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嵩的声线有股“支离破碎的完整感”。
这并不是胡诌,遥想第一次听到一首《清明雨上》,单独一句或几个词的低吟浅唱,空灵的音符间穿插着玩世不恭的语调,的确犹如被潺潺雨丝碾碎。但全首听下来,又被其中一些表达与旋律狠狠击中,自言自语的,散漫而不羁的,恰好吻合一个十几岁少年的情绪与状态。
大部分人听许嵩是在他们的中学时期,简单的旋律,好记的歌词,一循环就是整个青春。
因此,当一首《有何不可》在6月20日晚的《bilibili夏日毕业歌会2021》响起时,人们纷纷忍不住高喊“爷青回”。
许嵩在一代人心里的地位是特殊的。我们也许会将周杰伦、林俊杰奉为歌坛之神,或者偶尔将这二位搬出来“神仙打架”一下。
但我们不会拿许嵩与任何一位同期、同龄、同风格歌手比。
他是一个“杂食”牌歌手,曲风包罗hiphop、r&b、朋克等流行类别,放眼同期其他歌手如陶喆、薛之谦、吴青峰等分别在作曲、作词及风格建构方面开创半壁江山的时代记忆,许嵩或许的确算不上特别极致,但他本身代表的,就是一种“极致的单纯”。
参与了每个人的青春,自己却仿佛始终置身事外,这就是许嵩的妙处。
有人说,这次B站晚会压轴的朴树、许嵩和王源,分别代表着80后、90后和00后的青春记忆,也算是横跨了b站所有主力用户群体年龄层。
这时才发现,许嵩今年已经35岁了,当一头蓬松的褐发、一身卫衣与一副黑框眼镜《如约而至》,人们欢呼的,不仅是当年的自己,也是如今的少年。
许嵩早期的歌名,乍一看都有点网文小说,甚至很非主流:《你若成风》《断桥残雪》《玫瑰花的葬礼》……
如果放在今天,这些名字大概率只会属于网易云音乐上一抓一大把的独立音乐制作人。
但对许嵩而言,歌名不重要。你甚至会觉得他的歌词、旋律,都不重要。一副大黑框,厚厚长长的刘海,他永远躲在歌曲背后,却永远被人牢记在音乐的前沿。
1986年5月14日,许嵩出生于安徽。他不喜欢自己的生日“514”,因为这听上去不那么吉利,“什么叫我要死?早生6天或者晚生2天都行啊。”
这是他在23岁那年写在博客上的文字,但随后,他对这份长达二十多年的愤懑表达了释怀:“长大后始觉这生日的哲学意味——人出生的这一日,岂非正是死亡倒计时的开始?非但我要死,人人都是一生下来就要奔着死亡而去的。这514三个字恰好一年一度地警醒自己人生之有限,年华莫虚度。”
世纪初是QQ的时代,互联网苗头刚开始发迹,“非主流”正甚嚣尘上。但许嵩的表达不在乎什么非不非主流的,也不理睬旁人的看法,只要言之有物,发自内心,就是他的哲学。
这也是他大部分歌曲里呈现的一种态度。就像这次晚会上那句耳熟能详的“为你唱这首歌,没有什么风格。它仅仅代表着,我想给你快乐。”
也是在23岁那年,许嵩发表了第一张专辑《自定义》,没有公司,没有宣传,没有推广,靠着那两年在网上积累的歌迷口口相传,短期内专辑销量迅速超过了1万。
《自定义》开始传遍了大街小巷,许嵩的时代,从2009年开始,真正来临了。
后来他在《灰色头像》里唱道:“打开了OICQ,聊天记录停步去年的深秋。最后的挽留,没有说出口。”当那只围着围巾的胖企鹅逐渐灰暗,被微信、微博与赛博、大数据替代,旧时代的温情,却被许嵩分毫不差地刻录下来了。
他像是一代人的青春史官,只是默默地记,默默地唱,不嬉闹,也不抱怨。
就在前不久,他在新专辑《呼吸之野》里放了一首名为《乌鸦》的歌,歌曲的主角是一只象征“不吉利”的乌鸦。
许嵩写道:“扑腾着倔强却又分叉的羽翼”“当我又降落这里,穿行在蛮荒森林,消解了莫须有的光环和罪名。”“转眼就谈不上年轻,也嚼透了一些道理,才相信,许多事没有道理。”
时隔近10年,他和23岁的自己打了个招呼。只是不知道,究竟谁少谁老,谁仍未长大,谁已经苍老。
许嵩在《别咬我》里唱:“如果是因为有心理的疾病,欢迎去安徽寻访名医Vae(许嵩的网名)。”
他的大学读的是安徽医科大,专业是卫生管理。从很多角度,你都无法将许嵩的前20年人生与“歌手”联系在一起。
除了一点:学生时代的他不喜欢和其他男孩一起在篮球场上洒汗水,只喜欢埋进那些“对学习没帮助”的闲书里,在诗词歌赋里悠游自在。
无处纾解的青春期的牢骚、碎碎念,得想个法表达出来。他热爱阅读和写作,中学时在大名鼎鼎的《萌芽》《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等刊物上均有发表文章,直到大学,他才开始正式鼓捣音乐,并靠博客、论坛积攒了第一波“野生”歌迷。
