最广为人知的存在。

河锅晓斋《道化百万遍》,1864年。这幅作品是描绘钟馗的作品中较为特别的一幅,画面最外侧有一群牛鬼蛇神,内侧钟馗带领众人众妖手持念珠,将一只巨大的章鱼怪团团围住。

镰仓时代(1192年-1333年)的日本逐渐恢复与中国宋代的文化交流。受宋代佛教的影响,宗教性的绘卷有了新的内容与技法,诞生出有社会背景、故事情节的“绘卷”。早期与妖怪沾边的绘卷作品屈指可数,内容主要描绘妖怪从出现到被降服的过程,降服妖怪的神才是绘卷主角。及至室町时代(1333年-1573年),受禅宗思想、宋元文化等影响,日本文化气象日新月异,文化的庶民倾向和向地方的传播普及渐成趋势,并催生出特有的“庶民文化”。这一时期也是日本妖怪文化发展的重点时期,妖怪们大规模出现在绘卷与绘本中,妖怪与人的距离也变得更近,开始发展出类似人的姿态、情感和诉求。

被誉为“影响了日本妖怪绘画”的经典绘卷物《百鬼夜行绘卷》(大德寺真珠庵版本)相传是由幕府将军足利义政的府上客卿土佐光信受命绘制,在当时极为盛行。在这幅绘卷中,以“付丧神”为主的妖怪们组队出行,声势浩大,妖怪们被赋予了人性,有了更多人的样貌特征,这对后世妖怪形象绘制产生了极大影响。土佐光信也由此成为日本妖怪画的开山祖师。后来,御伽草子(日本室町时代的一种面向平民阶层的文学题材)的出现或多或少弱化了妖怪在人们心中的恐惧,妖怪的娱乐性加速增长。酒吞童子、茨木童子、玉藻前、金太郎等著名角色相继登场。

展览现场,以暗场+装置的形式呈现“百鬼夜行异境”。图片来源:ZENA帕哈

02 浮世绘中的妖怪:用以“享受恐怖”的娱乐化存在

尽管在江户时代以前,日本的妖怪们已经在绘画作品中“显形”,但它们以“有名有姓”的独立身份进入大众视野,却是在江户时代通过浮世绘的形式传播开来的。江户时代(1603年-1868年)是一个满是冲突的时代。一方面社会经济繁荣发展,人民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质量提高;另一方面,人民夹在幕府闭关锁国的严苛统治与西洋文化冲击下的动荡政局体系中,对于未来抱有强烈的不确定。妖怪成为这一时期人民疏解苦闷的出口,其定位也从无法控制的自然产物转变为一种反映当下人间百态的角色。

随着恐怖的属性被削弱,妖怪成了人为创造出来用以“享受恐怖”的娱乐化存在,遍布文学、绘画、戏剧、器物等媒介。日本民间还出现了一种叫“百物语”的怪谈聚会游戏:到了夏天的夜晚,人们会聚在暗室里点燃一百支蜡烛,依次讲述妖怪故事,讲完一个故事吹灭一支蜡烛,传说吹灭最后一支蜡烛将有妖怪出现。与此同时,“浮世”一词也在这一时期流行起来,用以形容浮华却虚无的尘世间。作为描绘浮世生活、故事传说等内容的绘画形式,浮世绘开始在民间兴起,并通过普及后的刻版印刷技术形成了购买收藏热潮。代表庶民文化的妖怪与浮世绘自然地结合,成为备受推崇的题材。

葛饰北斋《百物语 之阿菊》,1831~1832年。

最早将《百物语》中的故事融入浮世绘进行创作的画家是葛饰北斋,他擅长将幽灵视觉化,其笔下的幽灵都有着既惊悚又滑稽的状态,眼神中还透露出丝丝悲哀。月冈芳年的《和汉百物语》也是极具代表性的浮世绘妖怪画作,这套作品集以日本和中国的离奇故事为题材,将一个个妖怪传说用明快的线条勾勒出来。此外,歌川国芳、河锅晓斋、丰原国周等浮世绘大师均留下了精彩的妖怪画作品,他们塑造的妖怪形象与个性极大地拓展了人们对妖怪的认识。