时间倒推二十年,许嵩应该是彼时“文艺青年”手机或mp3里的宠儿。
在“文青”还未被污名化的年代,“文艺”总是夹杂着一点孤独、忧郁、不合群的意味。这三样元素,几乎在许嵩任何一首歌里都不会缺席。
2009年的《白马非马》里唱道:“万家灯火带领星光拼出个晚上”,独自走在熙来攘往中,仿佛万家灯火中藏着的点点星光。孤寂和忧悒一下就有了,但关键是,这夜晚是“拼”出来的,寂静星点里,藏了份少年劲。
2007年的《断桥残雪》里,“水中寒月”“指尖融解”,像语文诗词赏析题目里的意向,既有“寒”的意境,又有“幻”的意境,但综合下来,却并不显得十分凝重。
2011年的《千百度》,“往事凄艳”,“用情浅”却“两手缘”;2014年的《惊鸿一面》里,“晓风残月”,出自柳永名词《雨霖铃》,借典描绘光阴逝去,但曲调却有着轻快的一面,中和了静态文字的凄凉韵味。
许嵩的“韵脚”往往轻捷灵动,像是作为词的障眼法,却丝毫不显违和。
当然,也有一些“硬气”一点的题材。比如2010年的《半城烟沙》。整首曲子,“战争”与“和平”做结,“转世”暗含死亡之意,“燕”与旧人重逢,却始终“凄凉”,最后落笔“暖意”,柔和了色调,却凸显了战争的悲剧。
创作井喷期的世纪头十年,许嵩在歌词里揉进了对整个世界与前人往事的悲戚、怜意与思考,落笔当下,也曾关照未来。
他的词像电影,从全景到特写惊鸿一瞥,最后却只是呈现出一整幅轻描淡写的水墨画。
细腻,是为情的深刻,清淡,则为“是则是矣”的淡泊与悠然。
这叫人忍不住试想:如果15年前的许嵩没有写歌词,而是和与他一样情感细腻的韩寒一样参加了新概念作文大赛,如今的世界,究竟是会多一个优秀的作家,还是少一个优秀的歌手?
歌唱比写作更喧哗,但除了歌曲,人们几乎不会在任何综艺、影视、广告里看到许嵩的影子。
成名后,他无数次提到“我的个性使然,天生不是上综艺节目的料。”
骨子里的安静,让他注定无法打破这层“次元壁”,从一个创作型歌手走进传统意义流行歌手的世界里。
唯一能接受的嘈杂与热闹是演唱会。在2017年7月15日的一场演唱会上,许嵩对所有歌迷说:“有朋友跟我说,你总是埋头写歌、创作、发专辑,也不去融入娱乐圈娱乐一下,你光靠纯粹的做音乐是没有出路的。
但是,今晚你看这万人体育馆座无虚席,你们就帮我证明了,就光是埋头写歌、做音乐,一样很有出路。”
汪峰曾说:“一个歌手或者音乐人,每出的一张专辑,其实都是他本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对这个世界想说的话。”
“玩世不恭”的许嵩,也懂得把自己在新世纪头20年的成长和冒险,通过歌曲传递给了世界。
2012年算得上是一个转折点。“出道”3年后,许嵩的曲作开始面临一些争议,比如口水话情歌是否能继续传扬?离开了懵懂少年青春,许嵩是否仍能留住歌迷?
他开始思考更大的世界,并一如既往地,将它们揉进词里。
有一段时间,他尝试表达这种不被世界理解的郁结和委屈。在《别咬我》《溜你玩》《我无所谓》《敬酒不吃》等作品里,倔强的少年脾气赤裸流露,但相比起更早期的伤感忧愁,这名走出城堡的少年,开始懂得发泄和讽刺。
还是在漫不经心的瓶子里,还是自由散漫的调子,但瓶子里装的酒,更辛辣了。
逐渐地,人们在许嵩的世界里看到现实讽刺,看到看破不说破的黝黯人心,也看到他对社会的锋利思考。
《伴虎》里的“来者可追,文过饰非……谁能以为,同朝可同寐”让人看见谦谦公子并不如表面那般“温润如玉”,相较之下,他或许更像那种撒酒轻狂的文人。
30岁这年,许嵩发布了《青年晚报》,用自白的口吻,反躬回首了一路走来的青年时代。
十年,一些同行者逐渐走散了,一些遥远的目标渐渐靠近了,江南夜色的断桥残雪渐融,三月咽下的莺飞草长已褪,濒临城下的半城烟沙也早已尘封,在落花纷飞的山水之间,他从舞台上颔首退下。
许嵩在这次晚会上的“一鸣惊人”其实也并非偶然,这几年来,常常有老歌迷在网上提问“许嵩这几年怎么没动静了?”
他依然随性,依然不羁,只是细腻里多了一层敏感,少了一层伤感。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肖瑶
编辑 | 苏 米
排版 | 茜 雯