以实力来说,玉藻前(九尾狐)可算是日本众妖之首。在日本传说中,她不仅有能力魅惑鸟羽上皇,一步步谋取权势,还在被阴阳师安倍氏识破白面金毛九尾狐的本体后成功出逃,以一己之力灭了日本天皇的十万大军,几乎令日本亡国。在日本,关于玉藻前最早的记载可追溯至室町时代前期,这时的玉藻前还不是九尾妖狐,仅有两尾,只是作为传说中狐狸精的形象出现,与中国的“九尾妖狐”妲己无关。直到江户时期高井兰山创作的《绘本三国妖妇传》和冈田玉山创作的《绘本玉藻谭》面市,日本才开始将玉藻前与中国、印度的历史神话人物相结合,逐渐形成更加全面的关于玉藻前的身份设定。

歌川丰国《玉藻前》,1863年。

除了玉藻前,大天狗和酒吞童子也是日本家喻户晓的名妖,它们被并列为“日本三大恶妖怪”。按照江户时代中期《天狗经》记载,全日本天狗数量多达十二万五千五百位,其中能力突出、拥有姓名的天狗有四十八位,更高阶的天狗有八位,统称大天狗。大天狗被视为神一样的存在,接受人们祭祀。它们大多身材高大、长着大长鼻子,穿着修验僧服、高齿木屐,手持羽扇和宝槌,住在大山里。

月冈芳年所绘的《雪月花之内》就展现了人与天狗同在的一幕。这幅画以“五条大桥上牛若丸和弁庆相遇的传说”为主题进行的创作,牛若丸是日本传奇英雄源义经的幼名,相传牛若丸7岁时曾被送到鞍马寺学习,某夜他偷溜出寺,遇到了武艺高强的大天狗之一“鞍马山僧正坊”,之后,牛若丸便常常夜遁至大天狗处学习武艺。某日,在回寺的路上,他途经五条大桥时遇见一位自称武藏坊弁庆的武勇僧侣拦路,两人展开了激烈的比拼。月冈芳年所绘的便是两人打斗的场景,围绕在它们身边的正是八位有姓名的大天狗。

月冈芳年《雪月花之内》,1867年。

酒吞童子是日本人气极高的妖怪。传说幼时的酒吞童子异常聪明、力气超常、脾气粗暴,被周围人当作“鬼孩子”。长大后的酒吞童子有着俊美的外形,因此得到众多女性青睐,也遭到众多男性的嫉妒。这些痴情与嫉妒变成怨念长期围绕他,使他变成了恶鬼。在辗转各地行凶作恶后,他定居大江山,成为一众恶鬼的头目,他们之中便有著名的茨木童子。这群恶鬼四处掠夺财宝、杀食女子,惊动了当时的天皇。最终,酒吞童子被“赖光四天王”灌以毒酒,斩落首级。这一“击杀酒吞童子”的名场面也是各类御伽草子和浮世绘中的经典主题,在歌川芳艳的《大江山酒吞退治》中,画面色彩浓烈,画家将酒吞童子褪去人形、面目狰狞的状态描绘得入木三分,更增加了击杀的形式。

歌川芳艳《大江山酒吞退治》,1858年。

可以说,日本妖怪文化的广泛流行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浮世绘和刻印本的大量制作。此后,双六棋和纸牌中也出现了被角色化的可爱妖怪,这种“不可怕的妖怪”一直延续到现代,并被应用到日常物品,如和服、腰带、坠饰等与民俗有关的设计中。如今,妖怪已经成为日本文化中不可忽视的元素之一。有关妖怪的传说依然在都市乡野间流传,日本随处可见的神社、寺院时刻昭示着除了人的理性世界之外,还平行存在着不可思议的空间。在位于日本兵库县的世界文化遗产姬路城中,依然可以找到《百物语》里跳井自杀的幽灵“阿菊”当年自杀的古井,在姬路市內也有祭祀阿菊的“お菊神社”;《百物语》中另一位被丈夫毒杀的著名怨灵“阿岩”也被认为是实际存在的人物,如今东京新宿区的于岩稻荷田宫神社便是祭拜阿岩的神社之一。

人类想象力诞生之前,是否真的有妖怪存在?这个问题或许终究是无解的,但妖怪们的隐喻与魅力无疑还在人世间延续,激发着人类对神秘之事的想象。

参考资料:

《日本妖怪博物馆Ⅰ》,[日]汤本豪一 著,潘力 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9-08.

《“妖怪之国”日本:在诸神隐退的世界,如何教化灵魂?》,上海书评,https://mp.weixin.qq.com/s/6ccV4RKx_nPthmkRBSjazA

日本妖怪大展“生生·浮世之光:YOKAI OF JAPAN“于北京798艺术区798艺术工厂举办,展览将持续至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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